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奕心里百感交集,他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方笑宜面前,想把人抱在怀里,谢谢她,也从她身上汲取点力量。但当着周彦的面,他只能极力克制,“帮我陪一下我妈,我出去弄点吃的。”
“别,我去”,方笑宜把人拦住,“彦姨现在更需要你在身边,你留在这儿,我出去买。”
说完不等徐家奕反应,方笑宜转身下楼了。
两个人并排坐着,周彦还是靠在儿子肩上,看着方笑宜急匆匆下楼的背影,一瞬间周彦恍惚了。
自从上了大学,周彦和方笑宜见面就少了,最近两年,方笑宜没回家,更是没见到。在她的印象里,方笑宜还是那个白净瘦弱的女孩子,第一次来她家时,紧紧拉住弟弟,怯生生地藏在翟晓敏身后,那一声“彦姨好”,也叫得软软糯糯的,格外好听。
上大学后,方笑宜放假回家,周彦也见过几次,但都没有这一次变化大。两年没见,已然出落成大姑娘了。虽然依旧是白皙干净的长相,但头发长了,眉眼中也多了丝媚气,还有坚定。临危不乱的样子,是周彦从未见过的方笑宜。
周彦悲伤的神色稍霁,露出了点点欣慰。
“笑笑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徐家奕也望着方笑宜走下楼的方向,心里想的确实另外的事情。
方笑宜买了吃的回来,徐大明醒了。
谁也顾不上吃了,全都围在病床前,周彦一个忍不住,又哭了。
徐大明头发没了,应该是手术前,防止手术过程中发生紧急情况需要开颅,医生给做了备皮。他看起来很虚弱,脸色惨白,身上插了好多管子,奄奄一息的躺在那,只是眼睛掀开了一条缝儿。
他缓缓转动眼球,把屋里的人看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笑宜觉得他隐隐约约笑了笑,然后又昏睡过去了。
医生也赶到了,表示徐大明能自主苏醒,那就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无法判断脑损伤的程度,也就是说,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还不好说。
可周彦压根就没把后遗症的事情放在心上。
听医生说没有了生命危险,她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脱力一般,直接从病床边滑到了地上。
“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方笑宜的脑海里,一下子闪念了小时候的一幕。
那时她刚来方家没多久,不知道在幼儿园感染了什么细菌病毒之类的,总之发烧了,没什么缓冲,温度一路飙到了四十多度。半夜,方军平到街上拦车,翟晓敏把方笑安托付给了邻居,抱着她,一路往医院赶。
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方笑宜高烧惊厥了。
高烧惊厥一般是遗传性的,翟晓敏和方军平都没有这个家族史,看到怀里的方笑宜翻白眼,身体僵直,嘴巴不停抽搐着流口水,吓得快死了。翟晓敏本能地把手指伸到方笑宜嘴里,怕方笑宜抽搐的过程中咬断舌头,哭喊着催师傅开快一点。而惊厥中的方笑宜,虽然意识模糊了,但能想起翟晓敏那一晚的哭声,凄惨得近乎哀嚎。
到了医院抢救,医生给打了镇静剂和退烧药,她就和现在的徐大明一样,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 24 小时之后了。
意识还不清楚,但方笑宜隐隐约约能听见声音,医生应该是说了什么脑损伤,方笑宜感觉被人抱得死紧,耳边不停传来翟晓敏的喃喃自语。
“只要孩子活着,只要孩子活着……”
如今,她无比确信,那个瞬间,她是方笑宜。不是守护方笑安的姐姐,不是从孤儿院领养的幸运儿,只是他们的孩子,方笑宜。
一下子,方笑宜眼泪躺了满脸。
徐家奕劝了好半天,才把周彦送回家――徐大明已经脱离危险了,奶奶还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放心。
回家把周彦安顿好,他又折回了医院,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方笑宜。
冬日的月光洒下来,清冷透白,在她周身镀了一圈银白色的光。明明很美,却看得徐家奕眼眶发热。
他二话没说,上前把人拥进了怀里。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这样抱着,呼吸相闻。
“徐家奕,我后悔了。”
方笑宜整个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但他听懂了。
“等天亮了,送你回去。”
要说松城过年最热闹的三天,那就是除夕、初一和初五了。
一早上五点多,就有人家在放鞭炮。初五迎财神,按照松城当地的习俗,早饭得吃饺子。外面鞭炮炸个不停,楼上饺子馅剁得梆梆响,翟晓敏不想醒来都不行。
不情愿地翻身下床,简单洗了把脸。也不知道是家里冷清的原因,还是暖气烧得不好,今年冬天屋子里格外冷。随手抓了件开襟毛衣,披在身上,随后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菜肉都有,但她懒得弄,初一没吃完的饺子,随便煎一下,对付对付得了――就他和方军平两个人的春节,实在提不起性质做饭。年三十儿晚上只做了四个菜,吃到现在还没吃完。
饺子在油锅里霹雳吧啦煎着,油烟机呼呼作响。翟晓敏忽然想起了之前住的方军学校家属院的老房子。那个油烟机,响起来跟轰炸机似的,叶片还转得忽忽悠悠的,总感觉下一秒就要掉锅里了。
但就在那样简陋的环境里,翟晓敏做过好多美食,那时候条件不太好,每次孩子们吃得狼吞虎咽,她和方军平都舍不得吃。如今搬进这个新房子,开火越来越少了,现在就她和方军平两个人在家,更是能不做饭就不做饭,随便对付对付,一顿饭就过去了。
饺子煎好了,二十多个,刚好一盘。说实话两个人吃有点不太够,但就这样吧,早上也都吃不了多少。
转身想喊方军平吃饭,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眼圈通红的方笑宜。
翟晓敏一下子傻在原地。
小时候过年,我和弟弟只顾着贪嘴吃零食,谁都不爱吃饺子。
可你说过年的饺子必须吃,我俩就私下约定,我吃饺子馅儿,他吃饺子皮。
后来长大了,不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了,但我爱吃芹菜肉的,他爱吃三鲜的,咱们的饺子,永远都是两种馅分开包,各吃各的。
再后来,离家上学,弟弟还能随时吃到家里的饺子,而我吃饺子的季节,只有冬夏了。
即便如此,我在外面却从不吃饺子。
吃饺子这件事,是回家必须经历的一份仪式感。吃了外面的饺子,不但不解馋,反而更想家了。
我早就想家了。
早就想你和爸爸了。
但我总以为,要完成好多事,才可以回家――要把自己选择的人生活出精彩、要把自己从负罪里解救出来……却忘了,回家这件事,仅仅是吃顿饺子一样简单,仅此而已。
我们总是质疑,自己得到的爱是否纯粹。
却忘了,能单独为你包一种饺子的人,一定很爱你。
“妈,我饿死了,这点饺子哪够吃。”
方笑宜带着哽咽,嘴撅得老高。
翟晓敏快步上前,理了理方笑宜因为静电飞起的碎发,眼中带泪,把姑娘抱在怀里。
头搭在翟晓敏的肩上,方笑宜吸溜着标鼻涕,语气里透着心疼。
“妈,还过年呢,咋能这么对付呢。”
翟晓敏笑着,一下下拍着方笑宜的后背,“不对付,不对付。”
“你回来了,就过年了。”
第90章 馈赠与遗留
把方笑宜送回家,徐家奕没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医院。
又昏睡了一晚,徐大明再次苏醒了。这次比上次清醒的情况好多了,意识更清明,也认人了。
人还戴着氧气面罩,嘴上没说,但看向徐家奕的那个眼神,徐家奕读懂了。
“臭小子,还知道回家啊。”
徐家奕顾不上和徐大明的父子情深,赶紧叫来医生检查。医生检查了四肢受支配程度,都正常,初步看也没有口歪眼斜的面相。但语言能力是否受限,要等患者再恢复看看,即便目前出现说话少、不成句的现象,也可能是术后体力不支导致的,不能就此判断。
四肢活动正常,徐家奕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无法想象,商场上骄傲了一辈子的徐大明,如果要拄着拐杖甚至坐轮椅、吃饭穿衣都要别人帮忙,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
“行啊你老徐,挺过一关啊”徐家奕坐在病床前,竖起大拇指,逗徐大明开心。
谁知徐大明慢慢抬起左手,握成拳,冲着徐家奕动了动。
徐家奕明白了,他要和他碰拳。
这是篮球比赛里,他和队友经常会用的庆祝动作,通常他们打了一个巧妙的配合,成功得分,就会碰拳庆祝。
徐大明的手浮肿得厉害,握拳都看不到手指关节,像个肉球。他不知道徐大明是怎么知道这个动作的,但他还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
“我妈在家陪奶奶呢,奶奶不知道你住院了,还以为你大过年和朋友出去玩,正在家骂人呢,回去你自己摆平啊。”
徐大明眨眨眼,表示知道了。
“你得的是急性脑梗,栓子取出来了,已经脱离危险了。但回去要戒酒,肉也不能多吃,早睡早起多运动,也不要老发脾气,你要是听懂了,就再眨眨眼。”
徐大明皱眉了,但在儿子的监督下,还是委屈巴巴眨了眨眼。
“厂里的事,你不用着急,大家先安安稳稳过个年,年后我就陆续接手。所以你要是这几天想藏私房钱,可得抓紧了,毕竟我这种年轻气盛的接班人,眼里可容不得沙子。你要是赞同,就再眨眨眼睛。”
这回徐大明可不眨了,眼睛瞪得老大,甚至还用了力气,艰难地摇头。
“干啥,不同意啊?这不是你一直以来都希望的吗?”
徐大明还在摇头,累得有些微喘了。
“别摇头了,听我说,”徐家奕轻轻拍着他,一下一下,像哄小孩子一样,让他放松。
沉默了好久。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徐家奕先是长叹了口气。
“你老了,我也老了。作为职业运动员,穿上国服打进奥运会,为国征战过,已经很幸运了。”
“作为篮球运动员的这十年,感受过队伍的团结、队友的信任、球迷和家人的支持。取得过成绩,也体验了伤病,称得上是非常完美的职业生涯了。”
“不用觉得遗憾老徐,你儿子现在水平不如以前了,与其上场丢人,不如自觉隐退,你说呢,哈哈!”
“但是该说不说啊老徐,还是要感谢你当年支持我,虽然我知道你也不咋情愿。但让我渡过了这无与伦比、没有遗憾的十年。现在换我无条件支持你,放心,就我这聪明脑袋,也会让你非常满意、没有遗憾的。”
昨天夜里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徐家奕的脑海里就像过电影一样,这些年的职业生涯的很多片段,走马灯地慢放了一遍。
实话讲,他算不上天赋级别的运动员,坚持到现在的,无非是“热爱可抵岁月漫长”。球场、篮筐是他永远的挚爱,但除了这些,也有其他的使命和责任,是他不能逃避,必须扛起的。
如果人的一生只追逐自己的梦,未免有些自私了。
适当的时候,也要学着,圆别人的梦。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也有一个人,在回想徐家奕职业生涯的种种片段。
高中联赛赢下北华中学时“世界尽在我有”的霸气、到了北京队看到自己和主力球员差距时的沮丧和不服气、每天枯燥乏味的训练、和队友的新战术成功得分的狂喜、奥运赛场上排山倒海的呐喊、被伤病折磨时强忍的眼泪……
还有今早收到的,来自他的信息。
“吴指导,感谢您多年以来的教诲,但基于我目前家庭和身体的状况,我想我是时候退役了。
赛场,是每个运动员的梦想。但人生的其他赛场上,我落后太多,也是时候该追追分了。再次谢谢您的教导和指点,任何时候,只要国家、球队需要,我也都会义不容辞、克服一切困难,回到球场前。”
家奕,好孩子。
其他的赛场,你也一样可以一往无前。
周彦一早安顿好了林淑珍,急匆匆地赶来医院,在楼下和翟晓敏一家碰了个正着。
“彦子!”翟晓敏看起来十分生气,“家里出这么大事儿怎么不说呢,我还纳闷,昨天给你发信息说过年出来聚聚,你怎么不回呢,要不是笑笑回来了,我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是啊”,方军平跟着附和,“你家里还有林姨要照顾,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大霞和娟儿我也都说了,我们仨一人一天过来陪你,老爷们就跑跑腿干点杂活。一家搭把手就过来了,靠你自己,那真是要了命了。”
周彦满心感动,嗓子发紧,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吧,先上楼看看,把家奕也替下来,孩子也累坏了。”
徐家奕确实累坏了,找了个借口把方笑宜拽出来陪她他吃饭,却把人拉到角落,死命抱着不撒手。
这两天,他做了太多的决定,却都是不得不做、没选择的选择。没问过她的意见,他很抱歉。
“怎么了?”她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从坚实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仰头软声问。
他艰难开口:“我……准备接手我爸的酱菜厂,要退役了。”
一句话,包含了太多的信息了。
从此,不再有为国征战、热血敢闯的篮球运动员徐家奕,有的只是个创业小老板,厂子生死未卜,生意前途不明。
联赛丰厚的年薪和奖金,也从此告别了。可能会入不敷出,也可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还有最重要的,考虑到徐大明的身体和酱菜厂的实际情况。
可能不会留在北京了。
但是方笑宜,从小我就喜欢你。
那时候你还很小,而我像个变态一样,一边觊觎着你,一边盼着时间走快一点,你可以再长大一点。
最开始认识的两年,我可能是真的因为你的身世同情你。之后,我所有的宠着你,护着你,惯着你,都是基于我那不不可告人的秘密。
偏偏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既拥有了篮球,也等到了你。
这些年……也很抱歉。因为我职业的特殊,让你很多事情都要独自一人面对。陪伴很少,支持却要很多。作为男朋友,我很不称职。
但你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那么努力,独立,把命运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也永远支持我,鼓励我,告诉我不能放弃,坚定自信。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必须让你重新选择一次。
即便失去你,我也永远都是站在你身后的徐家奕。
2016 年春。
中鑫证券窗明几净的办公楼里,方笑宜踩着高跟鞋,一身西装套裙,来去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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