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她一面。”
“见了她,你就会对我说实话吗?”
“我所说的,全都是实话,只是你们不信。”
“念霖,要是你祖父跟你父亲回来,看到你如此堕落不堪,他们会伤心的。”顾明恒起身走出去,门被无情关上。
顾念霖追上去,奈何跑了几步便倒下,他肢体已麻木,唯有脑子清醒,痛意如同满盆的水淋下,先是泼了他满头,最后在他脑海四周弥漫着、延伸出去。顾念霖咬紧牙关痛哭着,十五岁的少年将军,本以为自己已经在成长,直至尝过了这样的残酷,才懂得历练的滋味。
顾念霖被禁足了十八天之后,终于在边境与吐罗巢穴之间的山谷里找到单将军以及五百将士的遗体。他们是被吐罗设计引入了山谷,国仇与家恨,让单将军失去了理智,一味向前冲锋,最终与五百忠魂在山谷里曝尸了十几天。不少将士的遗体是残缺的,被山里的狼啃食过。
有许多将士已被啃食成白骨,单将军被找到的时候,两条腿跟一条胳膊都没有了,半边脸也被狼吃掉,他身上还带着半块玉牌。
单将军等人的遗骨被运送回兴洲城的时候,百姓远远涌出城门,各自去认领自家亲人的尸首,哭声震天撼地、肝肠寸断,西川小京都,成了死亡气息萦绕的悲伤之城。单将军的遗体被安放在军中,见者无不痛心疾首、掩面落泪。
顾明恒盯着单将军身上覆盖的白布,忽听闻门外有人求见,来人自称是新任五品军官许简,关于单将军的事,他有话禀报。
许简进得门去,顾明恒见他眉眼俊飞、通身正气,便问他来意。许简从怀中拿出半块玉牌,呈在手上给众人看到,“回太守,属下到军中任职当天,就遭遇吐罗残部攻城。披上战甲随着大军诛杀了不少吐罗人后,属下遇到了顾三少将。当时,顾三少将不认识属下,可事态紧急,他拿出玉佩命我出城去追回单将军。我得令之后掉转马头出了城,在边境处追上了单将军。”
“之后呢?”
“属下依照顾三少将的意思,将玉牌一摔为二,将一般交予单将军,一半属下自己留着,以便回程后向顾三少将交代。可单将军说他已很快能将敌人围困,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单将军打发属下回兴洲,他自己带着人马继续追过边境去了。”
“一派胡言。”顾明恒走到他面前,“既是如此,你为何等到单将军的遗骨找到了,才出来作证?”
“回太守,吐罗攻城当日属下负伤极重,在军中昏迷了十多天,醒来时还意识恍惚,前两三天刚刚想起所有事情,今日刚一能下地,得知单将军遗骨寻回,便匆忙赶来了。太守大人若是不相信,派人在军中一查我的情况便知。”
顾明恒让人拿了两块半玉合在一起,的确是一块完好玉牌的样子,再差人去寻了顾府上留存的玉牌花色图纸一查,这就是顾念霖的贴身之物无疑。
顾念霖在驿站请许简去向单将军求援时,若不是让许简留了这一手,单将军的遗骨一回,顾念霖必然更加罪孽深重。
人证、物证皆在,顾明恒站在天光之下,隐隐阴沉了脸色,便下令将顾念霖释放,又下令三日后厚葬单将军及其部从。
顾念霖被释放之后,从禁足处跨出门口,踉跄得厉害,他双手扶着门框,二十日不见日照,他双眼一黑,刺痛到了后脑,等他缓缓能站稳时,要去的地方不是顾府,不是找顾明恒,而是先去看了单将军。
单将军残缺而血肉模糊的遗体如同一道霹雳,快要霹瞎了他的眼睛,他双膝沉重跪下去,用剧烈颤抖的手去摸着单将军仅存的半边脸,那霹雳从他眼睛直接霹到了整个肺腑,顾念霖伏在单将军耳边,发出惨痛的哀嚎之声,单将军的死,几乎要把这个少年郎的魂魄给击溃,他已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成了碎片,一刀一刀,从内到外将他全部都割得残破殆尽。
许简站在顾念霖身后,见顾念霖如此,许简低声劝道,“顾少将,我在来时的路上听城内百姓说,顾二夫人为了您,快要把心哭得衰竭了。”
劝解了几次,顾念霖总算抬起头来,手脚已发软,许简扶着他从安置满尸首的院落起身,忽听身旁路过的两个小将说道,“太守大人要把别所腾出放遗骨,那谢史官的女儿又得挪到别的地方关着。”
顾念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红了双眼,一把抓住那小将的领口,“去告诉太守大人,把谢姑娘放出来,我就在这等着,若是不放,我顾念霖也不走了,死在这,刚好给单将军偿命!”
那小将见顾念霖像是困兽一样咆哮起来,被吓得失色,一边答应着,一边就跑了出去,顾念霖瘫坐在地上,头靠着门柱,闭着眼大口困难地呼吸着。
许简担忧不已,“顾少将,不如我先送您回去?”
“她与我,必须一块从这儿出去。”
许简唯有陪着顾念霖等。
顾念霖被释放时,许简是第一个到、也是唯一到了禁足处的,他在驿站看见的“林公子”变成了眼前的顾三少将,许简心中掠过惊讶,但很快就理解了顾念霖。他在顾念霖耳边简短把事情说了一遍,顾念霖才知许简是受了母亲之托。
可他母亲又如何得知玉牌之事呢?
顾明恒本不愿意放了阿永,她还能用来震慑一下谢史官的胆子,可顾念霖如此失控,顾明恒倒也真有几分忌惮。顾念霖现下羽翼未丰,可他始终是一只正在逐渐长出利牙和尖爪的乳虎或幼狼,二十天的困囚、单将军的死,如果再加上一个谢永,顾念霖怕是会真的被激发出猛兽的潜能,与他在军中撕扯开脸面。
到那时候,不管是谁得了势头,对他顾明恒总不是好事。想到此处,顾明恒下令把阿永放了,消息传给顾念霖的时候,顾念霖攥着许简的手,好不容易才脚步绵软地站起来,拖着一身的伤跟差点无知觉的双腿,硬是走到了别所。
当他看到阿永孤零零一人躺在杂物跟灰尘里,头发、衣裳、脸庞全是灰蒙蒙一片,瘦小可怜的身子似是脱了水一般,领口松垮,肩部的血又渗红了衣衫,连她双手的指甲里都是灰尘和血迹。顾念霖跪下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脸贴在她脖颈处,感受到一点微弱的温度,他的泪水湿润了她的发丝,她的身子轻飘飘的,越是轻,越是把顾念霖的心压得要爆裂开来。
小将拿了木板子,要把阿永放上去,手刚刚触及阿永的纱裙,顾念霖猛然间头一抬起,眼神之中有了噬人的暴戾,几乎要扑过去拼命,字字杀机,“别碰她!”
那小将赶紧后退了两步,顾念霖没有了多少力气,可他就那么跪着抱起了阿永,用膝盖一步一步挪过去,将阿永轻柔放在木板之上,这一举动,差点要了顾念霖的命,他彻底倒下之前,只说了一句话,“将她和我一同送回顾府......寸步不离。”
小将抬了木板出去,许简背了顾念霖,一同上了马车,直奔顾府而去。
凉月如眉挂柳湾
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雨
半夜鲤鱼来上滩
西川的凉月有几分像是京都,弯弯如眉,照人不语。
阿永一直在沉浮不定的梦境之中,她在梦中见到了自小长大的京都,见到了那里熟悉的春日桃花、锦色鲤鱼,她也曾经有过安宁欢乐的家园,能跟着母亲漫声歌唱,能跟着父亲读书。只是母亲一去世、京都一战乱,她便如水中鹅毛身不由己,又如要在暗流里窒息溺水的鱼,迫切想要上岸,可上了岸,她也是绝境,进退两难,无法逃脱。
怀着这个伤痛的梦,阿永一直没有真正醒来,一直神志不清地掉泪,人也发了高烧,烧了四五日才消退。顾念霖在昏睡了十二日之后终于清醒过来了,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顾二夫人把心肝都要哭出来。
“母亲。”他沙哑地唤了一声,头部痛了一下。
“念霖,母亲真以为你过不了这个坎了,谢天谢地。”顾二夫人见他醒来,又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我真的害怕你就那样不明不白死在了军中。”
“阿永呢?”顾念霖听到军中两个字,想起了阿永,也想起了单将军,“单叔叔他......”
“你单叔叔他,已经厚葬了。他十二岁跟着你祖父,为了西川,一生勇往直前,从未退缩半分。你单叔叔的至亲皆死于吐罗之手,你父亲曾说过,别看你单叔叔时常也说说笑笑,可你单叔叔内心是孤苦的。若不是恨极了,他这次不会轻易中了吐罗人的埋伏。”顾二夫人又哭了一阵,放缓了声音,“至于阿永,她还活着,只是一直没醒过来,那孩子着实让人心疼到了极点。念霖,这一次若不是阿永教我去找了许简,她又极力在军中为你辩白跟洗刷了贪色祸国之名,你定是活不到今天了的。为了你,她在军中也险些豁出了一条命。”
顾念霖的心揪了起来,“她的伤......”
“我请了十个医官给她轮番换药,我一天去看几次,她的伤用的是西川最好的药,再有十天半月就能无碍了。”顾二夫人叹息,“念霖,阿永是天赐予你的,整个西川,找不到第二个像是阿永这样的女子了。”
顾念霖就要起身,“我去见她。”
“别忙,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父亲他昨日回到兴洲了。”顾二夫人说到此处,眼中一半欣喜,一半哀伤,“可惜,你祖父已在京都过世。”
第17章 因为你,我的心活过来了
顾明渠一回到西川就引起了震荡,不仅带回了顾有崇的死讯,也带回了朝廷派来的镇军大将军、大都督、大都护,以及从二品到七品不等的武官数人,随从的军队有两千人左右。
一个多月前,顾明渠随父亲顾有崇奉皇命入京都,为顾有敬处理后事。一入京都如龙虎入困地,一举一动皆在皇帝的指掌之中。
顾有崇本想带着顾有敬的遗体运回西川落叶归根,可皇帝不愿意放他们离去,说顾有敬为国打下西川山河,是国之功臣,下旨赐予顾有敬葬于皇陵边上的殊荣,顾有崇只得遵旨照办。
丧事一办完,顾有崇父子俩便深觉京都非善地,立刻回西川才是上上策,只不过皇帝一再以了解西川事物为由,不肯让他们启程。住所跟皇宫只有一墙之隔,白日诸多人盯着,父子俩说话甚是不便,到了夜半,顾明渠趁黑悄然进入了顾有崇的卧房,父子俩低声在屏风后私语。
顾有崇说道,“今日,中书令梁大人陪我进宫面圣,共同探讨西川军务,皇上听闻西川生活疾苦,便问起西川的风土习俗,又问我在京都可有喜欢的茶饭,我随口说了碣滩白茶,皇上说正好宫中缺此茶。梁大人见此,说他府上有上回御赐的白茶,可邀我去他府上,他怕下人粗笨毁了此茶,想亲手赠予我。皇上应允了,我去到梁府上,梁大人邀我去储茶室品茗,遣散了旁人,关闭了门窗,拿出一封血写的密信给我,说此信从西川而来。”
“从西川而来?何人所写?西川为何给梁大人来信?”顾明渠的心提了起来。
“此信,是谢史官之女谢永所写,梁大人与谢史官交好多年,认得谢永之走笔。信上用密语写了西川有变、顾使速回。是一个西川来的年轻人在梁府外暗暗徘徊了几日,才看准时机将此信给梁大人的。那年轻人说,吐罗残部潜入兴州攻城,念霖与谢永被吐罗人抓了去,幸好有惊无险,两人都回到了兴州,只是,不知兴州如何。”
“伯父死于京都,皇上恐你我二人因此对朝廷怀恨,回西川后会转头对朝廷不利,迟迟不肯放我们走。再这样困下去,凶险万分。”
顾有崇长长吁气,“何止是朝廷对你我戒备?九大藩镇内讧之后,关山魇迫缙浦瘢已化九大藩镇为关家军,京都之外全是他的天下。你我进京都以来,关山魃怕朝廷与西川联手对付关家军,恨不能将你我除之。哪怕是得到皇上恩准离开,出了京都,关山饕不岵幌Т价将我们父子追杀。”
“好险,入京时关山髅ψ拍诙罚不然,就算从西川带了几万兵马,怕也扛不住。”顾明渠想起一路入京的惊险,还心有余悸。
“我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大伯在京都受困而亡,皇上怕我们回西川后会借机谋反。可若不放我们回西川,皇上也怕西川会谋反。眼前,不管是西川还是你我的性命,都异常紧急。唯一的办法,是向皇上示弱,让他放下对西川的戒心,这样才有离开京都的可能。”
“父亲,难不成,要将西川所有的兵马都拱手送给朝廷?”
“自然不能。西川是顾家军几十年来的心血,若朝廷强盛倒也罢了,可朝廷在关山鹘诺紫鹿堆硬写,西川奉于朝廷,等于是让西川再度失守。我想好了,我会主动让朝廷派人去西川,共同统管西川军务,我自请留在朝廷为人质,你领着朝廷的人,火速回西川去。”
顾明渠一惊,“万万不可,父亲留在此地,是死路一条。”
“再不当机立断,一个人都走不掉。你伯父已经亡故,皇上不会再对我下重手,毕竟朝廷也不想亲手将西川逼得杀入京都。我会处处小心,京都动乱不堪,只要时机一到,我会设法出宫,直奔西川。你舍不得我,难道你就舍得念霖吗?”
顾明渠流下眼泪,只能答应。
皇上一听顾有崇自请朝廷介入西川军务,等于是自请朝廷削弱西川的军权,又闻顾有崇愿意留在京都,喜不自禁,当即下旨赐予顾有崇一个尊贵却无实权的平乐侯封号,又赐予宅院、金银、奴仆等,让顾有崇在京都安住。顾明渠因此得以从京都脱身,不料刚刚出了京都城外,祸事上身。
顾有崇一路送顾明渠出城,顾明渠给顾有崇下跪磕了三个头,这一去,将可能是永别,当着众人的面,父子唯有把痛跟泪都隐藏在心底。顾明渠上了马出发才几丈远,关山鞯奈迩Ь马就从密林里横冲过来了。
五千敌军跟朝廷的三千人当场厮杀起来,顾有崇见顾明渠被几名敌军猛将围追堵截、腹背受敌,就要冲上战马前去解围。可朝廷的官吏死死把顾有崇给抓住,生怕他上了马就往西川而去。撕扯之间,暴露了顾有崇的身份,关山髑鬃砸患射出去,白羽从顾有崇喉咙穿过。
顾明渠回头去看的时候,顾有崇已应声倒地,顾明渠悲愤无以复加,嘶喊之声穿透了金戈铁马的交错,“父亲!”他骑马冲过去,欲救回父亲、斩杀关山鳎可是,顾明渠没有走出多远,马蹄戛然而止!
因为,他赫然看到顾有崇倒在地上后,拼尽全力抬起胳膊,用手指着西川的方向,撑着最后一丝气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顾明渠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一眨眼,顾有崇头伏在地,血流而亡。和兄长顾有敬一样,一代忠臣枭雄,不是死于沙场,竟是屈辱而亡。
关山骷绦朝着顾明渠追来,顾明渠虽知道父亲的遗愿,可杀死父亲的仇人就在跟前,身为人子,他如何能冷静?顾明渠冲过去与关山鹘徽搅思甘个回合,他习惯了西川的战法,对京都的战法不熟,一个大意,被关山鞔躺肆搜部,几乎要落马。
顾明渠生生忍了痛,以长枪挑穿了关山鞯耐炔浚关山鞅惶羝鹆艘豢橥热狻9厣魇芰松耍疯狂起来,就要飞身反杀,顾明渠马上挥手示意朝廷的人马,含着热泪大喊,“速回西川要紧,莫再恋战!”三千人马只剩下了两千,浩浩荡荡抽身退步,关山髀识幼烦鋈ト十里地,见地势复杂多变,唯恐有诈,这才不甘心地看了顾明渠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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