咣当一声,老虎肚子里面掉出一把银色的小刀,绿腰看那形制,还有上面的铭文,眼熟的很,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来了,这是一把藏刀,是严霁楼的东西!
当年他去参加省试,带回来一个当地的特色月饼,特别大,比她生平见过的月饼都大,当时她在别人家婚事上帮忙,两个人躲在灶房里,就是用这把刀切开的月饼。
青轩怎么会有严霁楼的东西?
她再也忍不住,上去把儿子摇醒,青轩揉着眼睛爬起来,本来还有起床气,结果看见那把藏刀,立刻噤声,脸上浮现心虚的表情,轻轻叫了一声“娘。”
“这是哪来的?”
青轩知道纸包不住火了,老实交待:“书院先生给的。”
“你们先生姓什么?”
“姓严。”
原来如此。
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两个孩子,怪不得一向门第森严的谢家私塾竟然会放平民子弟进去,怪不得又是奖励又是补课,怪不得最近青轩的性子这样开朗……
看着神色复杂的母亲,青轩还以为自己犯错惹恼母亲了,赤着脚从床上爬下来,仰起脸问绿腰:“娘你怎么了?”
绿腰看着那双与小叔叔酷肖的眉眼,握紧手里的藏刀,心里想着,既然严霁楼能到谢家当西席,说明同谢家有交情,明天她便上门去问问,或许能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也该她为他勇敢一回了。
第90章
她没想到的是, 关键时刻,谢家的大门没有平日里那么好进了。
幸好来之前她从青轩那儿挖来小道消息,知道每逢清晨, 谢家东侧门会有伙房的奴婢换班,绿腰乔装混进去,打听到谢家家主的位置。
到得一处书房模样的厢房。
里面传来声音。
“早点动手为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不妥,江南织造虽然品阶算不上高,在圣上面前却是能说上话的, 这样做把人逼急了, 物极必反, 太冒险。”
“谢逸, 你说严霁楼在雍州故乡时,就与其寡嫂珠胎暗结, 可是真的?”
“说来也是天助, 若不是他来堂叔门下自荐西席,我也不知道咱们这位冷面冷心的严大人, 竟然会有这么一番风流逸事, 而且还有个野孩子流落在外。”
“真假?”
“千真万确, 已经派人去过雍州,有个当地的杜员外证实,严霁楼中举前在他家书院。”
“这是他亲自送到咱们手上的, 怪不了旁人, 按大昭律, ‘兄亡收嫂,弟亡收妇者, 各绞’,这回上面再要保他,明面上也过不去。”
又问:“尚书大人还好吗?”
“我爹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堂叔可有熟识的可靠郎中?”
尚书大人?
绿腰想起那年姐姐同她说的话,好像当年严霁楼入京赶考,同他有一番牵扯的正是尚书家。
里面又传来声音。
“人现在没问题吧?暂时不要在咱们的地盘上出事,进京路上,有的是机会。”
“人如今羁押在府狱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绝不落半分口实。”
“好。”
原来如此。
绿腰暗中摸出去,汇入人潮汹涌的大街,总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真是阴魂不散,这些人做坏事想害人,还要扯什么伦理纲常的大旗,未免可耻。
得赶紧找到可靠的人,给京城里递封信。
绿腰忧心忡忡地想着,忽然后腰一紧,她被人扯进了巷中。
“管家?”
她还以为老管家和严霁楼一块儿被抓进去了呢。
“大人叫我嘱咐夫人,莫要轻举妄动。”
“那我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管,大人早有安排,他们奈何不了的,夫人不必担心。”
绿腰想起谢家那两个人说的叔嫂结合按律当绞的话来,某人都要快被绞了,还叫她不要担心,怎么可能。
“我要去见严霁楼。”
老管家看了她一眼,无奈点头。
绿腰回了故衣巷一趟,中途还去钱庄,把这几年自己攒的钱全取出来,交给秦嬷嬷,叫她好好照顾两个孩子,自己则带上吃穿用度,上马一路赶往府衙,本来以为需要不少花费去打点关系,没想到在被检查了包袱之后,很轻易地就被放了进去。
绿腰松了口气,天知道,这些年来她日夜做梦,在噩梦中,已经同这些衙役狱卒打过无数次交道,青天白日见了,也总是避之不及,就连开店做生意,都是能躲则躲,连门摊上税这类,都经常托经纪行的人帮她去办,为此还差点闹出税务上的问题,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主动上门求进大狱。
似乎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所注定。
走过幽长的甬道,面前是一座偏僻的小院落,荒草丛生,天色阴沉,衬得里面更加阴森破落,天上瓢泼大倒,庭前积的雨水汩汩横流。
虽然陈旧荒废,但和她想象中的牢狱似乎不太一样,看来那两个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目前还不敢轻举妄动。
门被打开。
绿腰刚把脚迈进去,下一刻,背后传来落锁声。
绿腰心一沉,怪不得放她进来这么爽快,原来是拿奸要拿双。
抱紧怀里的包袱,幸好她早料到会有这般结果,做好了齐全的准备。
积水淹到了废弃的石阶前,绿腰沿着石阶上前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差点被绊倒,低头一看,原来是许多烂布和旧棉花,被堆在残缺不全的门槛下,大约是用来阻挡外面的积水。
木屋里面漏水,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张不大的床被摆在墙角,上面睡的人正蜷缩着,远远看去像是个孩子一样。
一床很旧的棉被罩在他身上,床沿垂下一点松绿的袍边,大约是他那天打算来见她和孩子前换的衣裳。
绿腰走近,看他这么大一个人,缩在这样小而窄的一张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他仿佛是睡着了,枕在自己胳膊上,眉头深蹙着。
绿腰将包袱放在地上,坐在床边,怕他生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指尖滚烫,果然,又发烧了。
绿腰找到棉布,用水浸湿,敷在他额头上,见他因为被打扰睡眠,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声,绿腰俯下腰,在他薄唇边亲了一亲。
随即起身,看着桌上未完的剩饭,里面是红薯稀粥,米喝掉了,红薯剩在里面,看样子是故意不想让人好过,还说什么好饭好菜伺候着,真是诛心。
幸好她进来前,暗中夹带了一点吃的东西,衙役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檐下倒是有现成的土灶,不知道是不是以前人用过的,她想办法接了些芭蕉叶上的雨水,点着火,把水烧开,下米煮饭,院里有些野生的葵菜,她能认得出来,便去摘了一些,回来和凝固的猪油渣炒了。
朦胧之中,严霁楼听见案板上传来咚咚的声响,双眼微微张开,隐约见个妇人正站在当地背对着他,空气中除了雨水和草木的气息,还有一股饭菜的清香味道。
那妇人走来靠近道:“小叔叔,起来吃饭了。”
见没有动静,便把他头上敷的冷巾换了,又掀开被子,要去解他衣襟,却见他穿的是圆领袍,遂把手伸向腰带。
绿腰正想看看是不是他受伤了,伤口有没有感染,忽然手被捉住,一双暗沉的眼瞳撞入视线。
“嫂嫂?”
看着小叔叔脸上戏谑的表情,绿腰不由得赧然,垂下头暗中坐远了些,“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皮外伤。”
“唔,这样啊。”严霁楼微妙一笑,主动去解腰带,那笑容因为带病的苍白,而更显得予取予求。
绿腰伸手拦住,“别,不用了。”
严霁楼换了个稍微舒适些的姿势,主动将脸颊贴到她手心上来,“放心,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现在就动手。”
大约是不想提那些朝堂上不愉快的事,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一面猫一样侧颊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一面问道:“嫂嫂怎么想起来这儿呢?”
绿腰道:“我来看你。”
严霁楼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门墙,幽幽道:“来时容易去时难,走不了,跟我困在这儿一辈子怎么办。”
绿腰有些紧张地道:“我会不会拖累你?”
严霁楼已经坐起来了,双腿盘坐,背靠墙角,笑着拍了拍身旁,示意她过来。
等绿腰坐下了,他抱紧她依偎着,“我知道你会来。”
绿腰任由他依靠了一会儿,起身把饭端过来,“快吃吧。”
绿腰说:“吃的东西不多,我随便弄了一点,小叔叔将就将就吧。”
严霁楼递给她先吃,“放心,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出去了。”
绿腰想起他们说的那个关于叔嫂的“绞杀”的可怕禁令,还是不由得拧紧眉头,“真的要用绞刑吗?”
按照那两个人的说法,他们为了坐实小叔叔的罪名,甚至还派人去雍州老家采集了证据,师出有名,就算上面有人真的想保小叔,恐怕也很难。
严霁楼晃了晃脑袋,把左耳的耳环递给她看,“知道为什么我会戴这个吗?”
绿腰自然好奇,那些士绅官僚不知道藏人男子打耳洞的传统,只把严霁楼的这个举动,当作佞臣献媚讨好主上的罪证,她很为小叔感到不平。
她记得自己之前问过他这个,当时他并没有说,想来是难言之隐,绿腰后来也没再追问,这时听到,便问:“为什么?”
“这帮老家伙,算盘打得倒是好,只可惜打错了,他们以为自己查到的事,我有隐瞒过吗?”
绿腰隐约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小叔叔说起来,原来不仅是叔嫂的事,包括他身上半个藏族血脉,上面也全都知道,换句话说,正是他身上有这些不同于旁人的难言之隐,才换来了圣上的全权信任。
严霁楼本以为寡嫂知道以后会放心,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平安出去,没想到绿腰听了却红了眼眶,忽然紧紧抱住他。
“是我害了你吗?”
严霁楼捧起她的脸,愕然道:“怎么会?”
绿腰把脸埋进小叔怀里,可以清晰地听见胸膛下的心跳声,“可是我不希望你出卖自己交换什么,我希望小叔叔遵从自己的本心。”
“我的本心在你身上。”
“小叔叔。”
绿腰轻轻唤他,一连叫了好多声。
破旧的木床传来剧烈的晃动声,檐下大雨滂沱。
-
翌日,雨霁云收,天光亮丽。
严霁楼一身雪白中衣正坐在台阶上,手里捻着针线缝补身上衣裳,将袍领举到眼前,对着檐下的阳光,两眼细细眯起。
听见动静,他转过脸来,阳光底下那道绿松石耳坠射出细碎光芒,“怎么出来了?”
绿腰身上披着一件绿布衫,长发垂着,面容娇媚欲滴,靠在门边,“我忘了你昨天还在发烧,不该那样。”
他记得她衣衫下如羔羊,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绿腰面上绯红,去屋里把床褥揭下来,晒到旁边的绳子上。
“天好不容易晴了,晒晒被子吧,晚上还要用呢。”
严霁楼看着她笑,绿腰面上便很不自然,走上来挡住他的视线,急忙把话题岔开,“小叔叔什么时候会做针线了?”
严霁楼道:“很早的事了,在老家,我就用过你的针线盒子。”
绿腰听了,嗔道:“小叔不是好人。”
严霁楼道:“是啊。”他很早就觊觎她了,早到自己都不敢承认。
严霁楼将她揽在怀中,抚着她将要及腰的长发,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忽然问她:“嫂嫂的头发,我记得当时就有这么长了,这些年来,竟一点没长吗?”他以为是他吃得不好。
绿腰有些怅然,“其实长了,只不过,当初我剪过头发。”
严霁楼有些惊讶,绿腰解释道:“当初还没安定下来时候,有一次青轩得了重病,需要几味很昂贵的药材,当时年辰不太平,家里又遭了贼灾,我身无分文,没有钱给娃看病,咬着牙,把那些头发齐根剪断,卖掉了。”
绿腰伸手在腰间比划,“大约这么长,人家还夸我发质好,统共卖了二两银子呢。”
严霁楼听她话里的自豪意味,一阵心酸。
将人裹得更紧了些,“你受苦了。”
“不不不,”绿腰急忙否认,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非常郑重地跟他讲:“小叔叔,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卖惨,恰恰相反,我觉得这很好,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而且是完全靠我自己过去的,我后来也遇到了不少或大或小的难关,每当害怕时,我就想起这件事,摸一摸自己的头发,立刻就不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严霁楼眯起眼睛,阳光让他的眼睛有些酸涩。
绿腰唇边带着平淡的笑意,“从小我的头发就长得好,但是我娘不许我留头发,怕我要勾引人,所以一长长,就给我剪下来,后面等我长大了,自己下定决心,要开始留长发,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打算,有朝一日,假如我要逃跑,离开家乡,这丛头发,就是我的路费和盘缠。”
“没想到后来真的实现了。”
绿腰笑了笑,“是啊……虽然变成了药费,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说明我挺过来了。”
她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挡住他头顶的一半天光,“小叔叔,我曾经想过勾引你的,你信不信?”
“信。”
“为了离开雍州?”
“是。”
“为什么?”
“我说我杀过人,你会怕我吗?”
“我心疼你。”严霁楼仰起脸,脸上的神情虔诚笃定,没有一点疑问,好像他早就知道答案。
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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