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出冬日用来破冰的冰斧。
一片血色。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突然醒来,满室的潮热水汽,绿腰看着高耸的房梁,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金陵,而不是那个山坳之中的荒村。
她已经走得够远了。
绿腰看着旁边熟睡的秦嬷嬷,当年她收留她和青庐,也是因为这桩事。
她起身,穿上衣服,轻手轻脚下了地,来到间壁,这里睡着两个孩子。
青轩和青庐,两颗小脑袋,细弱的猫儿一样,依偎在木床里,给人一种相依为命之感。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个母亲,当得并不十分好。
或许是天生,或许是小时的经历,她同孩子并不亲近,只是尽可能地对他们在吃穿用度上慷慨和照料,由于她一贯的冷漠,促使这两孩子格外依赖彼此,小孩是很敏感的,既然不能从大人那里得到包容的爱意,便紧紧挽住对方的手,反倒比别人家父母宠溺下的孩子格外亲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青轩是她亲生,青庐却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绿腰坐在孩子小床边,回味刚才那个怪梦。
这些年来,她一直做着这样的噩梦,自从姐姐死后,这样的梦魇更是缠身不断,除了刚才那样的梦,后面还经常梦到姐姐,以及一个看不清脸却一直在啼哭的小孩。
尤其是在生了青轩之后,当时体弱,又背井离乡水土不服,以至于几乎活不下去。
后来等青轩大一些了,她终于决定回去一趟。
在一年春,等着雍州过来的卖荏的商队下来,她又搭上他们的船车,乔装打扮,回到雍州,只可惜,当年的都护府,至今还是一片废墟,就连曾经城堡般坚固的那部分,也成了荒宅,新继任的都护大人嫌那地方晦气,重新建造了府邸,完全看不到任何旧日繁华的痕迹。
绿腰花了很多钱,多方打听,终于找到当年在红眉身边伺候的老嬷嬷,听说她们其中一个抱走了那个在火灾中生下的孩子。
那是在西边的一个荒凉的小镇上。
只不过绿腰赶到时,那个老嬷嬷人已经过世了,至于她抱走的小孩,也就是绿腰自以为的侄子或者侄女,同她自己的亲生孙儿,一道被寄养在她妹妹家。
绿腰又跋涉一番,这回总算没有白跑,找到了人,就是这位秦嬷嬷。
秦嬷嬷因为年轻时候是个石女,一辈子没有婚育,单身居住在镇上偏僻处,靠帮人浆洗缝补为生,同时帮自己逝去的老姐姐,养育两个孙儿。
只不过等绿腰上门,她心中的那个小侄子或者侄女,已经染了天花去世了,据说是个细弱的男娃儿,秦嬷嬷告诉她,这孩子的小脚拇指上是两瓣。
她娘就是那样,她姐姐也是那样,不过她倒是没有遗传这一点,绿腰有些好笑地想,或许这就是她们不待见她的原因。
她娘总是嫌她像她爹,红眉也嫌她爹偏心她,可是她们难道不知道,那个赌鬼,其实是把她当作攀附的筹码吗?
绿腰知道秦嬷嬷的话是真的,想起来,本来就早产,后面又没有奶水,绿腰悲哀地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看着孤零零的一老一小,破烂的土窑,荒凉的边疆小镇,恐怕他们也无法生存下去,正好青轩也大了,她想开始做生意,缺个人帮她带孩子,不如大家帮衬着,或许都能活下去。
之后,秦嬷嬷便跟着她一路南下,她也把家从淮南搬到了金陵。
第89章
翌日, 照旧下雨。
绿腰一大清早就起来,把屋子打扫一遍,秦嬷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贵客要上门, 绿腰笑着说等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打扫完毕又到灶房去做饭,都是当年在北地的特色吃食,这几年她们入乡随俗,很少再吃面,秦嬷嬷看绿腰在那儿擀面,心里就更好奇了,“难道是有老乡要来?”
绿腰笑而不语, 手里正在调拌猪耳朵肉, 从竹案上抓一把香菜叶撒进去, 又倒上老陈醋, 还是那句话,等着就好了。
不过秦嬷嬷却看出来,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套簇新的衣裳, 鹦哥绿的对襟琵琶衫,底下是条玉色的裹裙, 头发难得地盘成高髻, 碎发都编成小辫子环绕在堆髻旁, 既艳丽又显精神气,一看便知道是下过工夫的。
秦嬷嬷心里有点端倪了,又打量了她一会儿, 惊道:“哎呀, 沈娘子, 咱们家不会是要有新人了吧?”
绿腰摇头,手底一双筷子轻轻下压, 蝴蝶形状的面点就出来了,她嘴角带笑地说:“旧人,很旧很旧的人。”
这是什么怪话。
不过下一刻,秦嬷嬷注意力就被那对彩面泥捏的糕点吸走了,忍不住凑上去细看,口里赞叹着面点的精致,再没追着问。
绿腰想幸亏秦嬷嬷不再问了,要不她很可能把实话讲出来,要是说青轩父亲是她曾经的小叔子,不知道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这样想着,竟然泛起促狭的愉悦感。
这儿不是雍州,他们也不是许多年前住在山野里,那对青涩的叔嫂,没有人再跳出来呼喝这儿不对,那儿也不行,那种紧绷的束缚感,终于从她身上松懈下来。
不过,秦嬷嬷是个老实人,还是不要吓她了。
到时候秦嬷嬷问起来,她就说,织造局的严大人同她看对了眼,不惜自愿当后爹,否则,她老人家又会替自家侄孙担忧了,毕竟不管怎么样,血脉上都有亲疏,虽然这几年对两个孩子,她一直在一视同仁,剩下的事,交给时间,慢慢来最好。
堂外檐下,青轩青庐两个孩子都在,绿腰专意替他们告了假,今日没有去学堂。
青轩手里握着那把从严霁楼处得来的藏刀,正拿它削木棍,打算做一把玩耍的弓箭,青庐在一旁穿着羊皮鞣制的小雨靴,踩水坑玩儿。
青庐自己玩了一阵,羡慕地跑过来,看着青轩手里的刀说:“哥哥,严先生怎么待你那么好啊?”
“我也不知道。”青轩全神贯注,身下木屑已经积了一堆,都被雨淋湿,有些顺着墙根的下水道,流到院外面去。
他们在谢家的私塾上学,作为伴读,可以学习经史子集,但是那些贵族子弟的骑射武功,却不允许染指,弟弟青庐倒好,本来就身体弱,不喜欢打打闹闹,他却对这些极感兴趣,每次下课,只能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心里说没有心酸是假,不过他也只把这话埋在心里,说出来白白叫母亲担心。
幸亏他还有这么一把藏刀傍身,得不到的东西可以自己动手。
绿腰去杂货房取前几天晒干的花椒调料,结果看见两个孩子神神叨叨,鸦黑的小脑壳凑在一起,身上被淋得半湿。
“哎!怎么在雨里!”她喊了一声,早上起来,才给他们换上新衣裳新鞋,这么不爱惜,不到天黑恐怕就要滚成花猫了。
青轩赶快把手里的藏刀拢进袖筒中,青庐也帮着打掩护,站起来挡住蹲在台阶边的哥哥,“娘,什么时候吃饭?”
“快了,客人来了就能吃了。”
青轩站起来,雨中,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漆黑,“什么客人?”
绿腰带笑道:“一会儿家里有人来做客。”
青轩皱起眉头,很警惕地问:“谁?”
绿腰看着那张泠然的玉白小脸,“见了你就知道了。”
青轩陷入沉思,“是我认识的人吗?”
绿腰想了想,点头道:“你认识。”
这样说应该也没什么错。
他只要见到严二,恐怕就如照镜子一般,什么都会清晰起来,到时候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说,按照青轩这个性子,严霁楼这个便宜爹,恐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做。
不过她是不会帮他的。
缺席的这些年,得由他自己来补足。
看着两个孩子移到房里去玩儿,绿腰放下心来,又抬起头,望向上方的天空。
雨势看样子是不打算减了。
那边灶房里,秦嬷嬷喊:“粥里放不放红薯?”
绿腰赶忙跑过去,“红薯不要!”她记得小叔叔不吃红薯来着,一吃就犯恶心。
……
檐下雨线缠绵,眼睁睁看着天色由蟹青转为铅灰,再转为暗黑,夜幕降临,绿腰等了一天,饭菜热了又热,结果一直都没有见人。
两扇陈旧的朱门上,水珠徒劳地纷披而下,墙下芭蕉叶积满了水,哗啦倾泻而出,随着入夜,逐渐感受到一层冷意。
饭菜过了时辰,虽然没有人动过,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也成了剩饭,大家都用得不甚愉快,大约是看见绿腰脸色不大好,秦嬷嬷和两个孩子谁都没有多问一句话,绿腰自己倒是心中生歉,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帮大家夹菜了。
到了夜间,她左思右想,觉得不对,明明说好的事,怎么可能忽然忘了呢,小叔也没有道理哄骗她啊。
难道是被衙门里的事绊住脚吗?按理说,遇到这样的事,他是会派人来通知一声的。
想到这里,她出门问邻家借了辆马车,把两个孩子交给秦嬷嬷,自己披上雨衣,赶着车出了巷口。
一路冒着雨,来到提督府,大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进去之后,熟识的老管家却不在,也不见严霁楼的半点踪影,据仆役说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绿腰心里觉得不妙,又赶着马车转去织造局那条大街上。
此时路上人影稀廖,往日叫卖的摊贩也没有几个,树影在夜色中颤动,织造局大门上的灯笼,映出迷离的红影。
此时已经下值,那沉重的大门闭得严严实实,她轻轻叩了几下门,只见其中探出半个脑袋来,“你是哪位?”
绿腰也只来过这个地方一次,上次进来有一位内部的老嬷嬷引她,这回却寻不着门路,眼前这人自然也不认识。
“严大人在吗?”她小心地问。
“严大人入京述职去了。”
“昨天不是还在吗?”
那人神色一变,语气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今天早上走的。”
绿腰还不死心,“赵嬷嬷在吗?”她记得上次领她进来的那位老嬷嬷就姓赵,既然她是织造局的人,肯定比自己更清楚内里的情况,打问清楚心里也好有个数。
“这里是织造局,不是育婴堂,哪里来的什么李嬷嬷赵嬷嬷!”
绿腰听了,心里一沉,再看这人,越发觉得不对劲。
不过她并不声张,反而笑脸相送,“请帮我通报一声,就说沈绿腰来上门应聘绣娘。”她使了一些银钱,对方收了钱,脸色好看了些,“回去等着吧,我会转告的。”
果然不对,若此人真是织造局的,不可能不认识赵嬷嬷,那位嬷嬷好歹也是个领头的所官,更可疑的一点,虽然她只来过这里一次,却知道严霁楼治下极严,会这样明目张胆地收受旁人好处吗?
她心下不禁紧张起来,又郁闷在这金陵城内无有熟人,找不到多少人脉,况且就小叔这个位置,就算托了关系,等闲官宦也不能轻易触碰到其间脉络。
夜深了,还是等明天再看吧。
她疲惫地驾着马车赶回故衣巷。
经过巷口,对面梧桐书院的几个学子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其中好几个都是常来她店里买香料的,远远就看见她,打起招呼来,“沈娘子!”
绿腰从马车上跳下来,听见声音应了一声。
“沈娘子还会驾车,从前都没见过。”几个年轻的小郎君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绿腰无精打采地笑了笑,一个穿青衫的斯文少年道:“最近怎么不见沈娘子在店里?”
绿腰忽然想起,这几个人家中仿佛都是非富即贵,再怎么样也比她有门道,于是她便谎称自己打算关了铺子,去织造局应聘绣娘。
“这样啊,但是听说那位织造提督性子有些古怪。”
“没有吧,我爹说那位严大人,把织造局治理得挺好的,尤其重视海外贸易,就连我爹这样的绸缎商,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其中一位红衣少年说。
“对了,我中午还见这位严大人了。”
绿腰脱口而出,“在哪儿?”
“就在兴隆钱庄,他当时在那儿取钱来着,左耳一侧带耳坠,印象很深刻,不会看错。”
果然,那人是在说谎。
不过由此看来,小叔叔凶多吉少。
绿腰回到家中,忧心忡忡地坐在灯下,听秦嬷嬷说两个孩子都睡了,她便过去看看,只见在青轩的枕头旁边,放着那只布老虎,绿腰不禁叹气,到底还是个孩子,表现得再怎么懂事,也还是离不开这些玩具的诱惑。
她把布老虎拿起来,打算放到地上去,枕边放这个,怪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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