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泠烟察觉到她的反应,凑过来小声介绍道:“那是云意姐姐,原是纪州合江楼的花魁,半年前顾大哥跟着先生到纪州游历的时候,席上偶然遇见,便为她赎了身,方才我在房中想与你说的便是此事。云意姐姐之后便跟着去了藤州,在阅华楼当厨娘,常与我们来往。如今因为宁州起了战事,先生关心战事,要携我们来高州,云意姐姐是宁州人,也想献一份力,便去军中当了炊娘。”
薛竹隐心下了然,淡然点头:“如此。”
顾修远真是心善博爱,到处为人赎身。
难怪顾修远今日下午要装作不认识她,大约是怕引出一段旧事惹得佳人吃醋。
不过这女子惯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樊笼中脱身而出,竟能以双手养活自己,还甘入军中当炊娘,虽出身烟花之地,自有一番风骨,实在令人钦佩。
又长得清丽淡雅,温柔娴静。
顾修远会喜欢她也不奇怪。
桌上谈笑风生,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暗戳戳地关心顾修远和周云意。薛竹隐浑身不自在,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陈先生忽然问道:“竹隐喝茶喝得这么急,可是还有暑热之症?”
薛竹隐骤然被关心,有种还在文思堂时被先生站起来提问的紧张,抬起头来尴尬地说道:“已经好了,多谢先生关心。”
陈先生话题一转:“说起来,竹隐今年也二十三了,可有成家?”
陈迈大大咧咧地说道:“一看就没有,我成家了竹隐姐都不会成家,再说竹隐姐要是成亲了能不告诉爹爹?”
一时间桌上众人的探究好奇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薛竹隐硬着头皮回答:“还未,竹隐无心于此。”
成过亲但是又和离了,这应当算不得成家了吧?
顾修远漫不经心地夹了个大鹅腿拣到碗里,咬了一口又觉索然无味,舍在一旁。
陈迈挤着眼睛看她,迫不及待地问:“竹隐姐,民间传闻说你与工部尚书梁楚惺惺相惜,往来密切,他能当上工部尚书都归功于你的引荐,可惜碍于同朝为官不能谈婚论嫁,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话问得露骨,几乎就是在说,她与梁楚有私情。
陈如寄呵斥他:“陈迈!”
陈迈吐了吐舌头,冲陈如寄做了一个鬼脸,目光闪动:“还有一种说法,传闻你与当今天子互通情意,奈何你不愿放下官身进宫,他为你虚悬后位,你为他奔走治国,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时间,除了苏泠烟,桌上众人探究好奇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岭南地处偏僻,京都的消息传到岭南往外落后几个月,哪有等正主亲自回应来得新鲜。
薛竹隐抬头,对上顾修远锐利如鹰眼的目光,心猛地一跳。
第77章
薛竹隐脸色不大好看, 皱了眉头正色道:“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与梁楚不过是朋友,与陛下不过是君臣。梁楚坦荡磊落,真君子也, 还请你不要散播编排我与他们的谣言。”
顾修远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的, 低下头去, 暗暗将那个搁在碟子里的鹅腿又捡回来,慢慢咬着吃了。
咬了两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狠狠把鹅腿撇开。
陈迈讪讪说道:“我就是问问。”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过分,转头想与苏泠烟说些什么缓解尴尬,苏泠烟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碟子, 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迈给她夹了块白切鸡放到她碗里, 笑道:“怎么了?”
苏泠烟回过神来,脸色有些发白,手肘不慎将筷子碰落在地,又慌忙去捡。
陈迈帮她把筷子捡起来,给她换了双新的筷子, 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冒冒失失的!”
苏泠烟偏头躲开,低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鸡肉。
陈迈心里咯噔一下, 戳了戳她的手臂, 却见一滴水从她的脸上落到碗里,他顿时慌了, 上一次见苏泠烟在吃饭的时候哭出来, 还是在她刚来陈家的时候。
是不是因为他这八卦问得太恶劣,问的对象又是她每日心心念念的竹隐姐姐, 所以她为竹隐姐感到委屈,便哭了?
陈迈凑过去,低了身子仰头去看苏泠烟的脸,她眼中泪水盈盈,顺着脸颊一路滑落到碗里,苏泠烟也无心去擦,任由泪水布满脸。
他心里颤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递过去,苏泠烟也不见来接,急得他,要不是还有许多人在这里,他都想帮她亲自擦眼泪。
陈如寄看到陈迈手足无措地拿着帕子凑在苏泠烟身边,板着脸训他:“陈迈,你又惹你妹妹哭了!”
陈迈心虚地把帕子藏到身后,仍凑近了看苏泠烟。
苏泠烟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带着哭腔说道:“义父义母,烟儿吃饱了,就先回房了。”
陈迈“啪”地把筷子丢在桌上,起身追了出去:“我也吃饱了!”
薛竹隐下意识看顾修远一眼,正巧顾修远也看了过来,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其他人不知道苏泠烟为何哭,还以为她是多愁善感,或是因为竹隐被诘问过于难堪,但他们知道,是因为陈迈刚刚提到了林穆言。
一席饭吃得薛竹隐如坐针毡,又陪先生师母聊了许多,散席后,她惦记着苏泠烟,在走前绕到她房中去看一眼。
走到她房外,刚要叩门,忽听得门内传来苏泠烟的笑声,婉转得如同春夜林莺,有个爽朗的男声,伴着她一齐大笑。
薛竹隐心下黯然,在房外默默站了一会儿,静静听着房中的欢声笑语。
一别三年,苏泠烟也长大了,身边有许多人关心,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只有她可以依靠的小姑娘。
她转身离开,晚间清风徐徐地吹在她脸上,月亮柔柔地倾泻一地霜华,薛竹隐负着手,慢慢地穿过园子,朝外走去。
这园子布置得雅致,足见主人的用心,园子的左边种了一大片梅树,正值夏日,郁郁葱葱,曲径通幽,能隐约看到梅林深处有一片石桌石凳。
想见主人会于梅花盛开之日,与客携酒至此,对坐春风,饮酒赏梅,赋诗吟咏。
园子的右边,小径把花园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杂植各异的花木,距薛竹隐所走的主道百步之遥,一道高大假山掩住视野,藤萝爬满假山,从假山上垂下,被月光照耀着,风一吹,恍若数百只手掌一齐招手。
假山的门洞后隐约露出潋滟水光和水边亭子的一角,藤萝从门洞上垂下,掩住部分风景。
然而此刻妨碍视野的不仅有藤萝,还有两个人影。
薛竹隐看得不大真切,只看得个子略高的那个人影身量颀长,背后的高马尾平添几分少年气,个子略低的那个影子纤瘦柔曼,立如春风中舒展的柳条。
何太守还在和先生师母饮茶谈天,苏泠烟和陈迈在房中笑闹,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在那边说话的,只能是顾修远和周云意。
想是一时情浓,要避了众人寻个安静的地方叙一叙只有彼此才能听的话。
晚风吹起薛竹隐的衣角,灌进她的衣袖,远处顾修远抬手,为周云意拂开被风吹动的藤萝。
这顿饭吃完,他们仍留在这里,或聊天,或谈情,她却要独身一人踏着残月回到驿馆去。
这里是他们的家,她显得格格不入。
薛竹隐被晚风吹得有些眼酸,她本以为此次来岭南能见到亲近温暖的人,然而时过境迁,她不再是陈先生最得意的学生,苏泠烟也不再依靠她。
就连顾修远,身侧也另有他人。
她叹一口气,迈着步子向前走,她对岭南所知甚少,晚间托何太守调了些和宁州高州相关的案卷送到驿馆去,今夜少不了一番挑灯苦读。
晚风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薛大人!”
薛竹隐回头看,周云意婷婷袅袅地,像一阵风似的朝自己走来。
顾修远双手抱臂,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周云意追上她,眼里闪着光,兴奋地说道:“早就听说薛大人守正严明,敢于弹劾当朝权臣,还高瞻远瞩,以雷霆手段推行新法。今日得幸,终于见到本尊。”
这话时薛竹隐初听时还有几分心虚,因变法不过是循着宋老的路子加以改善推行,非她一人之功,现下人们都把宋老遗忘,而把功劳算在她的头上,实在有些惶恐。
但她现在听得多了,知那些说话的人多是溜须拍马,有时候懒得应承。
顾修远在她身侧站定,介绍道:“这位是周云意,原是昌吉寨寨主何必异父异母的庶妹,现在在军中当炊娘。”
与宁州马纲纲官的会面在脑海闪回,薛竹隐目光微动:“那她是……”
顾修远点点头,说道:“是。”
昔日周铭曾把她认成周云意,不想因缘际会,现下这个眉眼与她有五六分相似的女子,就站在她的眼前。
薛竹隐微微笑道:“薛某早听过周姑娘纪州第一美人的名声,今日得幸,终于见到本尊。”
周云意眉眼如春日融冰:“薛大人能写一首诗赠给我吗?日后我想开一个自己的食肆,到时候我把您的墨宝挂在墙上!”
薛竹隐:……
她如实回答:“我不会写诗。”
周云意有些失望,薛竹隐这话大约是在委婉拒绝她,陈先生都作了两首诗送给她呢!
她脸上仍是笑盈盈的,说道:“薛大人莫要说笑了,陈先生以文才声闻天下,您是他的学生,怎么可能不会作诗呢?”
顾修远忽然说道:“她真的不会,并非不想为你写。”
他同薛竹隐生活了半年,她写札子倒是很快,但从来没见过她写诗,也不见她与谁有诗文往来。
周云意笑意微僵:“顾大哥与薛大人很熟?”
薛竹隐脸色淡然:“不认识,顾公子大约是听陈先生说过吧。”
她又说道:“你若不嫌弃我的字,薛某可为周姑娘写食肆的招牌,或者周姑娘有什么想写的,薛某也可代笔。”
周云意语气惊喜:“真的!那等我想好了找薛大人写可以吗?”
薛竹隐点点头:“自然,只要我
还在高州,周姑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周云意笑道:“我同顾大哥送竹隐一块出去吧。”
顾修远轻咳一声,对周云意说道:“我还有事找阿迈,劳你送薛大人出门。”
薛竹隐淡淡瞥他一眼,对周云意微笑道:“有劳。”
周云意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说道:“我听陈先生说薛大人在文思堂时课业总是第一,薛大人念书比男子还要厉害呢!难怪能够打破旧例入朝为官,真不愧为女子表率。我如何才能够努力向薛大人靠拢,像薛大人一样厉害呢?”
薛竹隐暗暗惊叹她的志向远大:“你想入朝处理吏事?”
周云意神色微赧:“这我做梦都不敢想,只有像薛大人那样厉害才能够打破限制做官吧?我连学堂都没上过呢,只幼时跟着我娘学了四书五经,我想开一个食肆,做出许多好吃的美食,把食肆做到望江楼那样大。”
是了,她刚刚才说过自己日后想开一个食肆。
薛竹隐说道:“我不过出身比周姑娘好些,又因为我家里情况特殊,所以我破例入了文思堂,在文思堂时便受各位先生的教导,为入仕做准备,所以才得以做官。我能够到今天的位置,除了我个人的勤勉,与我的家世不无关系,周姑娘不必羡慕。”
“周姑娘在合江楼时已有花魁之名,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脱籍后却甘愿入后厨当起厨娘,如今又自愿入军中当炊娘,辗转于宁州,藤州,高州之间,这份勇气是薛某所不能及的,应是薛某羡慕周姑娘才是。”
“周姑娘若要问我的经验之谈,大概就是坚持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为之勤勉吧。业精于勤荒于嬉,周姑娘现在已经是厨娘,这不就是你正在坚持做的事吗?这样便很好。”
周云意犹豫地问:“薛大人也觉得这样很好吗?我娘总说女子开食肆太辛苦了,应该找个好人家嫁了,合江楼的姐妹也这样劝我,只有顾大哥和您支持我。”
又是顾修远,顾修远应该很关心她罢。
薛竹隐简短地答道:“与世俗相悖而行的道路总是会走得艰难一些,所以走的人才少。但既然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总要试试看。”
小厮牵着马等在府衙外,薛竹隐接过小厮递过来的马鞭,与周云意别过,翻身上马。
周云意恋恋不舍地仰头看她,有些担心地问:“薛大人会不会因为我曾堕入风尘而看不起我?”
她眉眼仍是笑盈盈的,但语气有些颓丧:“我原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只是后来遭遇一些变故才不得已如此。”
不消周云意辩白,顾修远说她是何必异父异母的庶妹,大概就能猜出一个故事,周云意跟着改嫁的母亲入了昌吉寨,老寨主故去之后,周云意和母亲无所依靠,被何必卖入合江楼。
她的生活,想必比自己要艰辛百倍,晚间听说顾修远为她赎身激起的一点酸意在和周云意接触之后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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