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薛竹隐的心绪若雁过湖心, 泛起层层涟漪。
她蹙起眉头,顾修远为何笑得如此畅快,他不是想让自己出丑吗?可她没能如他的意, 他该恼怒才是。
晚上议事完,已是亥时, 诸将散去, 薛竹隐也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她此次南下并未带任何仆从,许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营帐里无人,连灯也要她自己来点。
刚找到火折子将榻边的灯烛点亮,营帐壁上,被摇曳的烛火映着, 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 她的心陡然一慌,手忙脚乱去找称手的物件,要喊守在门外的士兵。
顾修远的声音懒懒响起:“是我。”
薛竹隐看过去,顾修远靠坐在案桌前的太师椅手上,以手撑头, 另一只手上还将一个黄铜狮子镇纸来回颠着玩儿。
她松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不满地问:“你来这做什么?”
顾修远丝毫没有要挪腾的自觉, 歪头看她:“薛大人可以进我的营帐, 我就不行?”
薛竹隐与他辩驳:“我那是因为有正事特意来寻你,你是偷偷地摸进我的营帐, 这能一样吗?”
顾修远手指轻叩桌面, 问道:“我也有正事要问你,周姑娘的事情, 是怎么回事?”
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俨然一副周云意的事就是他的事,只要他问她就必须告诉他的理所当然。
她不讨厌周云意,可是她有点讨厌顾修远了。
薛竹隐转过身去,蹲下来收拾书箱里杂乱的札子和她带过来的案卷,一边淡道:“你去问她啊,为何来问我?”
顾修远并未察觉她的不耐烦,坚持说道:“我之前问过了,她不肯说。”
薛竹隐顿了顿,努力心平气和:“高积云以为你我和离与她有关,刻意为难她,说周云意往他的饭食里放了一根头发。”
她没提自己给周云意正名的事情,这种时刻提出来,显得邀功似的。况且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又何必多说。
顾修远暗骂:“这小子!”
有这个心思,不做点别的,比如在竹隐面前说说自己的好话,跑去折腾周云意,舍本逐末,他看着都着急。
铺垫了半天,顾修远顺水推舟地问出他想问的:“那你那日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薛竹隐顿住,左看右看,刚刚收拾好的书箱还是不够整洁,她决定再排布一遍,顺便装个傻:“哪句?”
顾修远唇角勾起,学着她的语气,掐着嗓子说道:“安抚使很关心周姑娘啊!”
她愤愤地把手上的札子丢回去,既无语又震惊,回到当时那个场景,她那句话说得这么阴阳怪气的吗?显得她像是在争风吃醋,周云意会不会多想?
薛竹隐尚不知道自己的耳垂已经一片薄红,她慢慢站起身来,把今晚要看到案卷搬到书桌上,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就在几步路的时间里,她想好了应对的措辞,薛竹隐强装镇定:“安抚使似乎还忘了我后面的一句话,我说,像我一样,我也很关心周姑娘。”
她下结论:“结合我这两句话来看,我的意思应当是,我为我与安抚使同时关心周姑娘而感到高兴。”
顾修远直起身子,双手撑在桌面,越过书桌靠近她:“当真?”
薛竹隐心虚,自从遇见顾修远,她一贯诚实的美德不知道丢了多少回了,说道:“自然是真的。”
顾修远叩了叩桌面,薛竹隐这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壶。
他扬了扬眉,眼底微露狡黠的笑意:“给你带了一小壶岭南当地的凉茶,解暑的,可以尝尝。”
薛竹隐把茶壶放在一边,并不急着喝,想起今日下午的事,她还是有点气,正想找个机会问顾修远。
她不解地问道:“你为何如此鲁莽?明明你是主帅,有决断的权力,水淹宁州城这么离谱的法子,你一句话就可以否定的,你却把我们的争论当儿戏看待,还要我们比试。”
顾修远给她解释:“马澳头脑简单,崇尚武力,他对你十分不服气,连带着军中之人也怀疑你。你如果不想办法树立威信,之后很难服众。”
竟是这样?顾修远表面上是嘲讽她激她应试,实际上是为她挑了个她擅长的项目来帮她树立威望?
但她现在想想还是有些后怕,射到第五箭时,她在太阳下晒了好一会,身体已有些发虚,手臂酸软,不敢保证一定能赢。
薛竹隐盯着他:“倘若我输了呢?”
顾修远挑了挑眉,语气无赖:“那我就耍赖,让你们再比一场,比到你赢了为止。”
……真不愧是顾修远。
她还以为顾修远会说他相信她一定可以呢。
薛竹隐垂下眼睫,淡淡说了句:“多谢。”
多谢?她嘴唇蠕动的简略,淡然自若的神情,和手上不停的收拾书桌的动作,让顾修远觉得,她刚刚吐出的两个字,可以无差别替换成“还钱”、“有病”、“快滚”。
顾修远摊了摊手,不可思议:“就这样?以前不熟的时候你好歹还有个谢礼,现在就一句口头称谢?”
薛竹隐抬头看他:“以前我给谢礼的时候你可是什么都不要的。”
顾修远朝她伸出手掌心:“那是以前,今时不同往日了。”
薛竹隐默了默,也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怎么能再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意和帮助?
薛竹隐在桌上翻了翻,又在身上搜捡,她来岭南仓促,细软收拾得简便,竟没有一件能拿的出手的物件,可以体体面面送人的。
她叹一口气:“我身边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可以给的,等之后再给你吧。”
顾修远想了想,说道:“那先欠着。”
一个温柔拘谨的女声在帐外响起:“薛大人可在帐内,我想求见薛大人,烦请大哥为我通报一声。”
是周云意。
薛竹隐看一眼还在玩镇纸的顾修远,心底发虚,她前几日才说过那样惹人误会的话,连顾修远都察觉这句话的不对劲,要跑来取笑她。周云意和顾修远现在正是意蜜情浓,若是让周云意看到顾修远深夜在她营帐,她会不会心里不舒服?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拽住顾修远的袖子,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桌底推:“你在底下待着,别出声。”
薛竹隐坐在桌前,胡乱拢了拢他散在地上的衣角,强壮镇定,喊了一声:“进来罢。”
帘子被掀起,周云意走了进来,薛竹隐突然想到,监军御史和主帅商议要事,不是很正常?况且她和顾修远的谈话又没有什么不能听的,她心虚什么?
她一贯磊落坦荡的人,怎么也做起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来了?
但现在让顾修远出来好像更奇怪……显得他们真的有什么似的。
桌底下又窄又闷,顾修远不满地敲了敲她的膝盖,手被薛竹隐拨开,他乐此不疲地继续敲。
薛竹隐一把把顾修远的头按下去,强笑道:“周姑娘怎么来了?”
周云意面有赧色,不安地抠着自己的手指:“薛大人那日把我说得很惭愧,我想向薛大人来认错。我不该假公济私,只想着把肉分给顾大哥和您。”
薛竹隐没想到她竟还想着这件事,温声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当时就已经把碗里的肉挑出来分给大家,此事便翻篇,无需再挂怀了。这原只是一件小事,我那日的语气也有些重,还请你见谅。”
她把桌上的那一小壶凉茶递过去:“天气酷热,喝点凉茶降降火,喝完就不要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周云意感激地点了点头,先给薛竹隐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桌底下,她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牵住,她微微矮下身子,要把自己的衣角抢回来,顾修远却直接攥住了她的手,强硬地掰开她的掌心,在她掌心划拉。
手腕给他握住,顾修远粗粝的指尖拂过她的掌心,弄得她掌心痒痒的,周云意还在桌前,薛竹隐神志慌乱,抽不出神思来分辨顾修远到底想干什么。
她微微摆了摆手臂,宽大的袖子把桌上的毛笔推了下去,薛竹隐佯装捡笔,低下身子去,对上顾修远的眼睛,无声地问他:“做什么?”
桌底下视线昏暗,顾修远的眼底漆黑一片,他看着薛竹隐,摇了摇头。
薛竹隐瞪大了眼睛看他:?摇头是表示无事的意思还是什么?
顾修远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神色变得柔和,他缓缓伸出手,替她把垂下来的碎发抿到耳后。
薛竹隐感觉他的指尖拂过自己的耳朵,更加疑惑:?在她掌心划拉来划拉去就为了这个?
一股浓郁的酸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周云意皱了皱眉,天气炎热,食物若是存放不得当,很快就馊了,这凉茶不会也馊了吧?
茶汤呈浓褐色,颜色清亮,她谨慎地端起茶杯嗅了一口,那股酸味儿不像是饭食馊了发出的,闻着醇厚浓香,连带着自己的鼻子都跟着抽动,味道十分熟悉。
她不确定,抿了一小口,酸得她的胃都跟着抽搐。
周云意的表情一言难尽,桌子的那一边,薛竹隐俯下探到桌底,只能瞧见她的脊背,不知在干什么。
她试探性地叫道:“薛大人?”
薛竹隐直起身子来,抬头看她:“怎么?刚刚笔掉到地上了,我捡笔来着。”
她扬了扬手,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把笔捡起来,尴尬地冲周云意笑了笑。
顾修远拍了拍她的膝头,她低头看去,他已经把笔捡起,要递给她。
薛竹隐伸手去接,顾修远又不舍得放,拉扯了好一会儿,薛竹隐才费劲地把笔夺过来,手肘不慎磕到镇纸,痛得她低呼一声。
“薛大人没事吧?”周云意见她面色痛苦,关切地问道。
薛竹隐忿忿朝桌底踢了一脚,不仅扑了个空,小腿还被人握住,动弹不得,她面色更僵,偏生周云意还一脸关心地看着她。
“没事,不过磕了一下。”薛竹隐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她问道,“你刚刚叫我做什么?”
“这不是凉茶,这是……”周云意语气笃定,慢慢地说道,“醋。”
第83章
“醋?”薛竹隐端起自己的茶杯, 小抿一口,酸气直冲天灵盖,呛得她咳了咳。
果然是醋。
小腿还被人握着, 像有个汤婆子贴着她的皮肤温温热热地小火慢烤,想踹他一脚都没法子。
她咬牙切齿地朝桌底看一眼, 顾、修、远!
桌底的空间, 低矮闷热闷,顾修远屈膝跪坐在地上,艰难地弯腰低头,看起来有几分可怜,额头渗了一层薄汗,一双眼睛黑亮水润, 眼角弧度向下, 抬眼无辜看她。
薛竹隐烦躁地把他按回去,她尴尬不已,扯了扯嘴角:“我在庖厨随意拿的,本以为是凉茶,没想到是醋。”
周云意为她解围:“这壶上也没有写明是凉茶还是醋, 原是厨房的人不注意,薛大人想必从不下厨,拿错了也情有可原。”
薛竹隐瘫在椅子上, 有几分灰心丧气:“不必替我开解, 我原就是不长眼睛,不仅连醋和凉茶都分不清, 连别人是好意还是耍弄也分不清。”
周云意还想安慰她, 她疲倦地说道:“夜已深了,周姑娘累了一天, 早些回去休息吧。”
周云意不敢再多说,行过礼后告退。
帐内只余她和顾修远两人,薛竹隐一把把顾修远拽出来,顾修远借她手腕的力,向外直起身子,起的动作太快,猝不及防地扑到她身上。
熟悉的草木气息袭来,薛竹隐被迫去接顾修远,被他撞得瘫在椅子上,她的心底某处也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后背被椅背硌着,身前还要承受他的重量。一双手环过他的腰,悬在半空中,不知该落在何处。
顾修远趴在她身上,不仅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偷偷地调整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揽住她的肩膀,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薛竹隐耐心地等了一会,见他仍不起来,拍了拍他的腰,本是想催促他,倒显得像是安抚。
想到周姑娘刚刚才走,她默默把手收回去,攥成拳,淡淡说道:“还不起来,重死了。”
顾修远闻言,双手扶住椅子扶手,慢慢起身,诚实说道:“蹲太久,刚刚起来的时候脚麻了。”
薛竹隐冷哼一声,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面:“你给我送醋是什么意思?你耍我?”
顾修远顺势坐在桌子上,含笑看她:“原来你知道这是醋,两日前吃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这是醋?”
薛竹隐瞪他:“你刚刚才坐在地上,衣服上蹭了灰,别坐我桌子。”
她隐隐有恼意:“那不过是无心之言,我的确不该说那样的话,以后会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你刚刚不是已经嘲讽过了吗,为什么总拿住我的错处不放?”
顾修远被她一瞪,这才想起来她洁癖甚重,自觉从桌上下来,用袖子把自己坐过的地方擦了擦。
擦完回头看薛竹隐,她面带薄怒,一双秀气的眉毛紧蹙,身子微微后仰,一副警惕的样子,好像真的很为他刚刚的话生气。
顾修远突然就有点心软。
她那样在乎自己的名声,为人又磊落光明,若心底真的不在意他,他拿她的无心之言强逼她承认,一定会给她造成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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