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将军用手摩挲着下巴,眸光一聚,嗤笑道:“我不怕他冲动,治人死罪,我倒怕他太过冷静。”
原想着君上把公子疾调到辎重营,便不会将他调回来,没想到还未满一月便又回来了,不过这样也好,身处要职能做的多,可能犯错的地方也多。
“我明白了。”赵镇应道,“那徐医士……”
樊将军疾步走到书案,拿出一卷空白丝帛,“徐医士,定要好生照料,此人日后有大用,研究弓|弩一事,你全力配合,若能成功对我们也有利。”
“我这便去张大和徐医士那里,看他们需要什么。”赵堪沉声道。
樊将军接着吩咐道:“赵征,你去盯紧公子疾看他的行动,若有情况,立马派人来报。”
待赵镇、赵征兄弟二人走后,樊将军便提笔开始写信,有些事情,还是要确认一下。
第45章 皎皎白驹
“公子, 人带到了,共十二人。”此时传来郯清的声音。
樗里疾把笔放下,抬眼吩咐道:“让他们在外边站着, 你先说一下情况。”
郯清上前将去步兵营盘查过程、结果跟公子一一汇报。
听过之后公子疾神色一冷,“将人带到帐中。”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然后他又拿起笔,继续写着书信。
郯明手紧紧握着剑把站在公子身侧,眼中冒着火, 听着郯清复述那些士伍说小师傅的话,他气急了, 他们怎么能用那些污糟的话说他的小师傅, 她分明那么好,不仅对公子好,对他好, 对小风好,对其人也都好。
对所有人都心怀善意,对谁都爱笑, 怎么在他们的口中小师傅的好就成了狐媚子, 成了爱勾搭人, 他的眼睛红红的, 视线因为眼眶那噙着的水变得模糊。
看着书案前另外十名亲卫,他们皆身穿甲胄腰挂长剑,眼神肃杀地立在书案两侧。郯明用力眨了眨眼,他不能哭,会被他们笑话的。
过了片刻, 那十二名士伍便被押了进来, 其实严格意义上也不叫押,因为他们既没有没被捆, 也没有被绑,只是每人身侧都有两名亲卫跟着。
然而虽是如此,黑见仍是两股战战,和他人一样低头跟着亲卫进到帐中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帐内安静极了,只有炭盆中的炭火偶尔而发出一声哔啵的炸裂声,那炭火“噼啪”一声炸响仿佛炸在他的心上。
他头也不敢抬,只能偷偷地轻抬眼皮快速地瞄一眼在书案后的人,这是他离公子疾最近的一次,然而他一眼也不敢多看,只怕自己再有行差踏错,惹怒了眼前那尊贵无比之人。
黑见身上跟用水洗了一样头上也是豆大的冷汗,虽然帐内燃着炭火他却觉得冷到了骨头缝。
他那个悔啊不应该跟李纨和李田他们混在一起,更不应该为了呈一时口舌之快附和着说那些话,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既怕徐瑾瑜和公子之事是真的,又怕二人之情是假的。
若是公子并非喜欢徐医士,那他们议论顶多是对徐医士有冒犯。可若是公子和徐医士之间无私情,那他们大不敬地议论公子便是凭空捏造流言,公子定不会轻饶他们。
但是若是公子喜欢徐医士,那他们所说之言便是真的。可这也不行,公子听他们如此议论心上人,那不是更生气了,冲冠一怒为红颜把他们砍了也说不定。
所以,无论公子疾是否喜欢徐医士,他们二人之间是否有情,他们这十二人大概都活不过今日了,听着外边呼啸的北风他的心也冷到了冰点,他对不起阿爹对不起阿娘还有等着他回去的箐姑娘。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声音:“可知今日为何请你们过来?”其中那个“请”字说的婉转悠长。
黑见双腿一软,立马跪到地上,和其他士伍一样匍匐在地上,惶恐道:“属下知罪。”
樗里疾扫视者跪在眼前之人,笑弥弥地说:“你们何罪之有?是反叛通敌了?还是作乱不上宿了?抑或是破坏军需物品了?”
黑见听公子语气温和,顺着公子的话想了想所说几条,心中一喜,对啊,这几条他们都没有犯,他眼神一亮抬起头,正欲坚定地答没有。
便见公子笑意盈盈地接着说:“都没有是吧,你们没罪,你们只不过是说了一个女医士罢了。”
公子的嘴角是扬着的,但是眼里似是结了一层冰,不带一丝温度,语调轻缓,“说一个女医士有何罪呢?她不过是一个为了研制能救你们命的金疮药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整日整夜的守在药炉前的弱女子罢了。”
“她不过是一个为了军医营在战时能救更多的将士,顶着压力提议医士考核,殚精竭虑地让医士们通关的平民小医士罢了。”
这一声声温润如玉的话语,仿佛冰锥一样扎到黑见的心上,他方才燃起的一点火苗立马熄灭,一张脸羞的红若猪肝。
公子疾悠然地踱着步子,走到他们的身前,还是那番风度翩翩、雅人深致的模样,只是言笑嫣然的他,让人胆寒。
“你们有什么罪呢?你们只不过是看君上国务繁忙,怕我公父顾不上我的婚娶,你们想要为君上分忧帮我挑选妻子罢了,你们不过是看我最近忙于练兵想要帮我拿个主意罢了。”
黑见被这一句一句砸得肝颤,“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公子疾此时眸光一冷,睨着他们,怒喝道:“不敢?我看你们敢得很!不是在河边打水时还说的起劲么?徐医士同村的徐诚为徐医士辩解,不是还被你们围起来打了一顿么?我看你们没什么不敢的,你们可太敢了!”
帐内噤若寒蝉,那十二名士伍皆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一个个心跳如鼓地屏着呼吸,仿佛刑场的犯人只等那“一刀落下”。
“既然你们这么敢,那就去陷阵营吧。”此时传来公子疾寡淡的声音,“你们这般的有胆,在战场上定是战无不胜,不会受一点伤,到时候也用不上徐医士研制的金疮药什么的,更不用那群平民医士为你们医治。”
公子疾摆了摆手,凛声道:“让他们都滚出去吧。”
黑见他们连滚带爬地出了营帐,他看着纷扬而下的白雪,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地上,他感受着那凛冽的寒风刮在的身上,像刀子一样将刺透那被冷汗湿透的衣服。
身上是冰冷冰冷的冻得发疼,但他此时的他喜极而泣,寒风的冰冷、身上的疼痛算得了什么呢?
至少他还能用手接这晶莹雪花,还能用眼睛看这苍茫天幕,还能用鼻子闻这带着湿意的冷风。
他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
“公子,把他们都送到陷阵营了。”郯清说道。
樗里疾将写好的信卷起,问道:“他们可有说什么?”
郯清答道:“没有,知道公子只是把他们调到陷阵营后喜极而泣。”
“他们高兴了,便有人会不高兴了。”樗里疾将信塞进信筒。
“公子,你是说……”
“无碍,我心中有数,此信密封好后送到咸阳。”将信递给郯清后,樗里疾对郯明说道:“去看看你小师傅在哪里。”
郯明得令立马大步一迈出去了,片刻后便风风火火回来。
“公子,我小师傅和张大在不远处的一个营帐中,樊将军专门给他们安排了个设计连弩的营帐。”
樗里疾眼神落寞:“那就不能去找她了,我写一封信,你给小风,让她给瑾瑜。”
说罢他便又从一个盒子中,拿出平日为她写信的丝帛,小心翼翼地将那文字写下。
小风将送信到时,徐瑾瑜正在给赵镇解释所列的单子,里边是她跟张大商议过后,需要用到的工具以及材料。
徐瑾瑜见小风急匆匆地过来,手里还拿着那个熟悉的信筒,转头跟她说了声:“你稍等我片刻。”然后继续跟赵镇交代完剩余的事情。
小风听罢便走到张野身边,和他一样在一旁安静地候着。
待赵镇走后,徐瑾瑜跟张大说:“马上要用夕食了,今日便到此吧,等明日赵镇将东西备好,我们再开始。”
“行,那我也先走了,正好趁着天还没黑透我把行李搬到樊将军安排的帐中。”张大回应道。
待张大离开营帐,徐瑾瑜才接过那个信筒,不同于之前拆信时的迫不及待,此时的她心情十分地忐忑。
不久之前听到外边一阵喧闹,她让张野去打探了一下,张野说是郯清带着樗里疾的亲卫押了十几个人回来,那十几名士伍看打扮像是步兵营的。
那十几名士伍耷拉着脑袋被扔在在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后来被押到帐中,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又被押着出来了,不同于之前的耷头耷脑,一个个是又哭又笑的。
大概是公子疾知道那事了吧,她想。
现在她也不知那些士伍究竟说了她什么,虽然她知道只要问,师傅、师兄或者张野都会跟她说,但是她逃避了,她不愿问,不想问,不敢问。
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害怕的,怕他真如师兄说的那样,怕他如这世间他们那样,怕自己真的因为头脑一热真心错付。
她也没那么地坚强的,她也会动摇的,她想回家,回到那个有爸爸、有妈妈、有哥哥的家,想要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想要逃离这里。
但是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眼泪湿润了眼角,她扬了扬头,不让那泪水流下。
轻轻地展开那略带香气的丝帛,只见上面写着诗经中的那首《白驹》。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不是表喜爱之意的《关鸠》,不是言思慕之情的《蒹葭》,不是写偶然得到意中人的《绸缪》,不是表情有独钟的《师出东门》。
而是一首别友思贤诗,主人为了延长和友人相处时光,让友人的白马吃那草场的豆苗、豆叶,竭力殷勤地绊住那马儿挽留客人。
即使客人走了,还恋恋不舍地送一束鲜草,叹道:你如玉一般美好,不要忘了给我捎个信,不要疏远我的心。
樗里疾,他即使经历了今日之事,即使听过了那些流言蜚语。
他,还想要与她“以永今朝,以永今夕”么?
他,还觉得她“其人如玉”么?
他,也会怕她“有遐心”么?
第46章 她说分手
“回去用夕食吧。”徐瑾瑜将帛书收起来说道。
回到了帐中, 小风见小姐一脸如常地用完了夕食,又让张野搬过来一篓竹简放在书案旁,她心中一喜, 小姐这是要给公子回信么?
俩人是不是要和好了,不然小姐怎么要拿出来这么多的书简,之前都是用竹片、木片,今天这阵势还是第一次见。
可是左等右等, 小姐热水都喝了好几盏,写好的竹片也被张野摆满了旁边的条几风干着, 也不听小姐吩咐让她串成册去送。
小风想起来郯明的叮嘱, 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小姐,这信不用我穿好送给公子么?”
徐瑾瑜抬起头来, 手中还拿着笔,“谁说我写的是信?”
“那你写的什么?”小风疑惑道。
“自己看。”徐瑾瑜放下笔,揉着发酸的肩膀说道。
小风走到条几钱, 看向最右侧的那片竹简, 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伤兵急救指南”。
徐瑾瑜见小风一脸震惊, 站起来活动活动酸了的腿脚, “就离那几步远,还整什么书信传话,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去回公子疾,有事直接来找我便是。”
本来还想着她要跟樗里疾保持距离,没想到今日樗里疾那么大阵仗处置那些士伍。
想必用不了多少时间军营就会传遍, 她和樗里疾的事也会传的无人不知。不过因为有前车之鉴, 应该不会再有人那么肆无忌惮了。既然如此,他们二人还整什么欲盖弥彰。
“那我去跟公子回话。”小风如释重负地说道。
不过片刻, 樗里疾便风尘仆仆地过来了。
“我在帐外候着,小姐有事便叫我。”张野起身说到。
徐瑾瑜听着外边呼号的风,吩咐道:“张叔,你直接回去歇息吧,我这边没什么事的,放心。”
张野侧目看了眼樗里疾,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来之前,项老太医专门交代他,要照看好徐瑾瑜,就当之前他照看原来的小姐娇娇那般。
他自是听老太医的话的,因为这条命便是老太医救得,还记得那是二十年前,那时的他有十二三岁,是个被商人拉到秦国来交易的奴隶。
那也是个冬日,只记得那天的雪跟今日一样纷纷扬扬的,他因为吃不饱穿不暖加上奔波发了高热,商人看他奄奄一息还咳嗽不止,怕他把病传染给其他的奴隶便直接把他扔到了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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