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永突然间有几分理解了父亲对于娘亲的冷落。父亲经历过那么多的血腥斗争,人一定常处在崩溃边缘,这种心境对谁都无法言说明白,过多过大的受激憋在心里,让父亲跟日常脱了节拍,已慢慢不适应日子里的温暖与幸福了。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外面的喊杀声才完全终止,阿永强撑着从窝着的角落里站立起来,两眼无神,她再次想要出去,可再次被拦下了。顾念霖来拍门,精兵打开屋门,见了顾念霖,行礼之后全退了出去。顾念霖见阿永面上毫无血色,冲上前一把搂住她:“对不起阿永,今晚吓着你了,我应该坚持劝父亲,不要带你来的。”
阿永见他铠甲染血,再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焚心不已:“你有没有受伤?”
“今晚敌寡我众,我心里又想着你,怎么可能会受伤?阿永答应我,下次别来看这种场面。”顾念霖的手心抚上她的发鬓,落在她滑腻清香的秀项之上。
“我却很庆幸,我坚持来了。”阿永的指尖依然是凉冰冰的,“我若是不来,明日听你对我说起今晚之事,你可会对我有所隐瞒?父亲铁了心要诛杀顾明恒满门,顾英辰、顾英岚也是顾明恒的亲生子。他们兄弟此刻,也早被骗出了你家中大门,也成为了你与父亲的刀下亡魂了吧?”
顾念霖听她话语之中有对人性的恐惧,缓慢又爱惜地松开她,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斩草要除根,这是不得已为之。一旦你到了父亲的位置上,做事往往由不得你不狠心、不绝情。阿永,你饱读诗书、才学过人,即便我不说,你也一定会理解我与父亲的立场。顾英岚兄弟能背叛自己的父亲,他日,难保就不会背叛我与父亲。我们不能留着他们,这是父亲与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
阿永垂下眼眸,神情空洞:“我当然理解你与父亲,对我来说,眼前的场景是我在史书上读多了的描述,只不过,这描述真实出现在了我眼里。即便是我能理解、我能接受,念霖,我还要问你一句,你与顾英辰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你对他们尚且如此戒备,而我与父亲是朝廷的耳目,众人皆知,你与父亲今晚所做之事,我也会如实写下,那你与父亲,到时候又会如何处置我?”
第30章 前赴后继、百死无悔
离顾明恒满门被屠还不到天亮,阿永把自己关在顾念霖府上的厢房之中,不点灯,她蜷缩在床头看着灰蒙蒙的窗外,顾念霖将她送回来之后又急匆匆出门去,西川翻了天,彻底天亮之前,顾念霖父子还有许多事情要善后。
到了明天,西川就是顾念霖父子的。
阿永不断回想起顾念霖送她回来时与她说的话。
“阿永,你可知父亲为何执意要带你去亲眼目睹这一场凶险?父亲这是在历练你,往后这种事说不定还有很多。父亲还有一个意思,他知道你们父女以正直信义行事,可父亲还是希望你念在与我夫妻一场的份上,将来对顾家之事、对西川之事能在史书上巧言以对。”
巧言以对?
阿永凉到了骨髓,若是父亲愿意巧言以对,就不会在皇帝那里几乎丧了命。谢家世代史官世袭,就因为“直言不讳”的这一家风家训,百年间被杀的史官也不少。值得用性命去捍卫的信仰,又怎么能够巧言以对?
阿永双手关闭房门之前,就已拿定了自己的主意,她对站在门外的顾念霖说道:“春秋时期弑君者崔杼,命史官写君主齐庄公死于疾患,史官不从,崔杼一剑刺其心杀之。崔杼将史官两个胞弟召来,命二人篡改真相,此二人亦不从,且疾言厉色斥责崔杼。南史氏闻崔杼接连对三人不利,抱竹简笔墨赶至,若崔杼杀此三人,南史氏将接着如实写崔杼弑君、篡史、杀史官之事。念霖,这就是前赴后继、百死无悔的史官,你明明懂我,就不该说出那样的话。再说,要是我父亲真的听从皇帝、巧言改史,我父女怎会来西川,我又怎会遇上你?”
顾念霖一下握住她的双手,神情幽然,“阿永,你当真不肯为我让步哪怕一分一毫?”
“不能。”阿永低头,抽回了自己的手,“这一场变故,本就是因为顾明恒处处相逼,我们不得已才会还击,于情于理于史都对我们有利,即便如实书写,也不会损害你与父亲名声分毫。至于你与父亲在背后种种细节的谋划,史书并非说书,倒是不用那么详尽。”
顾念霖听了,眉目舒朗,总算是放心下来,紧紧拥着阿永:“我知道此事太为难你,往后,我会慢慢跟父亲说。阿永,西川已经在我们手中,我想看到你一天比一天无忧无虑,我们会有许多好日子。”他用力搂着她的腰肢,在她耳畔温热灼人地深吻下去,感受到她的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他万般不舍,脸沉溺地埋在她香滑颈窝之间,呼吸着她的芳泽,片刻之后,最终是狠心将她松开,转身去了。
他给的吻是令人心中发烧的,也是令人心中发冷的。阿永想到了她与顾念霖的将来,她该坚持史官的风骨,还是该为了顾念霖放弃史官的操守?这世上,果真是没有能两全的事情。
顾念霖清晨时分才回到家中,“事情都办妥了,顾明恒一家尸首以及陈放等人的尸首,全移送到军中,马上就可向世人昭告他们。狮面营指认顾明恒手令为真的两名首将已杀,三万狮面营群龙无首,父亲可随时调用。”
顾明渠经过一夜的忙碌与杀伐,腰伤疼痛,被关山鞔讨械恼庖坏毒钩ぞ貌挥,每一次疼痛发作,他都会想起顾有崇惨死在自己跟前的场景。顾明渠扶着椅子慢慢起身,“我这就去军中把持大局,你也需在场。等咱们安定好西川大事,下一步,就商讨如何从西川发兵去京都,一来助朝廷抗敌,二来杀关山魑你祖父报仇雪恨!”
“是。”
“阿永还没有缓过劲来吗?”顾明渠忽然想起此事。
“阿永不是柔弱女子,只需一两日,她定能平复过来。”顾念霖心里对阿永也牵挂不已,“等忙完军中大事,我会多陪陪她。”
“念霖,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当初,我与你祖父正是看中了阿永父女的坚韧、忠信,才将她匹配与你。可西川权势纷争不断、人心不古,她的忠信与兵家诡诈难免有冲突之处,这也是你与阿永今后相处的阻碍之一。我希望你成为西川之主,但也希望你能守住好姻缘,其中艰难,唯有你自己能解。”
“父亲,我明白。”顾念霖泛起一丝苦涩。
顾明渠面对西川众多军将,细数顾明恒、陈放等人数条罪状,最后秉承怀仁之心,将所有尸首都下令厚葬。顾明渠体力不济,难以完全掌控西川诸事,刘勋功劳赫赫,分担了顾明渠相当一部分的权力。顾明渠连夜向朝廷飞书,请求朝廷正式赐予他西川节度使之职,并给顾念霖擢升,关于刘勋之职,顾明渠在飞书之中则一字不提。
从军中回去后,顾明渠立刻把顾如期、顾念霖找来,“现下入冬,诸事不便。我已决意等明年开春,就先为如期与洛姑娘举办婚事,接着就是念霖你与阿永。”
兄弟两人都暗暗吃惊,顾如期问道:“可是明年开春,距离祖父亡故也只有一年,未满三年丁忧之期。”
“等不及三年。我带伤度日,念霖又年轻势弱,刘勋体魄强健、老谋深算,我眼下不得不依赖他打理西川,可也需处处提防他。洛家为西川大族,如期与洛家结亲后,为了洛姑娘,洛家大族也会倾尽全力助我顾家。至于阿永,她虽无门第可依,但她心窍玲珑过人,能屡次在顾家与念霖危难时给予生机,早早办好她与念霖的婚事,我就无遗憾了。”
顾如期、顾念霖各自心中都有爱慕的女子,哪能不答应?二人都是一口应承。
谢信被派遣去外州公干,半月后才回,此刻已是十一月冬深,天色阴沉,白茫茫纷飞的鹅毛大雪把人的身影都要淹没了。阿永在兴洲城门外撑着伞,见有厚毡马车徐徐而来,谢信挑开帘子唤了阿永一声“永儿”,阿永鼻子一酸,热泪快要把脸上的冻寒融化,她飞奔过去抓住父亲的手,哭了出来。
谢信苍老了不少的脸上强颜笑了笑:“好了好了,天寒地冻,咱们回家再说。”
回到了顾二夫人送的宅院,昭雪早把热乎乎的茶、奶、吃食都备好了。谢信与阿永各自喝了一盏热羊奶,脸上与背后这才渐渐回暖,指尖也有了知觉。谢信拿起一个饼子掰成两半,“为了早点回来,我出发前只吃了半碗杂粮饭,实在是又累又饿。顾明恒与陈放的事我都听说了,我说过念霖是你的福气,阿永,这次有事的是顾明恒,而不是顾念霖父子,可见老天都在眷顾于你。”
阿永犹豫着,将顾明渠与顾念霖的想法说了,“父亲教一教我要怎么做?我想成为像父亲一样刚直不阿的史官,也不想看到我与念霖之间因此事出现分裂。莫非,要我放弃了史官职位,才能两全?”
“怎么可以放弃史官之位?不可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轻易放弃你想做的事。正因为你有史官这一份心性,念霖才倾心于你的,不是吗?”谢信将茶盏递给她,“你是要与念霖共度百年之人,倘若念霖心性不正,那么你应该在身边时刻规劝提点。念霖行事若是端正,那你还会害怕在史册书写他的所作所为吗?永儿,你要尽你之力,让念霖成为你所乐见的人,而不是一味想着逃避,你可懂我的话?”
如同醍醐灌顶,阿永用力点头,“多谢父亲。”
洛家知道顾泓礼派人暗杀顾如期,又差点伤了洛泱,本想联络顾明渠给顾明恒父子一点教训。只是,洛家没有想到顾明渠动作如此迅猛,将顾明恒与陈放都一夜之间铲除掉。洛泱奉了父亲洛青云之命,上门给顾明渠、顾如期送了许多的滋补品。顾明渠很是高兴,又知道谢信已回兴洲,命人去请谢信父女过来,与洛泱、顾如期等一同吃晚膳。
顾如期兄妹、洛泱、顾二夫人都在外厅说笑,顾念霖奉茶进内堂给顾明渠,顾明渠道:“我急着让你阿兄成婚,也是为了你好。你阿兄阿姊的娘亲之死、你们之间永远躲不过去的嫡庶之争,成为我的心病。洛姑娘不顾你阿兄的庶子身份,执意下嫁,对你阿兄来说,洛姑娘是一种人生救赎。你阿兄往后守着洛姑娘,便不会再与你有什么相争。像是顾泓文兄弟与顾英岚兄弟那种杀局,你们兄弟之间不会有。念霖,该做的我都为你想到了,你可知我的苦心?”
顾念霖一下跪拜在父亲跟前,五内铭感,哽咽在喉:“父亲苦心,我岂能不知?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父亲一二。”
顾明渠伸手把他扶起来,“我昨日接到了你小姑母的来信,她知道顾明恒与陈放被灭,以兴州缺人手为由,请我将你几个表兄弟尽数安排在兴州任职。念霖,刚去了顾明恒这头雄狮,又来顾衍母子这几头虎狼,你要逼着自己尽快长大,父亲不能永远挡在你的前面。”
“是!”
洛泱的性子外向爽利,与阿永的文雅是两道风景。晚膳之时,洛泱一点不拘束,把众人都逗得开怀不已,谈起顾明恒之事,洛泱更加直接:“我若在场,必然亲手给顾泓礼一剑,我洛泱与洛家是好欺负的吗?伤了如期,我谁的面子也不给,天皇老子也敢追杀。”
顾明渠听了这话,笑着对阿永说道:“你该学学洛姑娘,听闻那一晚你吓得不轻。在西川,害怕是最无用之事。”
阿永难以开口,谢信与顾念霖将话题岔开,众人喝了不少酒。顾念霖把谢信父女送回宅院,候着谢信回房歇息去了,他对阿永说:“父亲让我们明年开春就成亲。”他叹气,把顾明渠的想法全说了。
阿永思索良久:“也好。”
顾念霖颇为意外:“我以为你会拒绝。”
“我来西川这么久,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顺其自然。”阿永回答:“如果我与你的婚事是注定的,那么早成亲晚成亲,都是一样的。”
顾念霖笑得眼眸乌亮:“阿永,上次我与你所说的事,你可是想通了?”
“你有你做事的立场,我有我做事的信仰,我还是不能照你的话去退让一分一毫。但是我发誓,只要你还保有你的赤子之心,史书一事,定不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你可记得你答应我的四件事情?”
“不枉杀、不滥杀、不背信弃义、不会盘剥欺压,我都记着。”顾念霖一腔赤诚,“我都能做到。”
阿永听了,灿然一笑,如明媚之春。
顾衍与刘勋素来不合,顾明渠知引顾衍母子入兴州,无异于引狼入室。但牵制刘勋成为了迫在眉睫之事。顾明渠将顾衍母子风光接入兴州,给顾衍四个儿子段昭、段旭、段晖、段显都任命了兴州要职。顾衍对此很是满意,唯有刘勋在酒席上面色晦暗。
顾衍虽是女流,但她在西川之地位非同一般,被誉为最有顾有崇风范的顾家子女,此赞誉把顾明渠都比了下去。出嫁之后,顾衍不但为夫家连诞子嗣,更是勇猛匡扶夫君建功立业。夫君战死后,顾衍一手撑起了段家上下,接掌了夫君的兵权。
局势初定,倒是也没有再掀起什么波澜。可谁都知道,暗涌像是冰面下的漩流渗透一切角落,像是蓄意要生长的百草,那股要生长的力道,能把最坚硬的石头都打穿。
阿永亲笔记述顾明恒与陈放被诛之事,谢信帮她把关润色,依谢信多年史官的经验,将史料呈上去给顾明渠。顾明渠见上头所写既合乎事实又凸显他与顾念霖的无奈,加重了顾明恒与陈放的相争,很是欣慰。
大雪刮到了次年的三月份,仿佛要把整个西川都冰封住。阿永来西川已经整整一年,回首往事,她觉得似乎是梦。到了三月底,冰川开始消融,天色回暖,顾如期正式迎娶了洛泱,强强联姻,婚事风光操办,西川十一州各路人马不断前往兴州庆贺,前后热闹了半个月才消停。
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溢的,唯独顾如归不是。阿永曾经去看望顾如归,“我看到许校尉来给阿兄送贺礼,父亲见了他也很亲切,留他下来喝喜酒,可许校尉面上有些许隐隐失落。他借口还要回到军中值守,未等开席,就先离去了。”
顾如归哭泣起来,阿永也跟着心疼,劝慰她:“父亲那么看重一个人的品性,一定会应允阿姊你与许校尉的事情。父亲并非是眼光势利,他只是要等许校尉成为能够配得起你的那一刻。阿姊你在西川独树一帜,父亲如此爱惜你这个女儿,当然要为你着想。”
“要配得上我,必须要有军功,可军功意味着生死攸关。在西川,有军功的儿郎还少吗?我不要他什么军功,我要的只是一个能与我平安厮守、心意相通的人。”顾如归说着,又哭起来。
阿永替她擦眼泪,“可是,父亲也许想的是能有一个可靠的人保护你。虽说还有念霖与阿兄可以护着阿姊,但哪里比得上有个一丈之夫护着自己?”
顾如归这才慢慢释然:“我也不是不理解父亲的心,只是,父亲不让我与他见面,实在是过分了。阿永,你心窍如比干,可否为我出出主意?”
阿永看了看屋外头,轻声说道:“大姑父有取代父亲之心,阿姊,若是许校尉能在这件事情上多为顾家出力,父亲定会对他大为改观。许校尉心里若真有你,他也愿意为你、为顾家披荆斩棘。阿姊只需再忍耐个一年半载,必然见许校尉真心。”
顾如期大婚前后的二十来天,顾明渠都是相当喜悦的,本来腰伤当忌酒,可他不大听劝,只要有人来敬酒,他就一直在喝酒,喝得不如受伤前多,但也足以伤身,加剧腰伤复发。医官们接连用药一个月余,顾明渠又不停喝药,把身体搞垮,从一开始不停把汤药呕出,到最后一口也喝不下去。顾二夫人每日哭着拿小勺撬开他的嘴巴,才勉强喂下去一点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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