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的办公位置是整间高三办公室光线最好的一个,此刻,他并不像往常那样和其他备好课的老师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而是戴着眼镜,给前来提问的学生答疑解惑。
那个学生周琎也认识,正是上了高二以后突然开始悬梁刺股的陈曙天。
周琎想退回门外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人耳聪目明,听到脚步声便一起抬头看她。老苏直接朝她招招手,笑眯眯道:“来找我啊?你过来等一等。”
周琎硬着头皮走过去。
陈曙天在老苏的指点中频频点头,等把题目都捋清楚,要离开了,还有些恋恋不舍。
老苏这边已经摘下眼镜,捂上茶杯,笑着问她:“怎么了?”
周琎也顾不上确认陈曙天有没有走出办公室,反正他们迟早会知道:“苏老师,我打算退出竞赛小组。”
老苏一愣,脸上的笑下意识收敛,看着又有了往日的严肃:“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不待周琎回答,他便率先揣测起来:“是对这次的成绩不满意?确实,我也对你和靖文有更高的期望,没拿到银牌很可惜,但这不意味着你们这个年纪拿到这个成绩不够好。你们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有信心帮你们提高。”
老苏是认真的,这让周琎有些难过,因为她只能说:“不是竞赛成绩的原因,是我个人的原因。”
很奇怪,哪怕在最清楚她家情况的陆靖文跟前,她都因为保有最后的自尊而无法坦诚得太过详细,在师长面前却没有这个顾虑。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尊敬的老师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误会,毕竟放弃已经让人足够伤心。周琎慢慢说起家里的情况,最后道:“……冬令营结束回家,我看见我妈妈又在为生计发愁,时不时还腿疼,实在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再学竞赛。我们家的情况虽然没有糟到让我现在就要出去打工,但留给我的容错实在不多。我唯一的出路就是高考,上大学的专业也不能乱选,最好毕业就能有稳定的工作,才能减轻我妈妈的负担。从这点来看,数学竞赛帮不了我。而我在竞赛上的天赋,也没有高到不走这条路会让人觉得可惜。它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负担了。”
周琎说到最后,目光移向鞋尖,不敢对上老苏的眼睛。
老苏沉默了好一阵,问:“你怎么低着脑袋?”
周琎这才抬头。
老苏定睛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这表情,是怕我劝你?”
周琎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怕,是因为不想让老师怀有希望又再度失望;不怕,是因为她心意已决,无论什么样的言语都难以动摇。
老苏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个和煦的笑来:“如果换一个人拿了铜牌就想走人,我肯定要把他骂到清醒,但是你,我不骂。”
周琎的手抓着衣服,把布料都攥成一团,不知道老苏是失望还是什么。
老苏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竞赛带的也不是一两届,你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也见过。你退出了,我这队里又少一个好苗子,确实是个损失,但对你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以前我有两个学生跟你一样,聪明,但又不是老天爷喂饭到嘴里的那种天才。家里条件不好,可自己有主见,能决断,还狠得下心努力。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好,算得上出人头地。
“你现在的日子是苦,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傻乎乎的,即使想不明白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未来也能有一份出路。你一步都不能踏错。但等过几年,你再回过头来看,肯定会感谢现在的自己。
“你想的清楚,也真能做到,要退出竞赛小组,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但你要是学习上懈怠了,对不起你今天下的决心,哪怕你不在小组里了,我也要把你叫到办公室来骂。”
周琎听到最后,眼角发热,笑着抬头眨眼,抿去眼里泪意,方才对老苏重重点头,像承诺一样。
第1章 依靠
今年春节格外早, 期末前的课程挤成一团,险些让人喘不上气,还来不及做好复习, 考试就像梦一样结束。
周琎的名次没能继续前进,又跌落回第九名, 这个她分科之后第一次考试就取得的成绩。
这事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毕竟数学竞赛占用她太多精力,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放弃。
下学期开始再全心全意地努力就好,周琎打定主意之后, 看到这个成绩便不那么失落了。
寒假开始了。
除了不用上学以外, 周琎的日常没有发生多少改变,除非被官倩倩约着出门, 否则她在家的生活规律得令人发指。
周琎每天早上起来给陈思芸帮忙,等陈思芸出门再写作业,中间自己做两顿饭,学到晚上陈思芸回来以后搭把手一起收拾, 整天的劳作结束, 再坐在电脑前玩一会儿, 算是全部的放松。
这种辛苦让她踏实。
陈思芸的生意在寒假之后又好起来, 每天回来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虽然理智上知道这是寒假人流量带来的改变,周琎还是忍不住想, 或许也是她做了正确选择之后,冥冥之中的奖励。
除夕夜的饭菜比去年更好,陈思芸下了血本, 葱爆羊肉、蒜末鸡翅、脆皮烤鸭、螃蟹炒年糕、玉米炖排骨、番茄炖牛腩,周琎吃得肚子滚圆。
陈思芸酒喝多了, 有点上头,拉着周琎盘这一年的账。她这一年赚得不少,但周琎知道她是如何起早贪黑全年无休换来的,这样一想,也就不算多了。
陈思芸说到最后,从房间拿来一个盒子,笑盈盈地递给周琎。
周琎从看到外包装起就愣在原地,那是手机的盒子。
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不是手机,毕竟陈思芸最擅长利用一切丢了可惜的外包装,矿泉水瓶里装的是油、是醋、是酱料,唯独不是矿泉水,不知道这个盒子会不会也这样。
她告诉自己,别期待,有是意外之喜,没有也不应失落,心却还是不听使唤地期待起来。
手机联通网络,开辟出一个新的世界,哪怕她拿着固话、抱着电脑,勉强开出一条细窄的路通向那个世界,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没有手机,她就不能随时随地地收发信息,用文字不出声地交流心情,时时刻刻记录一些只有自己能看的秘密。
这样的她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孤独之人。
有时候,她也会没有勇气地想要从众,想要和其他人一样,想要和他们在一个世界。
周琎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部崭新的手机。她想了很久,却又羞于定义为必需品,于是一次次默默隐去,从未跟陈思芸提过的东西。
她买给她了。
陈思芸的脸因为喝酒涨得通红,她有些醉了:“那些人总喜欢跟我说什么女孩发力早,男孩发力晚,上了高中以后,女孩的成绩会一落千丈。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真的觉得男孩子脑袋有多好用,他们是想告诉我,不要太得意。”
陈思芸揉揉她的脸蛋,好像她还是十岁的小朋友一样:“但是小琎你争气,上了高中成绩还是那么好,把他们堵得说不出话,甚至开始装作自己从来没有说过那些风凉话,真可笑。”
周琎的脸都给揉红了,还特地腾出一只手没收陈思芸的酒杯,嫌她喝得太急,怕她明早起来头疼。
“我一年到头就今天喝点酒,你都不让我喝!”陈思芸缓缓拍着桌子,委屈地抱怨,下一刻又突然伸手,把周琎搂在怀里,摸摸头,拍拍背。
周琎被抱得猝不及防,手里酒杯一晃,酒就洒在地上。她看看空酒杯,也不怕陈思芸再一口干了,放回一旁桌上,心里想着一会儿把这醉鬼送到沙发上躺着,她再把地拖干净。
谁知道下一秒陈思芸抱着她哭了起来,周琎手足无措。
她们从来不明晃晃地表现爱意。
周琎没有听过一句“我爱你”,也不曾说过一句“我爱你”。
这让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陈思芸喷薄而出的情感,她不擅长这个,只能一下又一下,踩着节奏轻拍她的背,让她不要哭得那么厉害。
陈思芸哭得累了,最后才说一句:“做我的女儿实在太可怜,太辛苦了。”
周琎推开她,不让抱了,认真看着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我乐意,不苦不累不后悔。”
不苦不累是安慰陈思芸的。
不后悔是真的。
哪怕在她最疲倦、最灰心,忍不住去幻想自己有一个更美好的家庭时,母亲那个位置出现的人也永远是陈思芸。
她希望她们一起变得更富有,如果不行,那她宁愿选择维持现状,哪怕是在梦里。
——
陈思芸没有再提除夕晚上的事,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提,还是喝多了断片,但以她过往的饮酒表现来看,像是前者。
周琎十分理解。
母女俩当一切没发生过,继续热热闹闹过节。
周琎还沉浸在拥有新手机的兴奋中,把陈曙天等人的手机号码一个个存在通讯录里,好像真的会打一样。输到陆靖文和官倩倩的号码时,几乎不用看原来的电话本,便熟稔地背诵出来,哪怕她分明一次都没打过陆靖文的号码。
不过这一回儿,她可以用手机给他们发新年祝福了,顺带告诉他们这是自己的手机号码。
周琎想起去年那条因为不愿只有自己一人烦恼而发出的祝福,心中五味陈杂。今年,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祝福陆靖文,看着好像比从前更进一步,却又感觉更遥远。因为她是他的朋友了。
周琎没被这种情绪纠缠太久,便陷入下一个烦恼——她最讨厌的、一年至少一度的,拜访周建业。
出门那天,周琎穿上陈思芸给她买的新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鞋子也挑了内里没有补丁、进门能脱下的一双,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露出一股不能输的气势来。
唯独摘了那只银镯。
陈思芸拿东西的时候看到了,还问她:“怎么把这镯子摘了?”
平常喜欢得睡觉都要戴在手上。
周琎表情未变,轻轻巧巧地带过去:“衣服穿太多了,袖子紧,戴着难受。”
陈思芸一听便不说话了,只把自己前几天包好冻在冰箱的水饺和包子拿出来,放到保鲜盒里,连带着狠下心买的樱桃也分出一大部分,要周琎一起带去周建业那。
周琎不愿意。
辛辛苦苦包的面食,自己赚钱买的水果,凭什么给那一家人?
陈思芸说她:“他到底是你爸爸,以后真遇到什么事了,还指望他搭一把手,哪能真不往来呢?你脾气别这么硬,一年到头也就给他们这些东西,吃个新鲜罢了,哪里就贵重了?”
周琎在心里呸了一声,仍是一丝一毫都不想给他们,但知道不能跟陈思芸这么说,便推脱道:“妈,从我们家过去公交转地铁要一个多小时,太远了,到时候东西路上化了坏了。”
陈思芸嫌她生活经验不足:“大冬天呢,又不是夏天,你就算在路上晃荡两个小时都不会坏。”
周琎垮着张脸站在原地。
陈思芸干脆转身回厨房,把那些冻品从保鲜盒转移到不锈钢保温饭盒里,重新递到周琎手里,让她连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陈思芸强行把周琎送出了门。
周琎只好提着这些东西,摇摇晃晃上一个多小时,来到周建业门前。
叫门之后照旧是张金芳开的门,怀里依然抱着她的大孙子。周成杰长大一岁,变得更高更壮,五官也和赵素英越来越像,看见她时嘴角下拉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周琎一眼扫过去,仿佛看到一个男版赵素英,心里忍不住生出厌恶。这神情被张金芳看见,立刻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仿佛警告。
她大包小包地站在门口,没有人打算帮她拿一下。她把东西先放到地上,脱鞋关门以后,把外套放到架子上,再自己拿东西进门。
周琎对客厅里的人道:“我妈送了自己包的饺子和包子过来,要放冰箱冷冻,不然会坏。”
她没有自己去开冰箱的门,因为吃过教训。在这个家里,她是什么东西都不能碰的,一旦碰了,万一出点问题又或找不到东西,就会赖在她身上。好像她生来就是要在这个地方偷鸡摸狗,损坏物件的。
周建业听到声响过来,有些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客套道:“你妈太客气了,让你带这么多东西,东西在哪?我先放到冰箱里去。”
周琎拿出水果和保温饭盒,道:“麻烦拿个盒子来装,这几个饭盒我要拿回去的。”
她什么东西都不想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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