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意在她身侧听着,眼眶里已经饱含热泪,尽管她不喜欢宁州,可她在宁州毕竟生活了五六年。她虽处境凄凉,可也是衣食不缺,她没想到,宁州百姓过得要比她艰苦许多。
薛竹隐听他说得震撼,隐隐明白其中内情,宁州百姓是苦,但宁州售马之风若不遏制,带来的结果会更震撼。
她冷冷说道:“大齐北面甘夏、田贞虎狼环伺,你以为罗春为什么要高价买马?是得了这两国的授意,意图削我大齐军备,届时甘夏田贞联手,绕路借道攻我大齐,我大齐腹背受敌,军备又不如人,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以为宁州和罗春会好到哪里去?你却还在为能借售马得厚利而沾沾自喜,实在短视。今朝廷仁慈,不计较你通敌之罪,前来招安,并意图将罗春纳入我大齐版图下,不然,三路大军的铁骑将踏平宁州和罗春。”
“开出宁州和罗春的条件,本官可以考虑向朝廷上报。”
何必见宁州太守诉苦诉了大半天,薛竹隐却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别说废话,直接同她谈条件。”
宁州太守掏出帕子擦了擦泪,拿出一份公文,递给薛竹隐,说道:“我宁州所求不多,只求百姓安居乐业,我作为太守也就死而瞑目了。下官希望朝廷能免去百姓身上历代积压的积欠税,减轻百姓的负担,让他们投入到生产之中;宁州地卑物陋,每年两广西路的转运使从宁州赋税中要抽六成上交到朝廷,希望这个份例可以减到三成;马纲给百姓造成的负担实在太重,希望朝廷可以免除马纲。”
“希望朝廷看在下官一心为宁州百姓着想的份上,能不追下官与何大将军的责。”
“罗春则是希望朝廷能把集宁,天心二县交给他们来管束,帮朝廷减轻负担。”
薛竹隐草草翻阅,公文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在描述宁州有多么惨,最后大言不惭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罗春更是胆大包天,见薛竹隐来应下和谈便想狮子大开口。
第一个要求还可以做到,剩下几条根本是异想天开,把要求提这么高,薛竹隐不由怀疑他们和谈的诚意。
她把公文放在一旁的几上,眼神锐利:“本官刚刚从清风楼一路来昌吉寨,见道路破败,商肆关门十之七八,家家闭户,路无行人。反观王大人,一身绫罗绸缎,府衙修葺一新,这可不像一心为宁州百姓着想的做派。”
薛竹隐一条一条批驳:“免去积欠朝廷可以考虑,百姓负担确实过重,影响生产;宁州马纲对送大齐至关重要,不可能免除,但朝廷可以考虑补贴家中养马的民众,或者免除他们的赋税;运送马纲的支出可以摊派在沿路州府头上,不必宁州承担一半。抽六成赋税这个定例,各州皆是如此,不可破例,免谈。至于不追责,再议。”
“现在我来说朝廷的条件,朝廷成立宁马司,以后马纲的事务直接交由宁马司管理,宁州有的铁矿和盐务交由两广西路管理。罗春若愿纳入我大齐版图,我大齐有厚重优待。”
何必皱眉,这薛大人提的要求未免苛刻,若不是宁州太守胆小怕事,坚决要求和谈,他又遭受重创,是决计不肯坐在这里和薛竹隐和谈的。
他占据昌吉寨,又有罗春做依靠,有信心占地为王,和大齐打上一阵。
“不可能。”何必斩钉截铁。
何家堡发家便是靠的马纲贩盐和铁矿,现在朝廷把这三样收回来,等于扼住他的喉咙,要他昌吉寨慢慢萎缩。
“何大将军不必急着拒绝,我大齐已退军三十里表示诚意,大将军可以慢慢考虑。”
薛竹隐起身,“今日先谈到这里,我等各位商榷后的结果。”
周云意跟在她身后出了衙署。
薛竹隐的自由被限制,只能坐马车回去,不能与当地百姓交谈。
她回去的路上,频频掀帘看来时走过的道路,愈发觉得奇怪。
百姓生活困苦,家家闭户,那应该乞儿窃贼横行才是,可这宁州城道路上一个行人的影子也不见,简直像一座空城。
即便是京都那样繁华的城市,也免不了有乞儿强盗,何况萧条的宁州城?
路遇重重守卫森严的关卡,她才意识到,整个宁州城都在军事管控之下,道路被管制,故而百姓只能待在家中,不能出户。
这种情况,上一次见,还是在禁宫之中。
她的心一惊,观宁州太守的神色,他是有意和谈的,可兵权都握在何必手中。
结合宁州开出的根本没法谈的条件和宁州城被管制的现状,她几乎可以确定,何必和顾修远想的一样,根本无心和谈,甚至暗暗地部署兵力,想要趁和谈之际袭击高州。
敌我各怀心思,这时候谁先出手,谁的胜算就大。
必须尽快想办法告诉顾修远!
第87章
马车中, 周云意见她神色越发严峻,手中攥着帘子的一角不愿放开,似在凝神思索什么。
周云意今日在府衙堂上第一次见她发狠的样子, 才知道原来她还有威仪堂堂的一面,见她眉头紧皱, 更是有些害怕。
她大着胆子问道:“薛大人, 您在想什么?”
薛竹隐思绪被她打断,回过神来,攥住帘子的手慢慢放开,温声说道:“没什么,不过在想宁州似乎并非有意和谈。”
周云意想当然地说道:“可今日我在堂上看着,宁州太守痛哭流涕的, 宁州百姓太可怜了, 他也是被逼无奈才造反的,应该是真心的吧。”
宁州太守说的那一番话说得她心里也很难受,宁州百姓身上负担累累,被朝廷压榨得肩膀都要垮了。
薛竹隐摇了摇头:“他不过是作伪而已。”
这样的人她在朝中见多了,掉几滴眼泪, 诉一诉苦,呜呜咽咽地伏在先皇面前,颤巍巍地去够他的膝头, 再顺理成章地把自己所求说出来, 先皇最吃这一套。
那宁州太守一直用帕子抹泪,她偶尔瞅一两眼, 帕子都没湿痕, 比朝中人还差几分,他们要哭可是实打实的。
不过新君即位后就没人敢这么干了, 郭解在他新登帝位的时候故技重施,哭得涕泗横流,还想牵陛下的袖子给自己抹泪,陛下早就对此感到厌恶,命他在满朝文武前哭了小半个时辰。
周云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虽然不懂这些事情,但大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薛竹隐感到欣慰,周云意虽没有接触过这些事情,自然也就不懂,可她从没给自己添乱,一直在很积极地帮自己。有她在自己身边,她身处敌营少了很多恐惧。
回到清风楼,薛竹隐与她在廊上分别,说道:“你回去早点歇息吧,明日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高州那边也没有动静,现在只能先积极谈和。”
她刚打开房门,就被一只手拖了过去,被捂住嘴巴,人被抵在门板上动弹不得。
熟悉的气息袭来,薛竹隐在黑夜里与那双黑亮的眼睛四目相对,有些错愕:“顾修远?”
顾修远穿了一身夜行衣,身形笼罩在黑夜里,房间内一片寂静,还能听到窗子底下街道上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他慢慢松开捂住她嘴的手,上下打量她,见她神情自然,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说道:“我担心你喊人,所以捂嘴了。”
薛竹隐不自在地扭了扭腰:“你把放我腰后的那只手也松开。”
顾修远慢慢把手抽了出来,刚刚她被抵在门板上的时候顾修远的手垫在她的腰上挡了挡。
薛竹隐并未点灯,与他拉开距离,皱眉说道:“你是主帅,不好好在军营里待着操练士兵,拟定作战计划,跑这来做什么?你知道要是你的身份被发现了会有多危险吗?”
“那些呆子,根本抓不住我。”顾修远双手抱臂,斜倚在门板上,语气里有一点得意。
“不知道你和谈的情况如何,所以来看看。”
其实他是担心她的安危。
大齐开国以来,也发生过和谈使前去招安的时候被斩杀的情况,昨日他在帐中一想到薛竹隐孤身在宁州城里,便辗转难眠。
薛竹隐正想与他说此事:“宁州的态度徘徊不定,何必不想和谈,宁州太守开出的条件又太高,怕是要凉。何必刚愎自用,手里又有昌吉寨的精兵,凶悍无比,说不定哪天就动手,你一定快,我正想办法传消息给你。”
没想到他竟然来了。
顾修远:“看出来了,我摸进城的时候,城门守备并未放松,城里巡逻的士兵也很密。”
他自然地要去牵她的手:“既然如此,我带你离开,你留在这太危险了。”
薛竹隐躲开他的手,扬了扬下巴:“云意在隔壁。”
她又说:“你疯了!你一个人可以来去自如,但你怎么带我们两个出去?我们不见了,这边定然知道我们的态度,还能突袭吗?”
“顾修远,这不现实。”
顾修远急了:“那我总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吧?”
薛竹隐压低了声音:“我有个办法,何必和宁州太守意见不一,我想办法挑拨他们,他们必有一伤,还能给你争取时间。”
顾修远问她:“届时城破,你怎么办?”
薛竹隐避而不谈,冷静地说道:“我怎么办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尽快把宁州城拿下。”
“你的生死怎么能不重要!”顾修远反驳。
两个人同时想到那天因为和谈的事情他和薛竹隐当众吵架,顾修远突然脱口而出一句暧昧不清的话,一时沉默。
顾修远慢腾腾说道:“大齐有好多毛病等着你去纠正,惠及的是千万百姓,你的生死怎么能不重要?”
薛竹隐定了定心神,说到:“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保全自身和云意,她也会努力保全我。”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她突然想向顾修远保证,但见他这么在意她的死活,她也想让顾修远放心。
不想顾修远察觉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她又迅速岔开:“就这么定了,你快回去,这里交给我,给你五日时间部署够不够?”
顾修远:“三日够了。”
薛竹隐点点头,事情谈完,她和顾修远好像没什么可再说的了,有想说的,她也很小心地避让着不被提起。
她顿了顿,指了指西边的墙壁:“云意在隔壁,你要不要见见?”
顾修远摇摇头:“不了,她与何必有旧,想来安全,不必我操心。”
他谨慎地打开窗子瞧了瞧周围的动静,“那我走了。”
薛竹隐:“走吧走吧。”
“竹隐,”他回头叫住她,丢下一句话,“我不喜欢周姑娘。”
薛竹隐望过去,窗子已经关上,只留下一个小缝。
不仅那句话无迹可寻,这屋子安静得似乎不曾来过人。
她疑心是近来思虑顾修远那天脱口而出的话,听错了。
薛竹隐思索了半个时辰,把写满字的纸张在灯下烧掉,敲开周云意的房门。
她刚拆了头发,迎薛竹隐进去,给她倒了杯茶。
薛竹隐坐下,直截了当地说道:“云意,我有一事求你。”
周云意巴不得自己能帮上她的忙,听到此话膝头向她那边挪了挪,忙道:“薛大人请说。”
“你今日随我去府衙可注意到站在宁州太守身后的那个男子?”薛竹隐不直接说,先问她道。
“注意到了,那个人很奇怪,老是瞧着我看。”周云意低了头,有些不自在。
薛竹隐接着说道:“我三年前曾在京都见过他一面,当时还是从你他的口中听到你的名号,他应该对你颇有好感。你能不能明日偷偷给他塞个帕子,到时候我引何必从旁观看。就递个帕子就行!”
周云意听着,她明白薛竹隐是想干什么。
她在合江楼待了三年,合江楼里的姑娘很多,这种挑动男人吃醋的把戏她司空见惯,向来不愿掺杂其中。
周云意有些为难,何必曾是她在昌吉寨唯一的依靠,她和何必如今走到对立面上,听薛竹隐说不能留他的性命已经十分不忍,她今天见看他,虽然还是不想理他,可看他的时候就像看将死之人,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悲悯。
她的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可我不想让何必因为我……”
周云意很想得到薛竹隐的认可,她担心薛竹隐会因为她不情愿而不快。
“周铭敌不过何必,此举不过是给何必增加一点压力,让他分心。”薛竹隐耐心劝她,她发现周云意就是心肠很软,悲天悯人,谁也不愿意伤害。
“你今晚不是还和我说宁州百姓可怜吗?何必一点都不无辜,朝廷许他减免赋税的特权,他的昌吉寨占着宁州的矿场和盐务,累计的财富不计其数,可他不但一点没帮着宁州的治理,还私自和罗春做起马匹交易,把宁州百姓吸纳到昌吉寨里,私蓄武备和马匹。”
周云意不愿意再去想,何必能做到今日这个势力,自然不无辜,可是对她来说,他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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