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白首?这名字真好。阿永,明日我来接你,带你去山顶看融雪。”顾念霖拿定了主意。
“不,明天我还要把......”阿永还没说完,被他打断了。
“我回来之前已经去问过谢史官,说带你出去看看天象、看看地势,好让你能把史书写得顺。谢史官他,已经答应我了。”顾念霖觉得自己这一次把事情做得很圆满。
“你今日必定乏了,我可以自己去,我自己能爬山,我不是没有爬过,我和父亲......”阿永连连拒绝。
“阿永,我没有婚约,也无心议亲,心里也没有喜欢的人。”顾念霖把话说穿了,“你跟我走在一起,堂堂正正,怕什么?”
阿永一听,知道他看透了她的顾虑。她说,“可你始终是太过显眼之人,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
顾念霖更加走近她,轻声道,“阿永,你不是决心要帮我吗?你为了自己跟父亲,而我为了西川,你怎么反倒退缩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永脸色慢慢有了坚定,“好,明天我跟你去。”
顾念霖离去一个时辰之后,谢信才从军营回到别苑,疲惫不已,他已是知天命,不比年轻的时候,一整天跟着军中忙得脑袋发涨,他人都有点晕晕乎乎。在京都时皇帝固然难伺候,到了西川之后,顾明恒比皇帝还要难应付。顾明恒通身压迫人的气势隐藏在虚假笑脸之下,谢信总觉得有一把利剑悬在自己头顶。
阿永一早亲自烧了热水,温在灶火之中,就等着父亲回来。如今她提着木桶拿水瓢装水,熬水的时候加了祛寒湿的中药,厨下弥漫一股药香。
小厮赶紧上来,“谢姑娘,让我们来吧,这哪里是您干的事?先前说不过您,让您烧了水,现在您再提水过去,顾太守知道了,要打我们几十棍子。”
阿永一边舀水一边笑,“你们别看我长得没几两肉,就是娇滴滴的贵小姐了。我之前在京都,京都米贵,父亲那点俸禄还请不起下人。家里的杂事我也是亲自做的。”
谢信烫了脚,自觉浑身的疲倦都消退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他说道,“顾三公子已和我说了,明天带你去兴州外头走走。”
“我知道了。”阿永回答,“顾三公子方才特意上门,与我说了此事。”
“若是在京都,一男一女这样出去定然是不妥,在西川也未必妥,但西川终归是没有京都那么要紧。我关心的是,有顾三公子随行护你,你没事就最好。”
“父亲放心,我清楚西川不像眼前看到的那样太平,会处处谨慎的。有一件事,我想跟父亲说。”
“什么事情?”
阿永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说了顾念霖要去信京都的想法。
谢信一听,脸色凝重,“节度使大人对我们也算是恩遇有加,托他的庇护,你我才能一到西川就受到诸多照拂。为报这份恩遇,理应帮顾三公子去信。只是,京都如今境况不明,朝中那些同僚也不知境遇如何,不知给谁写信最为稳当。”
阿永也叹息,“我们出京都的时候,九大藩镇内讧,在京都打得水深火热,权势最大的原西南节度使关山饕延衅缴ㄒ磺械恼淄罚皇上都要深受其害,节度使大人入了京都也是危机四伏。需找一个不起眼又能打探到节度使大人下落的可靠人才好。”
“永儿,此事我有分寸了,容我深思熟虑几天,急不来。你记住,不得声张,事关你我性命。”谢信两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沉重起身,“史官天职是记载事实,应该远离一切是非漩涡,更加不可为是非和人心所用,否则就丢了史官的气节。永儿,你我虽是身不由己,可也要凡事拿捏分寸,方是明哲保身。”
“父亲的教诲,我记在心上。”
谢信平常睡前都要先看书,今日随军一天,十分困倦,直接回房睡了。
阿永送父亲出门,呆呆看着庭中花灯如白玉兰,四月的夜空,不如京都夜市的天空明亮,然而满天灿灿的星子似天女散花那样多而密,是她生平仅见,是京都绝对没有的。星子一闪一闪,闪着她的心。
阿永伸出自己的手腕,看那莹莹手腕下的红沁玉,红衣白首、誓言声声。世上有多少人,因为想说而未说出口的爱意而含恨余生,如她母亲。又有多少人,即便是情深意笃,却被世道的无情而残忍地生离死别,如京都祸乱。
阿永无法预知她的西川的前路。
人生无常,才是活着的真相,读多了史书,见多了悲伤,阿永便只想做好自己喜欢的事情。父亲在,她跟着父亲,父亲不在,她就做个女史官,清心一生。
顾念霖再好,他也终究会有他自己的婚约,有他自己的路,他和她不过是萍水一场。活着已是不容易,她何必再让痛苦多几重?
次日一早,顾念霖果然来等,阿永出了别苑的门,看见那双驾马车,玩笑道,“马车怎么能上山顶呢?”
顾念霖也有意趣,“你不说你能爬山吗?马车停在山脚,我们爬山上去,一路互相搀扶,岂不是好?只是你可想好了,西川的山不比京都的山秀气可欺,半点不好爬。”
“那就骑马上山顶。”阿永不似说笑。
“好,我与你同乘一匹马。”
“我会骑马。”阿永在顾念霖心里炸裂一朵不小的水花。
“你会?”顾念霖打量着她,满是不相信,“京都女子比不得西川女子,我可听说就连皇帝的公主都不会骑,你怎会骑马?”
“我父亲是史官,一年到头常去野外观风采月,我八岁时父亲就教我骑马,虽不能跟你们军中的马术相比较,可慢慢骑马上山顶是可以的。”阿永说起这话,心里对父亲还是很感谢的。
“也好,我就叫人将两匹马卸下来,这可都是军中退下来的战马,山地行走如履平地,又十分通人意,你可放心。”顾念霖特意把其中较为温顺的马给了她。
阿永肩上背了笔墨跟册本,穿的是盖过鞋面的长裙,顾念霖正担心她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只见阿永先抚摸了马颈跟马背,轻而有力地就上了马背,翩若惊鸿,面色淡定。
顾念霖赞许一笑,自己也上了马,两个人绕过了热闹的街市,从少人的道路出了兴州,一路朝着最大的雪川走去,阿永不住回头看。
“你在看什么?”顾念霖好奇。
“看你带了多少影子?你这般身份出兴州,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阿永抬头一看山顶,上面也没有人影。
“我的影子都在暗处,不会打扰你我,也不会离你我太远。”顾念霖笑了笑。
西川土地上的雄浑磅礴随处可见,山岭巍峨、坡陵辽阔,时常有经商的马队穿梭,在这样大的天地之间,让人觉得自己有无限的未来与可能,不像京都那般局促和既定。
顾念霖指着山地远处一大片绿洲,“如期兄长的制盐蓄水就在那里,京都战火四起,想必盐价已经高涨了不少吧?”
“九大藩镇之乱后,京都实施了榷盐法,尽数榷天下之盐,斗加时价格百钱而卖之,合计一百一十。即便是理解朝廷打仗需要钱财,可是害苦了老百姓,多少人吃不起。”阿永想想都觉得不开心。
“所以,西川自己制盐是势在必行,朝廷如今已经管不到西川的死活了。”
两人骑马慢慢上山,山风清冽,呼吸和畅,心胸的冗杂荡然无存,阿永头一回见到冰雪,下了马背去触摸那些冰层,这里不比山脚暖和,她指头都冻得粉红。有日头照着的地方,融雪在发光,融化的雪水汇成冰泉从山顶潺潺流下,阿永满心欢喜,“我可以看上一整天。”
“一整天可不行,等日光移了位置,山顶可冷,你受不住,我们站了这一会,就得下山啦。”顾念霖眉目之间都是愉悦,“我们从另一边山道下去,那里有开着的野花,叫做玲珑子,形态长得有几分像你,你见了就知道了。”
“你这可是说笑,哪有开得像人的花?”阿永说着,坐在大石头上,从背袋拿出纸笔,哈了哈冷冻的双手,翻开册本,开始记下这西川冰山的一草一木。
顾念霖上前看去,见她用端庄雅致的笔墨写道,“自兴州往南六里,雪川延绵、绿洲兴盛,多美石、多春草,四月始,川顶融雪、徐徐蜿蜒,润泽荒土、滋养人畜......”
日与雪的天光在阿永身上,顾念霖见她若佛莲,不染俗世尘埃。阿永写着写着,发现顾念霖正专注看他,她的一丝一毫,他都不想落下一般。阿永收了笔墨,“你是第一次看到别人做史记,竟看得这样出神?”
“确实是第一次。”顾念霖有些言不由衷,史册不是风景,她才是。
第11章 暗涌四伏,双颊绯影
阿永起身,“我真不愿回去,这里实在是太美,仿佛我说话的声音,天上的仙人都听得见。可光是爬山也用了小半天,还是早些回去吧,来日方长。”
“也好,你必然是饿了。下了山脚,你跟我同乘一匹马,我快马送你回去。”
“可是......”阿永觉得太过亲密了。
“可是,西川风沙的自由,你不想感受一下吗?”顾念霖由不得她拒绝。
人生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去尝试,最终都会变成遗憾,阿永只想了一遍,就点头愿意了。
两人从山顶另一边下去,途中阿永在岩石缝隙里发现了淡紫玉白的小花,迎着山顶寒风不屈不挠摇摆,却始终不曾匍地屈服,堪堪惹人怜爱,阿永想起来,自己初见顾念霖那一晚,她身上所穿的不就是白衣紫裙吗?
顾念霖下马采了一把,“这花叫做玲珑子,是春天里最玲珑好看的花,你拿回去收在水瓶里养着,能一个月花开如新,不会枯萎。”
阿永双手把花接过来,闻到沁人心脾的馥郁幽香,带着雪山的清寒气息,她低头一笑,人与花一般好看。顾念霖一时之间,不知是人如花,还是花如人。
到了山脚,阿永上了顾念霖的马,她感受到他贴着自己背后的温度,耳鬓发烧,顾念霖看着她乌黑发亮的青丝、白中透红的脸颊、肩膀玉骨,直至看到她系着红丝线的手腕,他眼中心思幽深,缰绳一拉,马匹在山地上疾驰而去。
阿永从未试过骑马这么快,眼前的一切都排山倒海向着她袭击而来,那风大得如同她来西川路上的风雪,让她呼吸不了,也说不出话。然而她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她真切感受到了自由如风沙的酣畅淋漓,这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体验。
“阿永,睁开眼睛。”顾念霖在她耳边说道。
阿永试着睁开双眼,发现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之中那么可怕跟危险,渐渐习惯了之后,那风沙飞尘、那山川流云、那浅水野草都是西川动人心弦的诗歌与画卷,在她心头一一氤氲开了浓淡墨色,早已经烙印成了史册。
他衣衫之上熏的冷衫香让她有一丝的慌张,她说道,“风的自由、沙的自由,我领略到了。这儿真好,不像京都拥挤,也不像是京都,做什么都有一堆的规矩约束着自己。”
“你要是喜欢,往后我与你常来,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事情,随时告诉我。”顾念霖像是在许下一个诺言,“带你踏遍西川十一州,也不算什么。”
阿永听了这份量不轻的话,心里涌起暖流,正要说话,马匹却被山间射过来的长箭接连命中,前蹄轰然一跪,马匹应声倒地,顾念霖跟阿永两人被重重甩出去。阿永肩膀撞击到石块,当场血染,动弹不得。
顾念霖到底是军中之人,被马匹甩出的当口他就地滚了几圈,没有伤到自己分毫,他只是那一刻心里后悔,没有及时抓住阿永。等他去把阿永抱在怀里时候,她已经浑身痛到发抖,四周杀声四起。
顾念霖抬头一看,拧紧了眉宇,是吐罗的残部。知道必是祖父跟父亲入了京都,吐罗残部寻机向他这个节度使嫡长孙报复来了。
顾念霖带着的影子就跟在不远处,见顾念霖出事,影子骑着快马赶到,清一色的铁衣护甲和漆黑豹纹面罩,将顾念霖跟阿永围护,迎战已经冲上来的十几个吐罗骑兵。
顾念霖将阿永抱起来放到马背上,他跃上马,从马鞍上解下套杆长枪,一手扶着阿永,一面奋力刺杀扑上来的吐罗兵将。
阿永痛得差点意识模糊,眼前的乱象也是时而清晰时而凌乱,她看见顾念霖单手刺破敌人的咽喉,奇准无比、毫无失手。
即便是被几个敌人同时围住,顾念霖以少对多,也没有轻易让手中的长枪被人夺了去。阿永想起顾念霖在比试场上那一幕,突然就明白了很多。
这一次吐罗是有备而来,一共三十多个人,皆为吐罗精挑细选的,且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大汉,顾念霖纵然有杀敌之力,到底是敌不过吐罗的这一支精锐,顾念霖所带的十名影子已经死了七名,剩下两名影子被擒拿就地格杀,还有一名影子极力脱身之后负伤回西川求援去了。
顾念霖跟阿永落入了吐罗残部手中,七八个人卸了顾念霖的长枪,逼迫顾念霖跪下。顾念霖虽被逼单膝跪地,但怀中始终紧紧抱着阿永。
那吐罗部族本是原始野蛮,见阿永玉雪动人又因受伤而动弹不得,有人起了邪心,狞笑着把手伸向阿永的脸庞和领口,顾念霖发狠将那两人的大手打过去,立刻就有利刃对准了顾念霖的喉咙。
顾念霖眼中几乎迸出血,他一手抱着阿永,一手去抓那利刃与枪杆的交接处,两相对抗,顾念霖半个秀气清雅的手掌瞬间滴血落沙,然而他却不退缩。他虽年幼,但他两年前上场杀敌,也曾经被敌人刺破膝骨,那一次的疼痛才叫做生不如死。
为首的人见顾念霖不是软骨头,又因顾念霖身份非同寻常,出面叫了那两个人退后,用吐罗语说了一句,“他是节度使的嫡长孙,不要逼急了他,人死了就坏了我们大事。”
一挥手,大部分骑兵已经四散而去,留下六个吐罗人把顾念霖跟阿永赶上了附近石丘背后早准备好的普通马车,将顾念霖浑身捆绑,至于阿永,她是个女娃子,受伤后几乎昏迷,吐罗人只是把她双脚捆绑结实。
那些吐罗人,从一开始穿的就是吐罗的改良装,而非吐罗戎装,这样的改良装一度也是西川风潮,至今还有不少西川百姓也在穿。顾念霖这才晓得吐罗残部的心计,若是带着他跟阿永一路骑马走,肯定会暴露目标。伪装成为普通马车,则万无一失。
马车朝着兴洲的反方向缓缓走远,顾念霖暗知不妙,前面就是吐罗残部的巢穴,若是落到他们手上,不管是要用他来威胁西川,还是单单想要他顾念霖的命,都是死路一条。阿永也不能幸免,想到阿永可能会有的遭遇,顾念霖眼睛一闭,满是心痛。
马车走出去两里地,阿永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肩膀跟后背被血染的衣衫还未干,连带躺着的地方也沾染了血迹,她忍着痛,皱着眼眉,轻轻闷哼了一声,转头看到了旁边被捆绑的顾念霖,再看着滚滚前行的马车,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顾念霖转头看到她醒来,又激动又紧张,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外面全是吐罗人,阿永忍一忍,我会想办法救你。”
阿永嘴巴张了张,说了一句什么话,顾念霖却只听见她咽喉的模糊声响,顾念霖侧过头去,耳朵几乎贴着她唇瓣,只听得她微弱说了一句,“我......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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