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隐点点头:“要不要叫上诸位将军一起?”
“不必。”
薛竹隐跟随他来到一个营帐的背面,士兵们都在宴饮,这里没有什么火光,人迹也少。
顾修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表情却有点迟疑。
薛竹隐不安,担心地问:“宁州的信使说了什么?”
顾修远慢慢开口:“我下午喝得有点多,迷迷糊糊回了营帐,醒来发现自己走错营帐了,我没发什么酒疯吧?”
他做了个旖旎的梦,梦里的滋味难以言喻,温香软玉在怀的触感太过真实,她的声音如泉水一般清泠,在他耳边温柔低语,呢呢喃喃,醒来的时候神清气爽又怅然若失的。
鼻尖被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和梦里的那股香气重叠,他这才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袍。
衣袍比起他的尺寸过小,上头没有什么图案,只有梅花的暗纹,显得淡雅素洁,是薛竹隐的。
营帐完全昏暗下来,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发现桌上摞了一叠厚厚的案卷,札子和公文混杂在一起,还有一本翻开的书。
他看到书就觉得头痛,最多签署公文,翻翻兵书,这不会是他的营帐。
顾修远这才惊觉自己走错了,他在薛竹隐的营帐里。
他一时又有些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了。
窝在硬实的椅子里睡了许久,他的腿有些酸痛。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如果是有意走错,为何他醒来之后没有印象,如果是无意走错,他为什么不上榻睡觉?
薛竹隐别开眼神,淡淡地说道:“你喝醉酒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吗?”
她这么一说,顾修远有点心虚,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喝醉酒什么样。
他一醉就困,一困就不省人事,少时在家中喝醉过,每每在床上醒来,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儿,大约是爷爷让人把他扶到床上。
他酒量一直很好,也很少会放任自己喝醉,怕耽误事儿。
今日是因为旧伤复发,身上疼痛,再加上薛竹隐每日见他神色都是淡淡的,他心中郁闷,这才多喝了点。
顾修远试探性地问:“我身上那件衣裳……”
薛竹隐面色一窘,尴尬低头,早知道他会问,她就不给他披那件衣裳了。好在这里光线昏暗,顾修远应该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她强壮镇定:“我没有回过营帐,大约是周姑娘给你披的吧。”
周云意?怎么会是周云意?
顾修远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旖旎的梦,大失所望。
在梦里明明、明明是……
薛竹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一脸期待到一脸失望,再从一言难尽到痛心疾首,堪称精彩。
不知道顾修远到底在想什么。
她淡淡说道:“你问完了?那我回去了。”
薛竹隐偏头,顾修远看到她的脖子上,有个微红的小圆圈,上头淡淡的齿痕宛然。原本不甚分明,因为她的脖颈白皙,才更加显眼。
梦中情境尽数浮现,他心神为之一震。
原来那不是梦!
见她转身要走,顾修远着急地去抓她的手腕,想把话问清楚:“你……”
薛竹隐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后退一步避开:“还请安抚使自重。”
柔软的衣袖拂过他的指尖,顾修远扑了个空,他惶急地伸出手去,想把薛竹隐留下来。
周云意的温软轻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顾大哥!”
第85章
薛竹隐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修远眼见她又回到宴会上,周云意又在身后看着,不好再追。
他回头看去, 周云意笑意盈盈地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手上还捧了一盅汤。
她脚步轻快, 走上前来,说道:“上回你夸高太守家中的醪糟好喝,我给你做了醪糟炖蛋,快尝尝。”
那盅醪糟炖蛋散发着淡淡的酒香,两个水煮蛋漂浮在碗里,嫩白的蛋白下隐约可见包裹着的蛋黄。
顾修远低头看一眼炖蛋, 温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 但我要是独食,他们怕是要馋死了,你拿去给阿迈和积云分了吧。”
周云意端到他身前,眼角弯弯:“我是特意做给你吃的,你晚上没有过来, 好吃的全让他们吃光了。你如果担心他们发现,你偷偷吃就好啦,我只想做给你一个人吃。”
顾修远向席间看一眼, 薛竹隐已经回到席上, 烛光打在她的鬓发上,脊背挺得笔直, 侧耳听陈迈说话, 时不时吃一口菜。
她甚至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周云意话中之意实在明显,顾修远实在没法再当作没听到。
他颔首微笑, 一改以往的推脱拒绝,单刀直入:“你为什么想做给我吃?”
周云意脸红低头,脚尖轻轻地蹭着地上,说道:“顾大哥对我很好,人也很好。”
顾修远慢慢说道:“我少时曾喜欢过一个姑娘,她对我就像我对你一样好,我那时年轻不懂事,久而久之就喜欢上她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对我好,不过是受了别人的嘱托。要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就知道她不是诚心想对我好的,我才不会接受她对我的好,更不会喜欢她。可是现在想抽身已经晚了,所以你千万别步我的后尘,不然就会像我一样惨。”
周云意倏地抬起头来:“顾大哥喜欢对你好的女子么?那女子既然不是真心对你好,又不喜欢你,那你为什么还要喜欢她,何不把她放下,找一个真正对你好、喜欢你的?”
顾修远被她噎住。
放下么?他也不是没有试过,可那个人又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大概是再也放不下了。
他笑了笑:“这样很可怜,是不是,所以你千万别像我一样,只是贪图别人对你好就交付真心。”
周云意抿唇不说话,顾修远拉开一点距离,等她的回复。
她反应过来,顾修远是在点她,让她别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他们很少这样沉默过,周云意和顾修远在一起总是很放松,他从来不提起她的过去,也不说让人尴尬的话,她也不会让顾修远的话掉在地上。
他当然也不是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比如她为他做的独一份的吃食,总是被他端去给陈先生或者陈迈,比如她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嫁娶,他总是一笑带过。
但他那日在合江楼见到自己的时候,眼神里的愣怔,跟失了魂似的,连杯中的酒都忘了喝。
周云意见到他的时候,手底的琴弦乱了两个音。
她本以为与他的缘分不过席上的萍水相逢,可管事的同她说,座上的那位公子帮你脱籍了。
后来含香夫人偷偷告诉她,顾修远原是朝中的将军,来岭南三年没有动用过自己的权势,却在给她脱籍这件事上破了例。
周云意在合江楼见惯风月爱恨,就凭那个眼神,顾修远怎么会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呢?
她反思自己过去对顾修远是不是太过叨扰,让顾修远按捺不住,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周云意笑意微僵:“我明白顾大哥的意思了。”
顾修远对她这么好,她不愿意让顾修远为难。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也没必要继续纠缠。
托盘里的那盅炖蛋此刻显眼得尴尬,周云意端着跟烫手山芋似的,不知道该不该再递过去。
顾修远主动接过来:“我端去给阿迈和积云吃了吧。”
话已经说清楚,他没必要再让人难堪。
席上,高积云已经醉成烂泥,手上犹自抱了一个酒壶往口中灌酒,温峰要夺过来,他却不让。
顾修远闻到他一身的酒气,嫌弃地绕开,端到陈迈面前:“周姑娘做的醪糟炖蛋,积云喝醉了,便宜你了。”
他又向旁边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继续说道:“周姑娘放了很多糖,是甜的。”
薛竹隐往这边瞟了一眼。
顾修远没有端给高积云吃,陈迈很高兴,尽管他没那么喜欢喝醪糟,还是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往口中送。
“啪”的一声,汤匙被一阵力道打掉,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陈迈拧起眉毛,撇了撇嘴:“顾大哥,你干嘛呀!”
顾修远沉下脸色:“说是给你吃的,你就心安理得地独食?不知道给旁边的人尝一尝?”
陈迈这才想到旁边还有一个薛竹隐,他拿一个没用过的碗,殷勤地给盛了半碗给她端过去:“竹隐姐,喝点。”
薛竹隐没喝过醪糟,但听说是甜甜的,也想试试,她喝一口,称赞:“云意的手艺真好。”
陈迈扬了扬眉:“是吧?!我来军中都胖一圈了。”
他捡起落在碗里的汤匙,准备大快朵颐,就在这当口,一只伸出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把那汤盅端走了。
高积云踉踉跄跄扑过来,也不怕烫,把那半碗醪糟酒一样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鸡蛋塞了满口。
陈迈目瞪口呆,他还没见过饿死鬼投胎转世。
陈迈委屈,指着高积云:“顾大哥,他把我的醪糟炖蛋吃完了!”
顾修远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漫不经心地说道:“别跟一个醉鬼计较。”
翌日操练完,顾修远把各路将领都集中在营帐里,陈迈也被他叫过来。
宁州太守昨日派信使来,请求和谈。
顾修远问:“大家以为谈还是不谈?”
高积云很扫兴,嚷嚷道:“才打掉他们一点人马,就禁不住和谈了,胆子这么小造什么反呐,打得我不痛快!”
何许:“能和谈最好,宁州掀不起什么风浪,无非是罗春借这个机会想多要一点。早日安定下来,士兵们也好回乡。”
顾修远点点头:“那就谈。”
“我们这边为表诚意,退军三十里,宁州那边在和谈的时候自然会放松警惕,我们趁机进攻。”
马澳和高辰对视一眼,真变态啊,能兵不血刃地解决这件事都不愿意,顶多朝廷吃点亏罢了。
高积云眼里燃起兴奋的光。
果然,他就知道,顾修远不会轻易和谈的。各路的将领悠哉悠哉的日子过惯了不愿意打战,他们这些西北出来的却巴不得有战可打,可以摆摆自己的威风还能论功行赏。要是和谈了,立下的功劳就没那么大了。
顾修远顿了顿,不是太高兴的样子:“他们说要请陈先生过去谈。”
大约是陈先生在岭南的名气太大。
薛竹隐第一个反对:“陈先生年事已高,又不在营中,不可涉险。”
这就是顾修远刚刚停顿的原因。
他有八万人马,宁州是一定能打下来的,如果林穆言授意,他可以顺便把罗春一锅端了,现在他谋兵的关注点在于怎么最大程度地减小损失。
和谈的这个机会很难得,他不想错过。
可是陈先生的命同样也很重要。
双方还在和谈,这边打过去,摆明了不会管城中人的死活,他们都不顾虑,宁州那边更不会在乎陈先生的死活。
陈迈还没意识到去和谈要付出的代价,意气高昂:“我去!我是我爹的儿子,代父和谈再合适不过了。”
薛竹隐沉声道:“你既无官阶,又无名气,去了不能显示出我们的诚意。我是陈先生的学生,又领礼部尚书的官职,合该我去。”
顾修远双手撑在桌面,瞪她一眼:“你凑什么热闹!”
高辰说道:“薛大人去正合适啊,一般和谈都是派文官去的。薛大人又是文官,官阶又高,处理事务的能力又强。”
马澳有些担忧:“薛大人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朝廷会不会怪罪下来……”
高辰给他一个眼神,她自愿要去的,可不干我们什么事。
薛竹隐敲了敲桌子:“那便这样定了,明日派使者去交涉,把和谈使换成我。”
她其实也有点怵,来高州已经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这还是她同高积云一起来的。现下她要一个人进宁州谈判,宁州那边是实是虚还未可知,到时候高州发起进攻,她所处的情势会很不乐观。
但放眼军中,最合适的就是她了,她没有理由推脱。苏先生可以死谏,顾修远可以身先士卒,她为什么不可以?她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顾修远忽然说道:“我也是陈先生的学生,我去,你不许去。”
高积云叫起来:“你可是主帅!哪有派主帅去和谈的道理,你不突袭了吗?”
马澳,高辰,何许都来劝,军中确实离不了顾修远,每日的操练都是他在抓,阵形的排布也是他来指挥,他不在,军营的主心骨都没了。
薛竹隐皱眉,顾修远这副管她的样子像极了她爹当时命令她不许再插手新法的事情。
他凭什么管她?
薛竹隐直直地看进他的眼底:“为什么不行?”
“你从来没上过战场,根本不懂怎么打战,你还是个女子……”
他自己也知道理由拙劣,手指不安地击打桌面,烦躁地转来转去,看每一个人都觉得不爽。
说是和谈,其实就是找一个熟悉吏事的人去当人质,他不想她去赴这个险。
明明有这么多人都可以去,她一副当仁不让,不管自己死活的样子,让他心头窝起一股无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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