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隐把自己的袖子从顾修远手中扯回来,掸了掸上头被他钻攥出来的褶皱,说道:“云意找我有事,我先去一趟。”
顾修远眼底流露出失望,他点了点头,又说:“那你可得回来,我这没人照顾,行动实在不便。”
薛竹隐:……
行动不便?刚刚把她拽过去抱住她的又是谁?
周云意等在帐外,见她出来,笑得如春溪破冰,她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守卫,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她:“薛大人,我有件事想问你,我们能不能到你的营帐里聊。”
薛竹隐回头看一眼顾修远的营帐,就聊一会,应该不会太久。
她点点头:“可以。”
营帐内,周云意在椅子上坐下,给薛竹隐递了一杯茶,手指不安地搓着膝头的布料,有些踌躇的样子。
薛竹隐不说话,等她开口。
半晌,周云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道:“薛大人,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就是……能不能让我来照顾顾大哥。”
薛竹隐顿住,有一刹那的不解,问道:“为何?”
周云意的手指头相互之间绕来绕去,她鼓起勇气说道:“实不相瞒,我一直心悦顾大哥。”
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情,她有些沮丧,接着说道:“之前顾大哥拒绝过我一次,可是我思来想去,也许是我上次话没有说明白,顾大哥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又或者是我误会了他的话,其实他并不是在拒绝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抬起头来看着薛竹隐,眼里隐隐有期待,说道:“我想问问大人,您说我要不要表明我的心意?我听说顾大哥受了伤,想来照顾他,人在受伤的时候总是脆弱点,我又很会照顾人,要是我趁着这段时间照顾他,说不定他会觉得我很好……薛大人,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在军中除薛大人以外,也没什么朋友,薛大人长我几岁,经历比我丰富,所以我想来问问您的意见。”
薛竹隐有些惊讶,原来那日她在宁州城内听到的话,顾修远说他不喜欢周云意,并非是她臆想出来的么?
她默了默,她很感激周云意这样看得起她,还这样信任她,但她于此事,实在没什么经验。
在遇见顾修远的前十九年,她都没有为这种事前情伤神过。
她硬着头皮给周云意提供意见:“我不赞成你去,你说顾修远之前已经拒绝过你一次,这次也可能拒绝你,我不想你伤心。”
女子向心仪的男子表白心意,那得鼓起多大的勇气啊,要是被拒绝,实在太难堪了。
“还有就是,”她脸颊有些发热,不自在地别开眼,说道,“既然你把这样私密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说明把我当成了朋友。其实我……我也喜欢顾修远。站在我的立场,我不想你去表白心意,但你不必考虑我的感受。虽然你对我有恩,可是一码归一码,我不会因为你对我的恩情,就把顾修远拱手相让。”
周云意张了张嘴,可薛大人和顾大人一点也不熟……
不过要是把他们想成是一对,看起来倒是挺般配的。
她和薛大人竟然喜欢一个男子,那是不是说明她在某些方面的优秀程度可以和薛大人比肩了……
她有点伤感,为薛竹隐感到着急:“可顾大哥同我说,他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他说他十五岁的时候有个女子对他很好,他就喜欢上了,到现在还难以脱身。”
“你要是表白心意,可能也会被拒绝,我也不想你伤心。”
她继续分析:“不过顾大哥都二十五了,他喜欢的女子也二十多岁了吧,这个年纪的女子,应当已经嫁人了……薛大人这样出众,说不定顾大哥知晓你的心意,就会把那个女子忘了。”
周云意瞟到薛竹隐,忽然想起来薛竹隐也二十多岁了没嫁人,连忙说:“我没有嘲讽大人的意思。”
十五岁时有个女子对他很好,他就喜欢上了?
薛竹隐心头一动,算算时间,十五岁的顾修远可不就是在文思堂吗?
刚来岭南的时候,她还怀疑过顾修远当日在京都问的那个文思堂的少年是不是他。
因为顾修远听到她说对那个少年好只是受了陈先生的嘱托后黯淡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
那这么说来,那个少年当真是他,而顾修远口中那个女子,就是自己了?
薛竹隐心潮涌动,望着杯中微微荡漾的清茶出神。
命运竟然如此凑巧,先皇在她的生辰宴上随手指婚,就把她和顾修远凑到了一起。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机缘巧合。
“我不太确定,但那女子……或许是我。”薛竹隐抬起头来看着周云意说道,她顿一顿,又解释道,“我同你说这个,并非示威,而是不想对你有所隐瞒。”
周云意点头:“我懂得的,薛大人是个坦荡之人,倘若你不告诉我,暗自开心,反而是对我的同情和不尊重。”
她眼中满是好奇,问道:“你与顾大哥之前便认识吗?为何你们在营中看起来不大相熟的样子?”
岂止是认识,他们成亲了又和离了,薛竹隐心道。
但这桩婚事毕竟最后结局惨淡,彰显着她的失败。
她没什么闺中密友,向来都是把这些事情藏在心底,周云意和她说了自己的事情,她才愿意略提一提,如今陡一见光,她有些不自在。
她又低头,手指摩挲茶杯温热的杯壁,慢慢说道:“以前的事情,我不太想提了。”
周云意看出她的不自在,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明白的。顾大哥是个好郎君,您也是个好女郎,既然你也喜欢顾大哥,顾大哥也喜欢你,你们可要好好的。”
薛竹隐被她一安慰,更加不自在,她从小被教导的是克己复礼,致君尧舜,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谁,甚至也没想过自己会嫁给谁。
突然要面对藏在心底最隐秘的□□,她有些手足无措。
在文思堂的时候先生也没教过这个啊!
周云意小声地问她:“要不我给您寻些话本子来,有可多讲爱恨情仇的故事。”
薛竹隐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看那些闲书忒浪费时间。”
既然顾修远也喜欢她,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不就是开个口的事吗?
薛竹隐和周云意谈完,庆功宴已经开始,周云意得去庖厨帮忙,就先走了。
她和周云意聊得有些久,本想直接去庆功宴,顾修远大约也已经在宴会上了。可她想到顾修远说让她谈完回去,也许他会在营帐内等她呢?
薛竹隐心头一动,左右不过十步路的事情,问过顾修远营帐门口的守卫,他还在帐中,并未去赴宴。
顾修远听到她的声音,喊她进去。
营帐内,只点了一盏灯烛,显得有些昏暗。
顾修远大约是打算歇息了,褪了外衣,趴在床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被。
见她进来,也不下床,也不披衣,撑着脑袋看她,语气有些委屈:“我等了你好久!”
薛竹隐的目光落在他的脊背上,宽阔瘦劲的脊背上,白色中衣透出他结实优美的肩胛骨,层次分明的线条看起来赏心悦目。
她问道:“你的伤可上药了?”
“没有。”
其实薛竹隐走之后他就给自己上了药,不过他的手要去够后背上的伤有些艰难,因此只是胡乱涂了两下,反正伤得不重,等它自己慢慢好也是可以的。
不过薛竹隐既然问了,顾修远就理直气壮地说没有,说不定她一时心软,就主动要给他上药了呢。
薛竹隐咳了一声,别开眼神,声音有些低:“褪衣,给你上药。”
顾修远愣住,没想到薛竹隐出去一趟回来便转了性。
他强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不是于礼不合吗?”
薛竹隐言简意赅:“此一时,彼一时了。”
第92章
顾修远顺从地解自己的衣带, 忽而又停下来,手搭在衣带上,清亮的眼睛望着她, 有几分狡黠:“我受着伤没力气,你帮我脱?”
薛竹隐看出他的调戏意味, 不满地瞪他一眼。
这人就是喜欢得寸进尺, 顺竿往上爬。
顾修远被她瞪一眼,瞬间老实,乖乖把中衣脱了,趴在床上。
刚刚闹着要她给他上药,又像开屏的孔雀似的迫不及待想褪衣,这会露出上半身, 顾修远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倒不是他害羞, 而是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纵横,新疤叠着旧疤,凹凸不平,丑陋无比。他怕吓着她,也怕她嫌不好看。
顾修远悄悄地拉起薄被盖在伤口以下的背部, 能遮一点是一点,恨不得只把伤口露出来,其他部分都遮上。
回头还是得寻些祛疤的药膏, 看能不能把陈年老疤都去除了。
薛竹隐坐在床沿, 把他垂在背上的头发轻轻拂到肩侧,肩胛骨像两座小丘耸立肩头两侧, 上头密布的伤疤似纵横的草木沟壑, 绘出一副蜿蜒的山河。
她的心尖颤了颤,抬手想去摸他背上的伤疤, 又觉得似乎不大合适,还是停下了手。
她记得她的手抚上去的触感,当日在床帐中,她如身处重重浪潮之中,心头觉得酸胀又刺激,攀着他的脊背,想要抓住点什么可以托身。手掌无意识地抚过他宽阔的脊背,他脊背出了一身薄汗,湿湿黏黏的手感,还有些粗粝不平。
今日陡然一见,原来当年她随意抚触的、迷迷糊糊觉得有些硌手的,是他每次受伤留下的一道道伤疤,简直触目惊心。
见薛竹隐半天没有动作,顾修远不好意思地问道:“是不是吓着你了?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薛竹隐摇摇头,声音有些低:“又不是没见过。”
不过她见过的是他的胸膛,以前曾给他包扎过伤口的,她第一次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他后背的伤口竟然还要更多。
薛竹隐的喉咙有些酸涩:“你受过很多伤……”
他不是用兵如神吗?不是最擅长以少敌多吗?怎么还会让自己受这么多的伤。
顾修远没想到她担心的是这个,肩头肉眼可见地放松下去,笑着说:“打战哪有不受伤的,打完养养就好了。”
不过在西北那几年,战事频繁,很多时候受了伤并没有什么休养的机会,往往是旧伤还没养好,又上了战场,再带着新伤下来。
他养伤的时候也不大注意,伤口好了就行,那些狰狞的伤疤就任由它留在上头了。他偶尔看到,还有些骄傲,以为这是上阵厮杀的证明,没想那么远,从没考虑过要是日后吓到竹隐怎么办。
顾修远稍稍转过身子,兴致勃勃地指着背上的伤疤给她介绍:“这条又长又粗的,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受的伤,那时候只是个骁龙营的小兵,上了战场我都懵了,才发现跟平时操练太不一样了,大家都是真刀真枪地干,你不杀人就会被杀。我和一个甘夏人对打的时候,他的伙伴就在我背后用弯刀划了一个大口子。”
“这个圆圆的伤疤是中了甘夏的齐穆小王爷射的箭,那时候我是胡清雄将军手下的小将,第一次领兵出征,想早日立下大功,谁料遇上这么个杀神,被他打得措手不及,撤退的时候被他从后面射了一箭。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进步这么快,说起来也是棋逢对手,不过他后来在甘夏的行州中了我的埋伏,现在已经死了。”
“这条突起的伤疤是在熙州留下的,你别看它短,口子可深了,当时我带五百个人摸黑袭进田贞沧水军的大营,放了一把火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我和沧水军的首领……”
顾修远絮絮叨叨的,回首当年的戎马岁月,眼底满是奕奕神采。
薛竹隐听得心猿意马,思绪万千。在她安享富贵荣华,日日在文思堂跟着先生读圣贤书,怀着致君尧舜的凌云抱负的时候,在她安享太平年岁,进入朝廷着手处理吏事的时候,他在西北的戈壁大漠看长河落日,孤烟直上,卧雪枕戈,浴血厮杀,在一次又一次的战役里留下一道道伤疤,从一个上战场不知所措的无名小卒长成为一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
她心底如潮涌山倒,缓缓抬手伸去,轻轻地抚过他背上的伤疤。
薛竹隐的掌心如新生的春叶一般柔嫩,力道轻得就像微微拂过湖面的春风。顾修远的声音戛然而止,皮肤上传来的痒意直达心底,他紧绷着身子,无处安放的手不自觉地抓紧被褥。
顾修远不敢动,也不敢开口说话,怕惊动她。
她的手掌抚过他的脊背,很舒服,也很难耐。顾修远一边享受,一边难受,一边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折磨,一边又希望她别停下来。
虽然知道竹隐没有那个意思,但她这番举动对他来说无异于撩拨,这下已经到了他忍耐的极限。
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怕她再摸下去事态变得严重,顾修远及时扼住有点想回味三年前一场美梦的念头,把头埋进臂弯里,闷闷地说道:“你摸够了没?”
薛竹隐不知道他心肠中的千回百转,反应过来,讪讪地收回手。她用干净的巾子擦拭过顾修远的伤口,手掌蘸了点清凉的药膏,小心地涂在伤口上。
涂着涂着,她的思绪又开始发散。
现在营帐之中就她和顾修远两个人,难得的独处时机,她还给他上药,将两人疏离的关系拉近一步。
如周云意说的,人在受伤的时候总是脆弱,若她此时表明自己的心意,胜算会不会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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