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积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问她:“你每日对着顾大哥也是这样长篇大论地教训他么?他耳朵竟没有长茧子?”
这人不愧是顾修远的好兄弟,简直和顾修远一个德性,方才她的话无疑是对牛弹琴。
薛竹隐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回了营帐。
晚间吃饭还是在饭堂,
陈迈在桌子边翘首以盼,见到高积云来了,问他道:“顾大哥呢?”
高积云坐下端起碗便往口中扒饭:“顾大哥说要去冲个凉再来吃饭。”
陈迈有些失望,嘟囔道:“真是反常,从前也不见他每日操练完士兵就要冲凉,怎么突然这么讲究。”
他推了推高积云的肩膀:“喂,你坐过去,别坐我旁边,一会顾大哥要坐这里的。”
高积云也伸手去推他:“凭什么呀!顾大哥都跟你住在一起了,就不能坐我旁边吗?”
陈迈推回他:“你整日与顾大哥待在一起操练士兵,也该待够了吧?”
温峰坐在她身边看着对面幼稚的两人,只能低头把碗端到嘴边掩饰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薛竹隐看着为一个顾修远争来抢去的两人,简直没眼看,她皱了皱眉,说道:“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高积云和陈迈看她一眼,心虚地噤声,又恼怒地瞪着对方,还抢同一块肉吃。
顾修远掀帘进来,高积云和陈迈同时朝他挥手:“顾大哥!坐我旁边!”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身边袭来一阵雨后草木的清新,椅子发出轻微的响动,落座带起的细微气流拂在薛竹隐的脸上,顾修远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薛竹隐没有偏头,咀嚼的动作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高积云冲顾修远撇了撇嘴,控诉他:“你说了下次坐我旁边的!”
顾修远看他一眼:“你出了一身的汗,臭死了。”
虽然顾修远没有坐在陈迈身边,可是他也没有坐在高积云旁边,陈迈自认为他还是赢了,耀武扬威地抖了抖自己的肩膀。
高积云吃瘪,委屈地说道:“你从前都不嫌弃我的,现在开始嫌弃我了。天气这么热,这屋里谁不是出了一身的汗?”
顾修远没有说话,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朝薛竹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薛竹隐只当没有看见。
高积云冷哼一声:“你和薛尚书还能坐在一起吃饭,真难得!”
薛竹隐抬起头来,幽幽看他一眼,提醒他道:“事不过三。”
高积云被她一瞪,低下了头。
顾修远瞥她一眼,低头笑了笑。
借着衣袖的遮掩,薛竹隐搭在桌子上的手肘碰了碰顾修远,不满地提醒他:笑什么笑!
顾修远嘴角勾起,借着夹菜的动作,手臂伸出去的幅度大了些,手肘不经意地碰回薛竹隐的手臂。
帘子被掀开,周云意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含笑说道:“望江楼那边今日送来了一只鸡,我炖了鸡汤,分给各位大人尝尝。”
陈迈高兴地看过去,五碗汤里,有两碗汤满满的都是肉,其他三碗都是汤多肉少。
他们几个人里,除顾修远外,就数陈迈和她关系最好,一碗是顾修远的,那另一碗肯定是自己的喽!
周云意率先把那碗肉多的汤端给了顾修远,顾修远晾在手边,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把汤碗推到高积云面前:“你在京都习惯了大鱼大肉,初来肯定不习惯,你先吃着吧。”
周云意瞥到,含笑说道:“是我没考虑周全,这汤还是给安抚副使合适些。”
陈迈眼巴巴地望着周云意端起另一碗肉多的汤,他理所当然地伸手去接,笑眯眯的:“谢谢云意姐。”
周云意行云流水地绕过他的手,笑眼弯弯:“不是给你的。”
第81章
周云意稳当地把汤端到薛竹隐身前, 有点讨好地笑:“这是给薛大人的!”
薛竹隐把碗推回去,温声说道:“谢谢周姑娘的好意,但这样难免不公, 你去找个碟子把肉夹出来大家一起分着吃吧。”
周云意脸色一赧,轻声说道:“我只是想感谢薛大人午间对我的回护。”
顾修远听到这句话, 抬起头来问周云意道:“中午发生什么事情了?可是有谁欺负你?”
高积云手中的汤匙抖了抖, 眼巴巴盯着周云意,等与她对上视线后拼命摇头,乞求她别把这件事说出去。
周云意愣了愣,胡乱摇头说道:“没什么事,已经解决了,多谢顾大哥的关心。”
顾修远说道:“若有人欺负你, 我替你讨回公道。”
薛竹隐瞥他一眼, 顾修远坐在她身边,却在抬头看周云意,眸中如春水温漾,周云意也看着他,眼底生机蓬勃。
她不由自主:“安抚使很关心周姑娘啊!”
顾修远的视线落回到她身上, 挑眉看她,欲说还休。
陈迈和温峰一时愣住,她这句话听来语气不善, 而且, 而且这是人家周姑娘和顾大哥的私事,薛大人虽为监军御史, 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只有高积云为了忍住笑拼命抠桌底。
薛竹隐反应过来刚刚说了什么, 她抠着木桌因为年岁日久裂开的细缝,恨不得钻进去。
她咳了两声说道:“就像我一样, 我也很关心周姑娘。”
薛竹隐抬眼看周云意:“你本就没做错事情,何须我的回护?自然也不必有所回报。肉本是公家的,你把肉特意多分给我一些,是假公济私。”
陈迈眼馋地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不就一碗汤嘛,竹隐姐不必如此计较,你不喝我替你喝好了。”
薛竹隐放下筷子,严肃道:“今日是一碗汤,若不加以约束,明日可能就是一只羊,一处宅子,一州赋税。”
陈迈吐了吐舌头,嘟囔道:“哪有这么严重?”
高积云把碗往前推了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碗我吃过了,但在军营里嘛,不必讲究那么多,我把肉夹出来大家一块分了吧。”
陈迈率先拿起筷子过去帮他分到自己的碗里,那碟被挑出来的肉也被几个人分着吃了。
八月初三,广南西路,广南东路,江南西路的六万大军在三路将军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进驻军营,顾修远下午便把各路领兵的将军召集起来,一起商讨攻下宁州的法子。
江南西路的将军高辰从吉州远道而来,他还不习惯高州的湿热,营帐里人又多,又闷又热,才一会,他的里衣就被汗浸湿了。
他说道:“岭南酷暑炎热,我手下的将士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应该速战速决,拖久了,军心疲软。”
将军马澳对宁州所属的广南西路比较熟悉,他提道:“夏季河水高涨,宁州地处伏河下游,高州在宁州的上游,修筑了小草坝,不如我们把堤坝炸了,让伏河水把宁州城淹了,我们趁乱进攻。
广南东路的将军何许说道:“这个好,这个快。”
薛竹隐立即反对:“不可,若是把堤坝炸了,不仅是宁州高州的百姓,自高州以下沿河的城池皆会受到影响,损害的是数以万计百姓的利益。”
马澳目眦欲裂,瞪着她说:“你又没打过战,打战就是这样,没有点流血怎么能打下来?”
薛竹隐不紧不慢:“那也不该把胜利践踏于百姓无辜的生命上。薛某于兵事不熟,但于民事却有一些心得。水淹宁州城,波及甚广,战后重建费力,还会让宁州的百姓觉得朝廷已经放弃他们了。届时即使日后收复宁州,宁州的民心也收不回来。”
何许和马澳对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薛大人一看你就没有经验,西北战事连绵,你去边地随便找个老百姓问问谁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战事。现在的百姓会记得这件事,那又怎样,几十年后,谁还记得?你现在枉费心思地要保他们,几十年后,谁又会记得?”
马澳撸起袖子,亮出自己壮实的腱子肉:“这样,我们用军营里的办法解决,薛大人敢不敢同末将比试一场?谁赢了听谁的?”
薛竹隐将袖子甩出一道风,厉声道:“将百姓的生死系于一场比试上,简直是荒谬,顾修远是主帅,当听他的决断。”
马澳轻蔑地笑:“你是不是怕了?我不过吓吓你而已,薛大人就退缩,真是妇人之仁。朝廷怎么会派一个鼠辈来监军?”
马澳身后,窃窃私语越来越大声,都是议论薛竹隐的。
“我认为,”顾修远视线在她和马澳之间来回逡巡,慢悠悠地说,“你们应该比一场,正好将士都疲惫了,给大家找点乐子。”
众人听到有热闹可看,全都拍手叫好,顾修远扫视全场一眼,原本沸腾的人群又安静下来。
“薛大人是文人,我们也不必为难她。马澳,你是承乾六年武举射鹿一科的头筹,就比射鹿如何?一百五十步范围内,每三十步射一个箭靶,你们骑马射箭靶,谁的准头大就听谁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薛竹隐,说道:“薛大人,你这么细的胳膊能把弓拉开吗?手会不会被弓把磨破皮啊?”
她看向顾修远,眼里有隐隐的怒意,他是什么意思?竟要她去和一个武将比试?这是要她当众出丑吗?
一片哄堂大笑声中,薛竹隐反而冷静下来,笃定地说道:“那就比骑射。”
沙场上,士兵已经布置好了箭靶。
马澳活动自己的手腕,翻身上马:“我先来,这场比试会结束得快点。”
他夹紧马肚子,吹了个口哨,身下的骏马便撒开蹄子奔去,骑到合适的位置,拉弓便射,绕场一趟回来,气定神闲地下马。
场上的士兵一路小跑,响亮地报出:“马将军射中四个箭靶的红心。”
这准头在将军行里算是中上,对行外人来说却遥不可及。
马澳得意地觑她一眼,问道:“薛大人现在退缩还来得及,一会上马,出的丑可就不止于此了。”
薛竹隐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接过他手上的弓箭,翻身上马。
她高高扬起鞭子,冲马背上挥一鞭,控住缰绳向前驰去,风将她的素衫鼓起,替她拨开鬓边的碎发。
接近第一个箭靶,马背之上颠簸不已,不同于平地射箭,好在文思堂也曾考校过此项,她为此练习过一段时间,知道此项的技巧所在是把握瞄准靶心时刻坐骑移动的偏差,她眯了一只眼,瞄准靶心用了点时间,稳稳地射出第一支箭。
马澳看她骑马控绳的娴熟姿态,心底隐隐不妙,但骑马与骑射的难度天差地别,他自视甚高,并未放在心上。
薛竹隐射第一箭花了很久,马澳提着的心放下来,看来还是个花架子。
她找回一点感觉,控马继续前行,很快射出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
马澳五中四心,她必须要全中,才能够赢过他。
在烈日下待久了,她的头有些眩晕,太阳穴狂跳不已。薛竹隐分不出手来揉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搭箭向前射去,箭羽如鹰隼一般迅疾地破风而出,准确地射到了靶心之上。
场边乌泱泱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距离太远,看不分明,但听到马将军五中四的佳绩,都以为薛竹隐输定了。
她纵马回来,不紧不慢地翻身下马。
马澳嫌前来报告的士兵走得太慢,忍不住催一声:“还不快点!”
士兵听到催促,周身一抖,加快脚步跑了过来,因为跑得太快,到的时候还大口喘着气:“薛……薛大人……”
众人都看着他,马澳心里着急,喝道:“你倒是快说啊!”
士兵抚着自己的胸口,平定呼吸,展开手中的纸,报出薛竹隐射箭的结果:“薛大人射中五个箭靶的红心!”
马澳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着急地骑马到箭靶前一一察看,这才相信薛竹隐确实是五中五心。
他上下打量薛竹隐一眼,薛竹隐站在一旁,清瘦的肩挺得很直,面色平静,不见骄色。
马澳豪壮地冲她拱手:“末将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小看了大人。我输得心服口服,以后都听大人的差遣!”
薛竹隐纠正他:“不管是输是赢,你都该听顾修远的差遣,受我的监督。”
她赢了比试,不仅避免了采用水淹宁州城的法子,保住了百姓,还让大家都对文官刮目相看,她自己心里也高兴。
并且顾修远刚刚还嘲讽她,想用激将法逼她应试,她不但没能如顾修远所愿出丑,而且还大出风头,挫了顾修远的锐气。
薛竹隐负着手,高高地昂着头,难得地敛去自己的沉静和谦和,看向顾修远的目光里带了点少年意气和责问的质询,她要顾修远知道,她并不如马澳所说,是个怯懦的鼠辈。
即使一定要用赢得比试这种无聊荒诞的手段才能采纳自己的意见,她也照样可以把比试赢得很漂亮,让大家都对她心服口服。
却见顾修远被众将包围着,他并不去安慰身边虽然输得心服口服但还有点懊丧的马澳,无视周围起哄让他也露一手的呼声,只是双手抱剑,含笑看着自己。
光打在他身上,他的笑容明亮,骄傲得像春山飞过林表的鹰,简直,简直就像是他自己赢得了比试一样。
薛竹隐一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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