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二楼,进了一个小房间,“喏,就是这个。”领她过来的老嬷嬷道。
绿腰一看,不愧为龙袍,不愧为织金孔雀羽妆花纱,真是流光璀璨,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竟叫她看花了眼,甚至不敢触碰,唯一不妙处,便是在肩袖位置,露出的焦黑的洞。
老嬷嬷向她介绍说这龙袍的原料,是用孔雀毛织入缎内,名曰毛锦,花比云锦更为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值银五十余两,“这可是天家要用的东西,月底就要上贡了,现在成了这样,搞不好我们都要掉脑袋,夫人有什么办法没有?”
绿腰完全没察觉,这些人对她的称呼已经从沈娘子变为夫人了,宴会上的消息像柳絮一样,在风中传得很快。
她想了想,眉心攒痕极重,确实难搞,她来之前没有想到这么棘手。
就算她的手艺再巧夺天工,短时间内也无法复刻这个面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闪着金光的孔雀羽线到哪里去找,就算现纺,也没有现成的孔雀毛等着她拔。
老嬷嬷只顾着叹气,大祸临头的样子,一个劲地拉着哭腔道完了完了,听那意思,好像是不光是她自己完了,还有整个织造局的人都要万劫不复。
绿腰坐在窗前,揉着额头想办法。
楼底下的柱旁,拴着一匹栗色马,绿腰忽然站起来,指着窗外问:“那马是哪里来的?”
老嬷嬷将来历说了,原来是严霁楼牵回来的,听说是从一个外疆商人那儿买的,打算用来教自己的学生学骑马,绿腰心里焦急,没有在意什么学生不学生的,只是一个劲盯着那马尾上金光闪闪的毛流,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有金线没有?”
“有。”孔雀羽线稀缺,金线织造局还是不缺的。
绿腰想,这就对了,比起丝线,马毛有支撑力,可以代替雀羽的毛梗,再配上出色的绣工,可以将衣袍绣出立体感来,而且马尾质地硬,图案不容易变形,马尾丝不易腐败,绣质经久耐用,到时见水也不会露破绽,最后一桩,马尾上含有油脂成分,短时间内外围丝线光泽也不会变化,本来就是进贡之物,谁也没见过,想来没有几个人能分辨出来。
想着就立即动起手来,怕别人出手惊马,她这个以前养过马的人,亲自下去剪了马尾丝,纺线她不如织造局里的这些熟手,放手交给老嬷嬷这个行家,自己则将龙袍翻开里子放在膝上,将破漏处用竹弓钉绷开,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等下面人将纺好的马尾丝拿上来,用针分出经纬,界出地子,然后按照本纹来回织补。
这一弄,就到了夜间。
严霁楼从地牢里面出来,胸前的白鹇补子被血水染湿,门口两条獒犬闻见腥味,兴奋地吠叫,不住朝他身上扑来,不过今天他没有心情再逗这两条畜牲玩儿。
最近那些朝中的老臣又来寻不痛快,除了谢家,连自己的老乡杜家都跟着在后面闹事,真叫他头疼,到月底,上面要的密报又要呈上,正是这密报,叫江南各豪族官吏对他又爱又怕,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又不得不争先恐后来赴他的宴。
真是不光彩的事啊。
严霁楼洗完手,又去换了衣裳,想到接下来要去见寡嫂,阴冷的神色才有一些好转。
他上楼时碰见所官,那人正要请安,被严霁楼按住,他比了个嘘字就将人遣退。
走廊里无比安静,只有最里面的一间透着昏黄光晕。
严霁楼悄悄推开门,见绿腰正坐在绣榻上,明光流丽的袍子堆叠在她身下,低髻有些松散开来,眉目如画,显得温婉动人。
一下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会儿她总是夜里在灯下绣唐卡,手里的针线穿梭,灵巧地绣出一经一纬。
在山脚下那个简陋的小屋里,两个人坐在一起的夜间,总是暖意融融,他坐在她旁边看书写字,有时帮她描图案,两个人不说话也能过一夜。
严霁楼在绿腰身边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他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手上的针线马虎不得,绿腰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他,就又低头专心做自己的事了。
就差最后几道针线,就要大功告成,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严霁楼靠近,单侧的绿松石耳环荡来荡去,在灯下闪着幽微的光,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
发现旁边的木桌上,放着几撮马尾丝。
好奇问:“这是什么?”
“孔雀毛。”
严霁楼笑得不行,“你这是嘲笑我瞎?”
“哼,碰见我这手艺,连你们的天家都瞎,还不要说你这个芝麻小官了。”绿腰低头把线头咬断,银顶针摘下来扔在针线笼里。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严霁楼听来却觉得十分痛快。
江南官场谁不上赶着奉承他,怎么到她嘴里成了个芝麻小官了?“哎呦,那你挺厉害,胆大包天啊。”
“看看吧。”绿腰起身把补好的龙袍递给严霁楼看。
严霁楼展开,眯着眼睛看了良久,笑起来,“哪里破了来着,分明是崭新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哪里破了,天衣无缝好吧。”
严霁楼看她脸上的神态,难道地俏皮生动,两人合手,把补好的龙袍叠放整齐,又用云锦包裹美观,放进熏了沉香的金丝楠木匣子里,才算大功告成。
绿腰口干舌燥,严霁楼正好递来茶水,她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她回过身拿鸡毛掸子打扫绣榻上的断线头,一边装作不经意问:
“为什么那些人那么说你?”
“哟,心疼我了。”严霁楼懒倦地靠在一旁的靠椅上,斜斜歪栽着,露出少见的没骨头的模样。
他以前明明很板正来着,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绿腰懒得搭理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他变成现在这样。
在宴席上,她听见那些人说起他,如何暴戾恣睢,奸佞邀宠,听说他做的这个提督,背地里跟那些宦官也没啥区别,暗中收集人的阴私,加以酷刑拷问,很多当地的豪绅大官阖族栽在他手里。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耳下的绿石耳珰。
“身不由己,你不也一样吗?”严霁楼盯着她特意描长挑高的眉峰,这种妆容,会让人显得精明强势,是做生意的妇人最喜欢的一种打扮。
绿腰把眼睛移开。
严霁楼发现她的闪躲,“怕了?”
“大奸臣,谁不怕。”
“哼。”严霁楼冷笑了一声,目光逐渐变得深浓,“知道就好,知道就应该怕我。”
绿腰还真不怕他,别人都恭恭敬敬,坏话只敢在背后说,一到当面就卑微谄媚得不行,这种做派叫她看不起,她一般是当面挑衅。
她伸手够向他的耳垂——耳坠。
严霁楼一惊,竟然定在了椅子上,像是忽然被冻住了。
绿腰把手上抹下来的东西给严霁楼看,“这个。”
原来是一小块肉皮,还沾着血渍。
想来是审人时候沾上的,他换了衣裳,用皂角洗了手,却没想到血肉能飞到自己耳坠上借尸还魂。
严霁楼神色复杂,变了又变,忽然变得有些慌乱,一下站起来,从怀中掏出帨巾,将秽物拈了过去,又仔仔细细帮绿腰把指尖拭净,好在绿腰全过程都没有动弹,任由他为她打理干净,随后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似的,毫无方向地走了几步,坐到绿腰刚才坐过的地方,“没有办法,那人嘴太硬了,你不知道,他……”
“反正他肯定不是好人。”绿腰接过他的话说。
严霁楼的眼睛很快地亮了一下,随后又黯淡下来,他听过的假话太多,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反讽,什么是真实的好话了。
“假如我说今天这个补龙袍的事,不光是帮绣娘们,主要是为了我,我的前程,你还帮吗?”
绿腰半靠在身后的红木箱笼上,笑起来,神情愉悦,“严大人可是大奸臣,我敢不帮吗?”
“谢谢你,嫂嫂。”
“你还是谢谢你那匹马吧,尤其是马尾巴,被我祸害了不少毛。”
“你承认你是寡嫂了?”
“严大人这么个大靠山,不靠白不靠。”
“芝麻小官而已。”
“芝麻小官住那么大宅子,严二,你这个大贪官,我后悔帮你了。”绿腰仰起脸,露出骄矜的神情,严霁楼迫不及待,靠近在她脸颊上狠狠咬了一口。
第87章
“今晚留下吧, 啊。”严霁楼坐在榻边,仰头望向绿腰,绿腰的手还留在他手里。
绿腰摇摇头, “我该回去了。”
严霁楼起身,“我送你。”
两个人坐在马车上,驶过夏夜的大街小巷,一路上各种声音绕耳不绝,江边溪流汩动,青石板上木屐点点,偏街里打铁锔缸, 偶尔画舫从桥边过, 留下丝竹牙板声声。
从前他们在雍州, 因为身份避讳, 从来都不敢并肩在大街上走动,若是出去, 也要注意距离, 少不得掩人耳目,为了隐藏那种不安与狂热, 只好故作疏离, 今日同处红尘繁华之中, 竟然已经是身在异乡,即使离那么近,也已经相当冷清。
两人今天都忙了一天, 这会儿疲倦下来, 对面而坐, 也顾不上说话,封闭的车厢内, 只有香炉里的香气徐徐弥散。
“这是什么香?”
绿腰本来闭着眼靠在车厢壁上养神,白天又是聚宴,又是缝补龙袍,到此刻已经是倦到极点了,听了这话,睁开眼淡淡道:“叫红绿软香。”
涉及自己的本行,她显得十分有耐心,认真解释道:“这香分两种,想要红色的香品,就用板朱,想要绿色的,就加入砂绿,再配合金颜香牙子四两,檀香末半两,苏合油半两,还有五分……”
严霁楼看她说得滔滔不绝,“你是打算在我这车上开个香料铺子吗?”
“不是你问的我?”
严霁楼理亏,但是几年的官场习气早熏陶坏了他,那是理不直气也壮,很自然地命她:“说点和生意无关的事来。”最好是他爱听的。
绿腰白他一眼,“严大人,我才帮了你个大忙,你就吆五喝六起来,我不是你的妾妇,更不是你的奴仆。”至于他白天在席上说的童养媳,更是无稽之谈,而且令她想起来就恼怒。
“你这样说话,不怕叫恩人寒心?”绿腰挑着眉。
“知道了,嫂嫂。”
绿腰一愣,又想起前些年,他一声声轻唤言犹在耳,自从在山庙那七天过后,两个人算是成亲了,他不愿叫她嫂嫂,也不愿她叫他小叔,换到炕上又偏要这么叫,跟个变态一样。
严霁楼:“今天的事要谢谢你,要不,我这顶乌纱帽真不一定能保得住,朝廷那帮老臣,太能在礼节上作文章了,要是叫他们知道进贡的龙袍在我手底下出了纰漏,指不定要闹得怎样满城风雨。”
“是吗?”绿腰有些失神。
严霁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说:“你就这么恨我?当初为了不叫我把你找着,连针线也撇开了?”
绿腰从神游中回醒过来,听见这话并不回答,反而问他:“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又中了什么蛊,还是什么毒,要个便宜好用的女人给你解才成?难道是图方便,所以这会儿想起我来了?”
严霁楼爬过去掐她的脸,“嘴这么毒,咬上我一口早就没阎王什么事了。”
说着把脸凑过去给她欺负。
“你想得美。”
说话间就到了故衣巷口,墙边的槐树影影绰绰,夏风熏热,严霁楼靠着马车,“不请我进去坐坐?”
“改天吧,怕吓到你。”
“吓到我?”严霁楼作势隔着墙,远远地看了一眼,“莫非里面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绿腰笑起来,低着头看鞋尖,“藏了野男人,比你小,还是两个,你信不信?”
严霁楼眯起眼睛,像一只被顺毛的猫儿那样,鼻音里发出一声轻哼,长臂一伸,揽过车前别的马鞭,在手里掂了两下,“是吗,那我可要好好查一查。”
绿腰双臂抻开,挡住他,“今天不行。”
严霁楼一听,蹙眉道:“学坏了。吊人胃口,跟谁学的?”
巷子旁边有动静,好像要来人了,绿腰便要走,不提防被后面拉住,“不跟我说晚安?再见也行。”真怕她会再次不告而别。
绿腰不回答,想了一下,微微侧过脸,踮脚上去,把自己的面颊,贴到小叔唇边,当然,因为严霁楼个子高,鼻梁也高,所以也只轻轻碰了下他的鼻尖。
等严霁楼反应过来,绿腰已经把脸移开了,然后严霁楼心里像有一层湖水漫过,很快,又变成大火。
“明天早起,带你去个地方。”他声音低哑地说。
绿腰不知道听没听见,已经走远,进了门。
其间他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听见里面门闩下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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