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份不方便从商,但你也知道眼下的生活不会因为我是皇子而有半点怜悯。”
他碎碎念着。
我陪他在店铺里走了两圈,从微微勾起的嘴角,我读到他对此很是满意。
尽管并非是我心想的一场谈话,但他难得心情畅快,我只好先咽下失落,应和道:“我可以帮三爷代持,但我不善经营,怕是最后因我倒闭了。”
“等酒务这次被彻底整顿,我会想办法安插人手进去,以后酒肆可以躺着挣钱,你也不用再问张公公去讨了。”
这话说的我心里难过,张公公也不是有钱的主,还被我讨这讨那的,却没有半分嫌弃,换作我来陪伴这喜怒无常的皇子,还要倒贴他的衣食住行,恐怕早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便立马点头,满是期盼:“这酒肆不大,就算挣不了多少钱,至少家用够了,也是个好的开始。”
正与他比划筹备店铺里的摆设,郑可麟脚步轻快地跳进来,兴高采烈道:“殿下!告诉你一件喜事!昨日我已按照你的指点,找了几人去官府告状酒肆分发假酒,后顺利查到调运过来的那批,果然是假的!现已将秦家在酒务的所有人脉法办。”
赵方羡到他跟前,首先拉平整他肩上的厚披风,很是满意:“应该不止这点好消息,认识你以来,从未见你如此意气风发。”
郑可麟喜出望外,低头检查自己的穿着,特意拉扯一下赵方羡送他的这件厚披风:“另一喜事,皇上并未因退婚撤走我的官衔,并且因为揪出这次酒税大案,将我提拔至六品两京诸市令!”
“好,说明父皇对秦家也并非十分依赖。”
赵方羡也同他一样有了精神,说说笑笑间,谈起酒肆后续经营,郑可麟很有把握他可以搞定一切,并且拒绝了赵方羡提出的分红。
他见店内四周无人,振袖隆重下跪道:“可麟愿誓死追随三殿下!”
赵方羡背着手,围着他踱步半圈,并未如我预计地欣喜接受,他慢悠悠的步子踏在地上的灰尘堆里,踩出轻微的沙沙声响:“我不用你誓死,比起你的哥哥弟弟们,我最为看好的,是你稳妥的能力与缜密的心力,这两样东西,无人可与你相媲美。”
郑可麟怔怔抬头,甚是震惊。
赵方羡见他反应继续说道:“你的才能犹如沙中藏金,只需一阵搅乱朝堂的风便可令你崭露头角,但是这风怎么吹?由谁来吹……”
“可麟来吹!”
郑可麟不等他说完,起身激动请愿,赵方羡这才带他到更角落处私谈后边的话题。
我心想书生就是书生,赵方羡两三句话就让他心潮澎湃,不如我爹爹或者苏声一样,御马持枪,上沙场保家卫国,那才是真的英勇无畏、热血沸腾。
我腹诽间,两人快速商议完就分两头行动,我也照他的要求,每日守在酒肆里监工、开业、收钱、算账。
账本越记越厚,我在一笔一笔的账目里清楚地看到了郑可麟是如何操作来帮助这间酒肆开业即红火、经营即盈利。
如此一个月后的夜里,我披着袄子,在里屋灯下重新理一遍账目,打过几回算盘后,我确认了这月需上缴多少酒税,便开了碧纱橱,与在外屋的赵方羡讲:“三爷,账目厘清,要不要进来看看?”
苏声此时也在,与赵方羡一人一边倚着炕桌交谈,他见我没睡,干脆起身告别:“本来今天想与你们商量入个伙,搞点银子贴一下军中冬粮,既然羡儿不建议我这么做,那我另想办法就好,不叨扰你们两位了。”
我看着他铠甲都未来得及换下的身影走进院里的风雪中,很快隐去不见,有些心疼,便问赵方羡:“苏大人是自己人,那样护你,现在想入个伙怎么了嘛?”
赵方羡吹灭手边的烛灯,起身往里屋走:“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小气鬼!”
我追在身后碎碎念他发财就没人情的冷漠,他不听不理,照常更衣然后洗漱,清清爽爽在床榻边坐下后,无言地看着我演独角戏。
我念不动,脚也跺累了,只得放弃:“我应该想到三爷是绝情的人,不求你了,你睡吧。”
“这一个月来,好像没有好好看过你。”
他忽然幽幽开口。
我本已转身,为此又回到他面前:“这个月我每天都很忙,但还好是挣了钱的,不至于又忙又饿死。”
赵方羡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张银票贴到我脑门上:“这是你的分红,你现在是酒肆的老板娘,理应得的。”
我呆呆地任银票在面前飘落,与他的目光直直相撞,完全挪不开视线。
“老……老板娘?”
“对了,还有件事我……”
他正要说起,门外忽有人重重拍门,我生怕是苏声回头,立马出去查看,来人不是苏声,怀里揣着一封信,怯生生问:“这里可是三皇子住所?”
我问她找赵方羡何事,她把捂到发热的信件递过来,恳求道:“我是秦音小姐的奶娘,这是她一定要我交给三皇子的手书,烦请姑娘帮我转达。”
我想起自从酒税案以来,胸口被她踹的那一脚还隐隐作痛着,却再也没见到她人影,经常想起她如何,但又没有人可以询问。
正好是她奶娘来了,我收了信关心道:“秦音小姐是否还好?怎么不见她过来这里坐坐?”
“小姐被老爷关了禁闭,现在在家里反思呢。”
“反思了一个月还没出来?”
奶娘叹气:“她一定要嫁给三皇子,挨了几顿毒打都不肯接受老爷安排。”
我甚是唏嘘,送走这人后,直接将信件递给赵方羡,与他讲明来处。
赵方羡在闭目捻珠念经,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经文,只看到嘴巴动,听不到一点声音。
等渐渐收回神,才睁开微皱眉头的眼睛,直言道:“她已经没用了,以后不要接她的消息。”
“可……”
他抽走信件,还未打开就放到烛焰上烧成灰烬落了满地。
他不再念经,似乎烧了那封信就像烧了他利用她的恶行,让他心情畅通不少。
我倒是觉得失落,捡起一小片火里逃生的碎片,写满了她的字迹「救我」。
“睡觉。”
他话毕拉过我到身边,借着烛光仔细摩挲我的脸颊,我指间死死捏着那一小片碎纸,麻木地任他亲吻拥抱,他的喘息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厚重,像是释放压抑了许久的情欲。
结束后我始终毫无睡意,他的呼吸在耳边规律起伏,偶尔辗转来抱紧我梦呓,我轻轻抚摸他胡渣下巴,还有眉头终于松开的眉骨,忍不住想起郑可麟说的“王侯之像”。
他天生俊朗,英气逼人,放在一众皇子里算得上相当出众,不知他与赵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他如此遭恨,只能过着这样的生活?
也不知他这二十多年如何苟且过来,令他变成如今的冰冷无情,亲舅舅的忙不帮、烧掉别人送他的求救信?
随后几天,来自秦音的书信一封没少地全都被赵方羡直接烧了个精光,连问都不问一下,还让家丁驱走奶娘,一点不留情面。
我带奶娘离门前柳树远了些,不断与她道歉,让她想办法自行安抚秦音。
奶娘眼里噙着泪,只稍稍点头,刚走两步又迅速返回到我跟前,扑通跪下:“这位姑娘我求求你,要是再没有三皇子的回音,小姐她恐怕真要自尽在家里了!你行个好,让三皇子回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带封信回去!”
我禁不住她一把年纪还要跪下哀求的可怜,一咬牙跺脚:“回什么都可以是吧?你稍等!”
我趁赵方羡不在,用他的口吻随意写了点问候,还提到了酒肆的情况,希望她能看到这个男人的无情―利用完她后自己风生水起。
奶娘千恩万谢地走了,没想到隔了半天就送回一封信,我拆开硬着头皮读她的信,本以为她会质问谴责,但意外的是,满满的两页信件让我明白为什么苏声会第一时间赶来求着入伙。
第三十八章 两难
「……酒肆开张若有好营收,可买通州府对酒税的分配攫取想要的利益。三哥亲舅舅苏大人自入右军,军费应是陷入捉襟见肘中,一来圣上重文不重武,军费连年削减,二来右军本是宗天泽掌控,宗家与我秦家同盟,军费从各项税收中来补,此前从上到下皆是我秦家设卡,层层挪匀,如今苏大人取而代之,斩断这一补贴后右军更是陷入极难境地……」
我读到心乱如麻时,信纸忽被人抽走,赵方羡速览一眼便将它撕了粉碎,随手扬起在风里又洒落小院泥地,我想捡起它们根本无从下手,气得跺脚:“你自己看完就不让人看了是吧?”
“我说过很多次,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还有你与秦音不要再联系,听到了没有?”
他冲我气哄哄训斥完,一刻不停留地往外走,门口已有马车等待多时,本来半个时辰前就催他出门,但赵方羡偏要去屋里换一身新衣新鞋,还要我帮他重新梳理发髻,戴上他父皇送的玉冠。
如此隆重出席一场晚宴,还是我认识他以来的头一回。
我也想跟去长长见识,但他冷漠回绝,只让我待在家中等他回来。
他匆匆上车时的身影矫健敏捷,也不知道要怎么伪装成寻常的傻子模样去与那些豺狼虎豹交涉,担心他应付不过来,又担心他太能应付,我见同车还有郑可麟在,便立在马车的窗下呼喊他:“郑公子多担待,帮我照看三爷,如若喝醉了,请及时送回家来。”
郑可麟随手作揖道:“赵小姐放心,不过晚上我也需饮酒,恐怕到时候还要你来拉我们一趟。”
“不必叫她,我没醉就回,醉了就不回。”
车里传来这个冷绝的声音,我听了心沉似海,扭头就走。
郑可麟在后边唤了几声我都没应,趁家里没人,收拾了那点可怜的零散物件,打包起来就要离开。
家丁问我去哪里,我也只管用冷绝的语气讲:“不必叫我,我气好了就回,没好就不回。”
马车已往西边行去,我往东边走,趁夜来到苏声府邸,在厅堂里坐了会儿,就听见匆匆脚步声靠近。
“元喜?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阿娘说着抱我,理理我的头发,又摸摸我的脸颊。
我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委屈到说不出话:“娘,我想回家了。”
她呼吸急促,却迟迟不出声,我因此埋脸在她胸膛哭得更厉害:“娘我想回家……”
“哎?这是在哭什么?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应该高兴才对。”
苏声过来安慰,阿娘与他轻轻交谈几句,他气呼呼地讲:“我看一定是羡儿欺负她了。”
阿娘因此问我:“你在三皇子府上平时做点什么?是太累了还是受气了?”
“都有。”
她叹气:“毕竟是皇子,脾气定是不小,我看家中人手不足,你也必定会受累。但是人在屋檐下,轮不到我们挑挑拣拣,元喜你要是真想回家,我……我就找人往你爹爹老家问询,是否还有故人在临安可以投靠。”
我点头抹掉眼泪,从怀中抽出已经捂热的两张银票,一张给阿娘去托人寻亲,一张给一旁的苏声:“苏大人,我今日才知右军军费短缺,这是三爷从酒肆收入里匀来的分红,你先收下,我会劝解他让你入伙。”
苏声不肯收,我哭得更厉害了,终于还是在阿娘的劝说下收到他粗粝的大手里。
他摩挲银票,隐隐叹息道:“元喜有心了,不过这点银子对于军费缺口来说就是杯水车薪。”
我问他具体情况如何,他本还有的欢愉悄然褪成苦涩,在他胡渣浓密的嘴角边化成一两句听不太清楚的话:“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皇上让我顶替宗天泽,恐怕也是一时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晚元喜好容易过来一趟,一起聚聚吧。”
阿娘宽慰他又安慰我,她自己的眉头始终解不开,拿了银票出去半天,回来时与我说道:“已经托到人要去临安了,恐怕一来一去要几个月的时间,不过我们可以慢慢等,说不定到时候有消息,元平也出来了。”
我拼命点头,心想就算等上几个月,也比在京城受他赵方羡无休止的刻薄对待要好。
他实在冷漠刻薄,对我对家丁,甚至对张公公都是如此,我有时候会偷偷问他俩对这个皇子的看法,两人说习惯就好,就算离开赵方羡,也不一定有家主会比他好。
我仔细一想也是,赵方羡固然可恶,但他始终是与我们生活一起,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有时他心情好,也能帮到点,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就算仁至义尽。
因此与阿娘和苏声吃饭时,多喝了两杯酒,喝到晕乎乎地回去她房间落脚。
灯烛熄灭,我在被窝里倚着阿娘睡得香甜,梦到几回自己小时候,在元家大院里与元平打架,与元安赏花,与元乐争抢一只布老虎,后来天色阴霾,我一抬头血色的雨落下,瞬间身边失去一切颜色,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家。
“元喜小姐?你们睡了没有?快醒醒!”
屋外有人敲门把我噩梦及时扰醒,我心情甚是沉郁,板着一张臭脸开门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现在刚好子时,元喜小姐叨扰了,不过确实有事。”
我还奇怪这么晚有谁来苏声府上找我,到了厅堂里一看,那新衣新鞋新玉冠的身影坐在八仙椅上沉默等待。
我并不理他,扭头就走。
“你离家彻夜不归,是不是太放肆了?”
“我不认识你。”
“给我站住!”
赵方羡忽然拍桌,我感知到他的怒意,还是停下脚步,心中的委屈也再次满溢出来,落了眼泪在衣襟上。
他起身到我跟前时,像极了脚踩棉花,还有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应是又喝了许多酒。
我扶他臂膀,另一手轻轻揉到他腹间:“都叫你不要喝酒了,你怎么又喝这么多?”
他试图扫开我的手,但晕晕乎乎根本没了力气,让我叫来几个小厮把他搀到客房去歇下,一碰到床榻当即倒下去,只剩一口气还在进出。
我端着一碗水试图让他喝下去,好不容易才让他张口喝完,旋即往地上吐了一回。
我拍他的背安抚:“你都这样了,怎么来的这里找我?”
赵方羡吐完总算清醒些,又喝了几大碗水,躺回去舒服不少:“我自己走来的,你这么晚没回家,也没有音信,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不能想象他连站都站不稳了,怎么还有力气走这么远的路。
我因此眼泪又落下,他抬手擦掉我的泪痕:“明天还要见很多人,你帮我去备解酒汤。”
他说了很多今晚宴席上的事,我问他怎么应对重要的人物,有没有美女伴他左右,他都一一回答。
我因此生气:“我不给你备了,反正你也看不上,我关心你,纯粹就是热脸贴冷屁股。”
他微抿嘴角,似有些笑意:“你也看到有外人在,我要挣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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