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鸣渐次晕开飘远,薛竹隐困顿不已, 重又昏昏睡去。
薛竹隐一向起得早, 对于时间的把控更是严苛,眼看着就要到约定立文书的时辰,周云意在房内候了多时,都没等到薛竹隐找她,心下生出奇怪, 莫非薛竹隐没有叫她,自个去府衙了?
她从房内出来,想去找薛竹隐。
薛竹隐的房门紧闭着, 廊下的美人靠上, 周铭抱着剑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他倏地睁开眼睛, 见周云意向这边走来, 款款脚步似凌清波,下意识站起身, 把剑立在一旁的柱子边,扯了扯自己的衣裳。
周铭脸上的一层薄红,好在他面色黝黑,也看不出来,他表情局促,清了清嗓子,主动说道:“清荷娘子早,在下周铭,是高大人的幕僚,奉命来保护薛大人。”
周云意听到他的话语,震了震,顿住脚步,上下打量周铭,她认得这个男子,就是府衙里站在宁州太守身后总看她的那个,每次她的视线飘过去,都能对上他的视线,随即他的目光便会慌乱地撇开。
“清荷”是她在合江楼时的名号,合江楼的三年对她来说是一段屈辱的存在,自从合江楼出来,再没人这样唤过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周铭要这样羞辱她?
因薛竹隐还曾想让她接近周铭,给他送一方手帕,她不愿意,连带着对周铭的印象也不好,现下更是生出微微厌恶。
但周云意讨厌一个人也不会表现在面上,她在距周铭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淡淡说句:“叫我周云意即可。”
她抬眼向紧闭的房门望去,问了句:“薛大人还没出来吗?”
她的话语轻柔得像拂过湖面的柳枝,在周铭的心上荡起点点涟漪。他面色忽而一赧,摇了摇头:“我天不亮就守在门口了,没见薛大人出来过。”
这真是奇了,周云意敲了敲门,里面并无人应她。
一阵慌乱涌上心头,她加大了力道,用力地拍着门,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似是一个花瓶撞到在地。
周铭问道:“要不要我把门撞开?”
周云意的心高高悬起,她摇了摇头,思忖一会,请来酒楼的管事把薛竹隐的房门打开。
周铭要跟在她身后一同进去,周云意转身,把他拦在门槛之外,说道:“还请周郎君在外等待。”
薛竹隐房内并没有人,唯有床帐垂得严严实实,隐约传来一声咳嗽。床尾的高几空空荡荡,地上花瓶碎片溅裂。
周云意奔向床帐,小心翼翼地掀开,薛竹隐躺在床上,鬓发如鸦羽散在枕头上,脸颊两抹红晕,脑袋歪入枕头,勉强撑开眼皮。
薛竹隐看一眼周云意,声音低得似乎在叹息:“云意,你来了。”
看薛竹隐面色不虞,周云意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掌心之下一片滚烫,她着急地叫道:“薛大人,您这是起了高热,我去给您请大夫!”
薛竹隐咳了咳,连带着胸腔也在振动,她费力地拉住周云意的袖子,艰难地说:“不必费劲,你把我病了的事情告诉周铭,高大人会派大夫来看。”
“你同周铭说,这两日哪都别去,就守在我房门口就行。”
周云意点点头,又说道:“我去打盆凉水来给大人擦擦脸。”
薛竹隐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有劳你了。”
果然,没过多久,宁州太守那边得了消息,便派了大夫来诊治,大夫说道大约是昨日薛大人用冰贪凉,身子一下受不了,便起了高热,吃过药高热退了便好了,只是要好好休息。
晌午的时候,何必那边也派了大夫前来,和早上的大夫说了一样的话,见已经有了方子,便没有开。
“真奇怪,为何高大人都派人来了,何必还要派人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周云意奇怪地嘀咕。
薛竹隐眼睫动了动,她现在晕晕乎乎的,周云意本就压低了声音说话,传到她耳中更像是蚊子叫似的,只听到几个词。
高大人……何必……她脑海里的思绪像山间飘过的云烟,只见其踪影,而无法抓住,她费劲地想,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自己了
周云意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白瓷碗里,米粒被煮开了花,粘粘稠稠的,最上面还飘着一层清亮的米油,明明是米粥,却散发着清醇的肉香。
她舀一口,轻轻吹凉,递到薛竹隐嘴边,像是哄小孩子似的:“我娘说生病没胃口的时候,白粥最是养人,薛大人喝一点再睡。”
薛竹隐忍着倦意,靠在枕上,熬得软烂的白粥被喂到嘴里,几乎不用嚼就在她舌腔里化开,顺着食管一路滑到肠胃,肚里舒坦,她喉咙的关节似被打开,不知不觉就把那一碗米粥喝得干干净净。
周云意给薛竹隐擦了擦嘴角,端过放在高几上的药碗,试了试温度正好,又哄着薛竹隐:“薛大人把药喝完再睡。”
浓重的药味飘入鼻端,薛竹隐皱了皱眉,阖上双眼,抿了嘴唇,偏头避开。
周云意无奈:“喝了药病才会快点好。”
她并非讨厌喝药,不过是吃一点苦而已,只是担心喝了药明日烧退下去便再无理由拖延。
薛竹隐的肩膀靠在软枕上,难得地在她身上看到弱风扶柳之态,她抬起眼来,说道:“明日再喝,我心里有数。”
周云意摸不着头脑,但看薛竹隐眼底清明,想必她有自己的盘算,扶她躺好。
第二日,薛竹隐终于肯喝药,又睡了半日,身子大好了。宁州太守那边又派大夫来看,已有些微催促之意。
薛竹隐起身下床,给宁州太守和何必都下了帖子,约好明日在府衙立文书落印。
给顾修远留的三日时间已过,薛竹隐去府衙的时候,请周云意帮她再熬一锅这两日喝的米粥。
她有意不想带上周云意,让她留在清风楼,若是真打起来,她能趁乱跑了也好。
周云意那日被何必的话吓坏了,她知道今日便是和谈结束的日子,不顾体面地拽住她的袖子,无论如何都要跟来。
薛竹隐无奈,只好带着她一同上了马车。
今日府衙的守备格外森严,府衙外的长街上,每隔几步便有一个士兵,面相凶悍,身彪体壮,将整个府衙围得严严实实。周云意认得他们纸甲上的徽记放下车帘,小声地说那是昌吉寨的人。
相比之下,宁州的厢军就显得松散许多,守在府衙内,几个几个聚成一团。
薛竹隐抬头看了看日头,日上三竿,为时尚早,不知道顾修远什么时候会来。
宁州太守出来迎她,见她捧着个乌木匣子,面上一喜,伸手过来接,悄悄说道:“我的人已经候在城门,把何必手底下的兵支开大半,等落了印,我便发出信号,城门就会打开迎我大齐士兵。”
薛竹隐侧身避开,淡淡说道:“文书是空的,一会再拟不迟。”
宁州太守有些丧气,但薛竹隐人已经在这,左右她跑不了,还能有假不成?
他躬身迎薛竹隐进去,何必面容冷峻,见她进来并不起身来迎,身旁一柄宝剑靠在桌边身边,一副剑拔弩张的姿态。
他身后站了一排穿着纸甲的士兵,显得堂上格外拥挤逼仄,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
薛竹隐的目光从他身上淡淡略过,从匣子中取出空白的文书在桌上摊开,宁州太守殷勤地给薛竹隐取来笔墨纸砚。
他隔着案桌劝何必说道:“总是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不如太太平平地安享朝廷给的富贵荣华。”
何必乜他一眼,冷嗤一声,锐利的目光锁定薛竹隐慢腾腾磨墨的手。
太太平平地安享富贵荣华?这种日子他已经过腻了,他要的是他的昌吉寨能够像罗春一样独立于大齐之外,舒舒服服地当一国之君。
薛竹隐磨了一会,停下磨墨的动作,拿起墨块对着光瞧了半晌,皱眉说道:“这墨味道熏人,粉质粗糙,已经发灰,用在文书上极易脱色。你们这没有黟川墨吗?”
她点了点挂在笔架上的笔,说道:“还有这笔,笔尖已经秃了,笔管粗糙硌手,本官受不了这种委屈,换支好点的笔来。”
宁州太守对笔墨纸砚一窍不通,只觉得能用便可以了,好在上任太守还在库房留下些自己存用的书房用物,忙不迭把身边的人招来,让他去库房把能用的都拿过来。
何必来了兴致,以手扶额,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看她动作。
她这般讲究周到,若是把她忙活大半天精心撰写的文书当着她的面一把撕掉,再一剑抹了她的脖子,看鲜红色的血从她白皙的脖子里喷涌而出,再把她那一身素袍染红……
嘶,想想都觉得兴奋。
日头逐渐升高,宁州太守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薛竹隐却写几个字停下来想一会,又涂涂改改,不免有些着急。
他小心地问道:“大人才动天下,想必对这种公文信手拈来。大人能否加快速度,总不好让大人饿了肚子。”
薛竹隐笔尖一顿,顺手写了个错字,划掉重写,不紧不慢地说道:“何必催促?左右和谈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本官还在这里,我看谁敢去吃饭?”
何必欣赏的兴致被打断,不耐烦地说:“别催她,让她慢慢写。”
磨了许久,薛竹隐算算时间,也快到晌午了。
三年前的宫变,顾修远便是在晌午的时辰发起进攻,因着人到中午困饿疲乏,要去吃饭,又正值换班之际,守备松散,有可乘之机。
她悠悠写下最后一个字,吹了吹油亮的墨迹,从匣子里拿出自己的官印,犹豫半分,最终落下。
宁州太守早准备好官印,喜滋滋地在上头落下印记。
文书被递到何必面前,何必随意地瞟一眼,暗色的云锦上,排列整齐的楷书端庄清隽,字如其人。
他从小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爹娘给他请了岭南最好的大家来教授他的书法,三岁上便开始写大字。
此刻见了薛竹隐的字,竟生出点惜才的心思来。
他缓缓拿起那封文书,嘴角噙着微笑,手上微微用力,“嘶拉”一声,那文书便随着他双手分离的动作裂成两半。
文书被他随意一扬,飘落在地,何必的靴子漫不经心地踩上去,在那封象征着朝廷权威的文书上留下一个脚印,“和谈,我不同意。”
不仅如此,他还要薛竹隐的命。
第90章
正值晌午, 外头的蝉叫得欢腾,堂上冰鉴里的冰早就化成水,没人有心思去换新的冰。
堂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 周云意周身的汗毛竖起,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下意识挡在薛竹隐身前, 目光哀求地看着何必。
何必挥了挥手,两个士兵迅捷出手,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架走了。
免得等下又给薛竹隐挡剑,惹他心烦。
薛竹隐对此早有准备,若说前日何必那冰凉的剑刃抵在她脖子上的时候, 她还有一种濒临深渊的恐惧, 今日倒是平静许多。
不过和她见过的那些在堂下凄厉地说死后必缠着薛竹隐的犯人相比,他微笑着说要杀自己的样子属实有点变态。
宁州太守眼巴巴看着那张被他踩在脚底下的文书,面如土色,他斑白的胡须随着嘴角的抽动,抖成了筛子。
长剑寒光如一束清泠泠的日光, 晃过衙堂,何必执着长剑,径直向薛竹隐刺去。
薛竹隐本能地侧身躲避, 可她动作太慢, 她侧身的当口,何必的剑锋也随她动作偏离几分。
周铭冲出来, 长剑一个格挡, 勉强将何必的剑挡了回去。
他看一眼被士兵锢住的周云意,看向何必的目光里隐隐有怒意, 他挥着剑,向何必发起进攻,直逼他的要害。
何必也不是个吃素的,见周铭向自己袭来,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一窝蜂地涌上来,把周铭团团围了起来。
周铭身上被砍了几刀,汩汩地流着鲜血,他大吼一声,不要命似的冲出包围,向何必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
长剑不利于近身格斗,周铭握着剑锋,向何必的腹部刺去,何必在他身下奋力地扭了一扭,剑锋偏了几分,刺中何必的大腿。
周铭握住剑锋的手漫出鲜血,那血顺着剑锋流下,与何必的鲜血混在一起,再滴到地板上。
他费力地把剑锋抽出,又刺入何必的大腿,黝黑的脸色因为用力涨得通红,周铭抬头看一眼还在挣扎的周云意,大声冲身后的士兵喊道:“放了周姑娘,不然我就杀了他!”
周云意被士兵放开,看着扭打在一起的周铭和何必,一时不知该帮谁。何必对她很好,她不希望何必死,可周铭是为了她和何必打起来,她也不希望周铭死。
薛竹隐的目光紧紧盯着周铭,狠狠瞪一眼宁州太守,朝他身后的士兵喝道:“你们愣着干什么?!坐以待毙不成?何必妨碍和谈,逆我大齐,斩杀何必者,赏百金!”
宁州太守见文书已撕,正犹豫不决,他没想到何必真的敢撕文书,还要杀朝廷命官。上吧,要是打不过何必,何必把薛竹隐杀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要是不上,周铭已经上了,周铭跟他三年,他的态度不言自明,他还是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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