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他耳根子太软,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心性软弱,听到薛竹隐答应和谈的要求,以为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到大齐,孰料真的会到如今这样的局面。
在他身后护卫的士兵平日里都被何必的人压一头,早看他不爽,又听周铭差遣,此刻看周铭不虞,在一旁干看得着急,只等宁州太守一声令下。
他咬了咬牙,给士兵一个眼色,七八个士兵如脱缰的野马,朝何必扑去,又被何必的人拦下来,两方扭打在一起。
兵戈清脆碰撞声,拳头打在肉身上的沉闷声,士兵的痛呼声掺杂在一起,整个衙堂没了往日的整肃威严,桌子被砍出几道凹痕,桌上的案卷散落一地,上头的字迹被殷红的鲜血覆盖,俨然是个野蛮的斗兽场。
宁州太守见形势不好,躲到柱子后头,打算贴着墙根悄悄从门边溜走。
那边和周铭扭打在一起的何必占了上风,他翻了个身,跨在周铭身上,抢过周铭手里的剑扔到一边。
他眼底发红,就像未开化的野兽,一拳一拳往周铭肚子捶去。
周铭被何必压着,在他的捶打下,胸膛一阵震动,重咳一声,何必见他嘴角涌血,眼中更加兴奋,拳头如雨点落在他身上。
他不知疲倦,像打在沙包上似的,一拳一拳发泄心底的杀意,嘴角带了轻笑,欣赏周铭的垂死挣扎。
周铭慢慢不动弹,何必的兴致被打断,他皱了皱眉,停下动作。站起来,漫不经心地从周铭的尸,体上踩过,搜寻可以继续发泄杀欲的对象。
目光停留在被士兵控制住的薛竹隐身上,他微微一笑,慢慢朝她走过去。
薛竹隐看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何必,他的嘴角噙着凉薄的笑,一袭月白襕衫布满斑驳血迹,拳头上沾的血随他的脚步在地上留下一条细细血迹。
变态,简直是个变态!
士兵的桎梏和他散发的嗜血气场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薛竹隐的心头一跳,头皮发麻,肠胃隐隐作痛。
何必的手如铁拳一般,控住她的双手,把她拖到墙角。
周云意惊叫一声,想扑过来,士兵把她控住,她大叫道:“何必!你忘了你曾做下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吗?我现在要你留她一命,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何必看一眼,声音毫无感情:“把她带出去。”
薛竹隐周身冰凉,如身处冷窖。完了,连周云意也没法保住她,她今天要折在这里了。
何必上下打量他的脸,手指轻抚上薛竹隐白皙的脸,轻蔑地说:“你怎么敢长一张和她一样的脸?”
微凉的指尖拂过她的脸颊,薛竹隐心头一阵颤栗,她抿着嘴,直直地瞪着何必,不肯失了朝廷命官的气度。
她冷冷说一句:“我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天理昭昭,你凶残暴戾,必不会有好下场!”
何必慢悠悠地说:“她说留你一命,那我就让你活着,但我要你这张脸,这副筋骨,不再像她。先把你的脸毁了,再把你做成人彘,薛大人以为如何?”
他扬起拳头,一阵细风扬起薛竹隐的碎发,薛竹隐紧靠着冰冷的墙壁,攥紧拳头,闭上眼睛。
新法施行得如火如荼,大齐几十年的病瘴沉疴被她一点一点治好,如今海清河晏;
林穆言已经为苏先生翻案,苏泠烟从林穆言手上脱身,现在过得也很好,陈先生在岭南一家团聚,安享晚年;
薛家这辈只她一个,但她若是死了,她爹大约会从旁支里挑选一个孩子精心培养,延续薛家的荣耀,所以不必担心。
她这一生做得很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顾修远的身影跳入脑海,他坐在河边,身上负着伤,脸色苍白,可是他眼底比星辰还璀璨,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问她:“那竹隐会喜欢我吗?”
她眼睫颤了颤。
她已经有答案了,可是好像只能到这里了。
一阵凌厉的风刮过,想象中的拳头并没落下,连锢住她双手的那只手也松开了。
她睁开眼睛,何必捂着自己的手腕,上头一支羽箭贯穿而过,鲜血如潺潺流水从他的指缝间滴下。
薛竹隐的心口狂跳,因为恐惧不住地颤抖,她手疾眼快地捡起地上不知是谁脱手的剑,趁何必面露痛色,咬了咬牙,一剑捅入他的心口。
若此时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自己。
剑锋刺入胸膛比她想象的难得多,肋骨护住心口,薛竹隐感觉自己刺到了一块铁板上,要再进一寸艰难万分。
何必颤抖着,面色狰狞,完好的那只手握住胸前的剑锋,想要把剑抢过来。
他手腕受伤,之前又与周铭缠打多时,手上的那点力气不过是强弩之末。
薛竹隐定了定心神,双手用力握住剑柄,果断地抽出来,对准他的腹部,一剑刺了进去。
何必已再无招架之力,他缓缓倒地,像一只被抹了脖子血被放干的鸡,只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死不瞑目。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薛竹隐的手腕和衣袖上还有何必带血的手印,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盛夏的汗味,熏得她几乎要窒息。
她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脱力,紧紧地抱着剑,不敢撒手,提防士兵的侵袭。
好在两方打得正酣,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薛竹隐目光落到何必手腕上的那支羽箭。
箭尾的羽毛是上好的鹞子毛,价值不菲,宁州城中的普通士兵皆身着纸甲,这城中除了堂上这几位还有谁用得起这种羽箭?
又有谁敢射伤何必?
达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薛竹隐朝堂外看去,午后的阳光炙热刺眼,一个玄色的身影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身后跟着一小股人马。
随着那身影渐渐拉近,薛竹隐慢慢看清他利落飘扬的高马尾,看清他坚毅锋利的眉眼,看清他手上握着的弓箭。
薛竹隐心头涌上惊喜之感,原本绷紧的脊背松弛下来,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身影。
顾修远!
她猜得果然不错,顾修远就是趁午间发起进攻,他能进来,城门应当被攻破了。
顾修远来了,她安全了,这一切要结束了,薛竹隐不由自主地想。
顾修远飞身下马,周身散发着凛冽肃杀的气息,挥剑便斩,剑气凌厉,招招直逼要害,大有一打十的气势。
守在堂外的士兵被他打得七零八落,身后跟着的人马闯入堂中,加入两方的打斗。
他快步走入堂内,身上的腾腾杀气变得柔和,薛竹隐瞳仁黑亮,发丝有些凌乱,呆呆地看着他,怀中还抱着刚刚那把剑,嘴角微微撅起,挂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委屈。
顾修远内疚地看向薛竹隐,揽过她的肩,把她轻轻地拉进自己怀里,低声道:“我来晚了。”
他刚刚遥遥目睹何必把竹隐按在墙上,朝她扬起拳头,一瞬间怒火上升,不假思索便挽弓一箭射了过去。
她在宁州城的处境如此凶险,若他没来,还不知是怎么样一番景象。
许是劫后余生让人变得脆弱,抱着的剑“咣当”一声摔在地上,薛竹隐颤抖地伸开自己的双臂,将顾修远抱了个满怀。
顾修远身体一僵,安抚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竹隐的头埋在他胸膛上,腰被她环抱着,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冷香和淡淡的血腥味。
她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她刚刚一定很怕很怕,顾修远想。
第91章
从城门来报信的一骑快马停留在堂前, 目瞪口呆。
一刻钟前,大齐将领率领几千人突然渡过护城河,使了一种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火器, 一个个木球被投石器投到城楼上,木球落地炸开, 四处火起, 细小密集的铁蒺藜在地上散开。
时值晌午,城门本就守备松散,他们在躲避的时候又被铁蒺藜刺伤,不过小半个时辰,守卫崩溃,城门大开。
守门人自城门那边紧赶慢赶过来, 他没想到府衙比城门还要乱, 厢军和昌吉寨的土兵竟然打了起来。
衙堂内更是一团糟,何大将军倒在血泊之中,太守大人不知去哪儿了,角落里还有一对搂搂抱抱的男女。
宁州城已经被攻破,何大将军没了, 群龙无首,还起了内讧,宁州城好像要完了。
守门人咽了口唾沫, 他一家老小都还在宁州城里, 这种时候,不如赶紧回家收拾东西溜吧。
到傍晚时分, 宁州太守和罗春使者被俘虏, 宁州都监和何林带着士兵投降,宁州城自此收复。
因着奇袭的策略和火器的助威, 还有宁州士兵的自乱阵脚,此次出征大齐将士仅有不到十人伤亡。
顾修远安排了高辰领着三千士兵在宁州驻扎,匆忙地带着剩下的士兵赶回了大营。大军凯旋,守在营中的士兵人头攒动,夹道欢呼。
薛竹隐坐在营帐里看书,听到营帐外的欢呼声如地震山摇,直冲云霄,便知道大军已经胜利归来。
她作为监军御史,本该站在最前面迎主帅和众将领归来。
但她不太想去。
想到下午衙堂上,三方打得正酣,她竟在角落抱着顾修远不愿意撒手。
那会失而复得的感觉太强烈,不管是性命还是顾修远,她需要紧紧地抱着他,心里才踏实一些,仿佛是真正地抓住了。
后来还是顾修远大约觉得这样也不太合适,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那边需要我,这里不安全,我叫人送你回去。”
薛竹隐面色一赧,反应过来,她可是监军御史,怎么能在将士面前和主帅搂搂抱抱,还是在这么紧张的时刻。
简直不成体统!
顾修远似乎心情很好,勾了勾嘴角,说了一句:“在大营等我回来。”
送她回来的士兵神情意味深长,嘴角总有一抹憋不住的笑意,弄得她下午在营帐里书也没翻几页,脑海里被这一幕反复凌迟,觉得自己实在没法见人。
营帐外,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薛竹隐的心提了起来,随着脚步声的逼近,她的肠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好在她早就吩咐过门口的守卫,今日她要好好歇息,不见任何人。
守卫很尽职尽责,把顾修远拦了下来。那脚步声在营帐门口停留半盏茶功夫,又渐渐远了。
薛竹隐的心放下来,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失落。
她已经忘记刚刚看书的内容,翻过一页,又忍不住想,今晚必有庆功宴,她在犹豫,要不也推了吧。
门口传来守卫禀告的声音:
“薛大人,顾将军那边派人来说……说顾将军身负重伤,血流不止,请薛大人过去,他要交代后事。”
薛竹隐惊得手上的书卷掉落,她来不及捡起,匆忙掀帘去了顾修远的营帐。
一进营帐,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草木清醒的香气袭来,薛竹隐猝不及防地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顾修远从后面环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咬她耳朵问她:“为什么去找你的时候不愿意见我?”
薛竹隐这会才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是在诓自己,只怪她关心则乱,那会听到消息,先自乱了阵脚,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她一面恼他竟拿自己的平安来骗他,一面想到下午的事情,脸还有些发烧。耳垂还被他衔弄着,她浑身失了力气,一时竟有些站不稳,歪在顾修远怀里,全靠他扶着。
薛竹隐留心营帐外的动静,一面要挣脱,偏头躲开他的嘴唇,去掰他搂着她腰的手,说道:“还请安抚使自重。”
顾修远愣了愣,以为她不喜欢这样,慢慢放开她,想了想,又觉得不甘心。
凭什么她能抱他,他就不可以抱回去?
他闷闷地说道:“那你下午的时候还抱着我……”
薛竹隐耳后一阵薄红,强装镇定说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本不应该发生,所以才要及时纠正。安抚使为主帅,竹隐为监军,理应避嫌,不可走得太近。”
顾修远气得双手叉腰:“你又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
“那我受伤了,我要你帮我上药。”顾修远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刻意强调,“不是薛竹隐要给顾修远上药,是监军理应关心主帅,况且主帅打了胜战归来,也该好好奖励一番!”
薛竹隐看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压根不像是有伤的样子,说道:“你别诓我了,我在营帐里听到此次伤亡的不过十人,你怎么可能受伤?”
顾修远被气笑:“我就不能是那十分之一吗?”
下午打斗的时候几个人围着他,不慎后背被划了一刀,不过口子不深,于他来说不过是皮外伤。
他拉着薛竹隐的袖子撒娇:“真受伤了,刚刚为了抱你还扯到伤口了呢,要不要我把衣服脱了给你看?”
薛竹隐皱了皱眉,向他后背望去,他穿一身暗红色的戎装,瞧不太出来。
她其实也想看看他的伤重不重,但是给后背上药,那他岂不是得脱上衣……
薛竹隐纠结一会,还是拒绝:“此事于礼不合,我去找高积云来给安抚使上药。”
顾修远还想再争取,周云意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薛大人在里头吗?我有事找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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