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啊?”
青轩站在门边,他耳朵尖,听见外面有男人的声音,不过他觉得似乎有点熟悉,就放下手里的玩具问母亲。
青庐那天晚上一过,病已经好了不少,本来同哥哥玩儿游戏,这会儿听了这话,也竖起耳朵,两撇下垂的病气的八字眉抬高不少,写满好奇。
“不认识,车夫。”屋里热,绿腰随手把外衫搭在立柜上,披上件琵琶袖的纱衣。
青庐注意力短,又重新回到手上的假山羊,青轩抱紧自己的布老虎,他把从西席那儿得来的藏刀埋在老虎肚子里面,因为要瞒着别人,很怕被发现,神情便有点紧张。
在门前台阶上玩了一会儿,青轩忽然抬起头,古怪地说了句,“我们书院有位先生,娘你想不想认识他?”
绿腰听了只觉得好笑,大概这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太过老成,也太不合时宜。
“你不是不喜欢家里有别的人吗?”
“他嫁给你,住到咱们家里来,不就不算别的人了?”
让男人嫁人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绿腰被逗笑了,“为什么不是娘嫁给别人呢?”
青轩恹恹地说:“你嫁给别人,我和弟弟就没人要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区别。
这孩子比她小时候还要敏感啊,心思多又能盘算,真不知道随谁了。
“你娶一个回来,还能照顾我们。”青轩心里琢磨着,要是严先生嫁进来,可以免费教他和弟弟,不用出束脩钱了。
“要是后爹对你们不好咋办,快别想了,娘挣钱,就是为了咱们不需要一个爹,不用看人的眼色过日子,也能过得好。”
她小时候住在自己家,也和寄人篱下没什么分别,她早就打定主意,自己受过的苦,绝不会叫孩子再受一遍。
青轩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当我没说。”
这声叹息从小孩嘴里出来,未免显得强说愁,绿腰笑起来,不过她最近倒是发现,这孩子好像比以前开朗一点了,大约是在学堂里同人多接触的功劳,看来送他去上学是正确的决定。
一夜安稳过去,清早太阳未出,巷子里雾气还游动的时候,严霁楼就守在故衣巷的墙下了。
绿腰恐怕他清早来叫门,吵到秦嬷嬷和两个孩子,便早早就梳妆妥当,又不想让他一眼就看见自己在等他,显得好像她很殷勤很期待的样子,便躲在门背后,这样既能方便她观察他,又能不丧失主动权。
因此,一听到马车车轮声,她便推开门,波澜不惊地迈过门槛,昨天那套贵重裙衫已经换了下来,又换回平日的绿布短衫,严霁楼见她出来得如此及时,漆黑的眼珠一转,便问:“是不是在等我?”
绿腰垂着眼睛,“没有,凑巧而已。”
严霁楼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样子,笑道:“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
绿腰岔开话题,看向车头那个位置,“车夫没来吗?”
严霁楼跃上马车,手里提着长长的鞭梢,“今天我来赶车。”
“咱们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绿腰一个人坐在车厢里,心有些发慌,只见这马车越行越快,又逐渐驶向荒僻郊外,一路上小桥流水人家,到最后逐渐没入荒野。
“到了没有?”她忍不住探头向车外。
严霁楼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肩上已扣了个宽幅的草帽子,倒像是个清早起来做活的农夫了,“快了。”
行进一处山隘,听见些许人声,声势越来越大,紧接着便是群马嘶鸣。
许多年不曾骑马的绿腰忽然惊醒,这里竟然是一片马场。
“城里地贵,公子爷们又想学骑射,便在这山脚下划了片跑马场出来。”
严霁楼引她向里面走去,养马的小厮已经牵了匹白马到绿腰旁边。
“夫人看看这匹可合意?”
这马毛皮油光水润,如同绸缎一般,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光,绿腰特地看了马尾巴一眼,严霁楼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放心,没人惦记马尾巴上的毛儿。”只是委屈儿子了,他倒是想过换一匹,可是那种纯血宝马难得,只能给那马吃得好些,但愿它尾巴上的毛快些复原。
“还不是为了某人的前程。”
“嫂嫂疼我,我知道。”趁那养马的小厮转身,严霁楼凑在她耳边说,说完又催促她赶快上马,前面一群官家小姐妇人们,马上要开始赛马了。
绿腰被严霁楼硬架上马,急了,半倾在马背上,想要下来,“我已经好多年没骑过这玩意儿了,不会怎么办?”
“怎么可能,当初我叫我哥教你骑马,他说你天生就是骑马的料,这马场里的马都是训过的,性情比咱们老家那儿的野东西温和多了,嫂嫂不必害怕。”
绿腰倒是从这段话里捕捉到重要信息,“是你叫你哥教我骑马的吗?”
严家老爹当初是牲口贩子,以贩骡马为生,骑马驯马的手艺很高超,因此严青和严霁楼都会骑马,当初绿腰肯答应严青,一半理由都是在这个马上,自从严青教会她骑马,她就迷上了这种动物,还有在马背上起伏的感觉,她没想到这主意是严霁楼出的。
“快去吧。”
严霁楼把马鞭塞到绿腰手里,风一吹,似乎那种在原野上奔驰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是一匹温柔的母马,叫她想起她养过的乌雅,在哨声响起之前,绿腰双腿裹着马腹,从人群中冲出。
一来一回,她很轻巧地就夺得了领先,身上的绿衫布裙,比旁人特制的骑马胡服看着还要潇洒,严霁楼站在终点处等她,旁边站着的是马场的掌柜,也是这次马赛的组织者。
头名的奖品放在托盘里,呈给绿腰看时,竟然是一圈银色的项圈,上面缀满银色链子和异域银币,还有蝴蝶样的装饰,围观的一些贵女们还以为头彩会是什么好东西,这样一看,原来是普普通通的银项圈,因此都发出嗤声,嘲笑马场主人的抠门。
绿腰却定定地看着那银项圈不说话,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那天她代表汉人,同一群哈萨克和藏族女孩比试,拔得了马赛的头筹,奖品就是此物,她很珍惜地把它挂在炕头,每天睡前都要擦拭,只不过后面突生巨变,她离开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带上它,之后也没有再骑过马,从此把那段生命中难得的自由飞扬的日子,同这项圈一起埋在旧日的烟尘中去了。
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严霁楼接过银项圈为她戴到颈上,一瞬间骑在白马上的绿腰,整个人同项圈上所有的银子,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她梳着妇人的低髻,荆钗布裙,却比十八岁或者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绿腰骑在马上,倾下身来抱住严霁楼,顾不得旁边还有外人在场,“谢谢你,小叔叔。”
她很快地吻了他的眉眼,然后重新叫了一遍,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第88章
“小楼。”
“不好, 不喜欢,叫小叔。”
空无一人的官道上,一辆青壁马车辘辘行驶, 里面传出破碎又持续的声音。
野路并不好走,车颠得厉害,东一撞,西一撞,跨过山谷、桥洞,又在半山腰磨蹭了一圈,消磨掉许多时间, 拉车的两匹马自己找新鲜的青草, 所以一直在胡乱走动, 在铺满鹅卵石的河道停留的时间最长, 直到大约落日时分才回到城里。
走过人声鼎沸舟楫横渡的码头,沿着藤蔓丛生的小径, 有时候经过书院、药坊、铜器街, 还有胭脂水粉的花花巷子,人们惊讶, 为什么这马车如此之大, 车帏帘子密闭, 而且越来越快,似乎极其急切。
终于到了严府门口,绿腰被从车里接出来, 浑身湿淋淋的, 又冒着热气, 像才洗了个热水澡一般。
老管家正坐在檐下望天色,彤云密布, 恐怕要下暴雨,不见主子回来,真是令人忧心,或许他该去送伞了。
夏雷轰隆震响,一道闪电擦着檐牙劈过,门口天光一暗,拐进来个高大的身影。
散乱的袍服褶皱之间,依稀可见,怀中裹着个人,被用各种衣服胡乱包着。
头发散成一堆,隐约还能看出来是个妇人的圆髻,钗环绒花松松垮垮斜簪,将坠未坠。
“大人。”
老管家本来还打算多说几句,见了这副景象,及时又把后半句话吞回。
严霁楼目不斜视,把身上的马鞭丢给他,“大门上了,不要放人进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
天空下起大雨,满园风雨。
刚到照犀居,绿腰就被放下来。
按在门边,绿腰好几次觉得铜绿门环要撞到鼻尖上了,后来又忽然被扯开,大雨滂沱,严霁楼低头看了一下,道:“能自己走进去吗?”
地底青白石坪的缝里,不断有热气汩汩冒出来,眼前一片朦胧,万物都看不真切,绿腰才从衣服的蒙昧里把脸露出来,两颊都是红晕。
一进门,一阵晕天转地,紧接着两只手被绞住,绾到床头的雕花栏杆上。
隔着雕花窗棂,听见里面一直在叫小叔叔。
有时候是“夫君。”
绿腰不知道为什么她叫夫君,他总是显得暴怒,肌肉青筋也更骇人,挞伐起来像对待刑犯,拷打一般。
又改口称回“小叔叔”。
这场雨,一直下了很久,绿腰想起回家,已经到了半夜。
“哎呀,我要回去。”绿腰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揉着眼睛,两个孩子还在家里呢,不知道怎么样了。
严霁楼抱她坐在床边,对面就是窗户,可以望见外面园林雨湿,满园青黛的样子。
“雨下这么大,等明天。”严霁楼道。
绿腰趁他不备,下了地,严霁楼一看,她脚上红红一双绣鞋,回来一直都没有脱。
是为了方便随时离开?
怪不得想跑。
刺激起曾经不愉快的回忆。
他一下想起她当初的不告而别,无端恼怒起来,这回连脚也缚在栏杆上。
……
绿腰第二天醒来,雨倒是还在下,不过已经柔和多了,透过月洞窗,隐约可见满园落红满地,青苔倒是喜人。
池子里的水涨得很满,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放进去很多游鱼,都是红色的锦鲤,为这雪洞一般的园子,增添了些许艳色。
视线回到房中,低头四顾,狼藉满地,跟打了场大仗一样。
桌上的笔筒砚台掉落满地,青绫床单一半滑落在地上,美人觚里的山茶和栀子花枝散落在榻边,床尾的间格,鞣制过的皮革带子斜斜吊在那里。
踝骨上传来一点钝痛。
她摸着脚踝上的淡痕,上面是皮带留下的痕印,不过已经系上了红绳,带铃铛,昨夜就是此物响彻昼夜,此刻听见铃声,令她想起小叔莫名的暴戾,心中不由得生出余悸。
屏风一动,严霁楼从后面绕出来,正在系官袍最上方的衫扣,绯袍艳丽,他的脸上也显得神采奕奕。
“我去上衙,要不嫂嫂再睡会儿?”
绿腰早重新钻回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你去吧。”
严霁楼过来坐在床边,要把她的脸扳过来,“等我回来。”
“才不。”
严霁楼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打算去哪儿?”
或许他下值回来,她又不见了,从此跑到天涯海角,也说不定。
绿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不过并不用劲,只是表达一点不满,以此威胁他,咬着牙道:“严大人是不是忘了,我还要开店呢,你耽误我的生意。”
严霁楼笑起来,顺便把她的手移开,“那倒是,我赔给沈老板好了。”
绿腰伸手去揪他单侧的耳坠,“怎么想起戴这个呀?”
严霁楼没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叫大人,匆匆起身,“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绿腰忽然牵住他,“不许走。”
“不要捣乱。”
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实在不行,和我一块去,帮我审几个贪官污吏。”
绿腰想起上次从他耳坠上抹下来的血渍,不禁一阵恶寒。
“你明天上门来吧,”绿腰用被子裹紧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故衣巷。”
严霁楼愕然良久,弯起眉眼,他想起孩子的事了,知道她要干什么。
“上门提亲?”
“多带点礼,吃的,玩儿的……”小孩子喜欢的。
“贪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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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霁楼走后,绿腰终于回到家中。
半夜,电闪雷鸣,她忽然做起梦来。
梦里,她拉着一辆破旧的板车,行走在荒山密林之间,一直走进大山深处,碰见岩石,一阵跌宕,从那密苫的草席之中,掉下一只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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