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爹妈在七岁的时候,掉着眼泪送她去修道院时候说的话:
“儿啊,我们实在是再也出不起一个女儿的嫁妆了。你去吧,去侍奉神,仁慈的神会保佑你,宽恕你。神宽恕一切,宽恕你的贫穷,免除我们名下的香火钱。等我们攒够了钱,就赎你出来。”
狗叫响起来了。
玛佩尔还在痴痴地看着窗户里的表演。
西奥多也被自己家里人锁了起来,不得不远离了自己心爱的家人。当他从好友嘴里得知夜莺被带走的消息时,正在痛哭流涕地发誓:“他们带走了她!他们使她远离了一个爱她,且永生爱她的真心人!我要去救她!”
在修道院里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呢?
那些家庭豪富的修女,交够了每年入院的圣费。到了高级的修道院去了。
她们穿着修女服,每日只需要祈祷、读写神教经文,接受训诫,以及少量的劳作,接受传统的女子教育。
她们的旁的劳作,都是她们这些交不起劳作费的修女代劳的。
就如玛佩尔的生活,是当天蒙蒙亮时候被凶恶地喊起来劳作。一直到太阳都落下去了,才有几片薄薄的黑面包,一杯清水。
稍有不慎,就是鞭打与刑罚。
剩余的时间,都是在神像前,无穷无尽的清冷渡过的。玛佩尔那时候,最渴望的,就是在神像前的时间,因为可以叫勒出血痕的双手休息片刻。
她那时候,多渴望,也有一个人,对她说:我要救你。
她对神每天都祈祷三十遍。早起的时候十遍,晚餐的时候十遍,睡前的时候十遍。
最终等来的,却是来修道院里拿修女们寻欢作乐的高级教士、贵族。
凄风苦雨里,管理她的“姊妹”头人,露着笑容,叫着“兄弟”:轻点轻点。这姊妹还小。
压在她身上的那个六十多岁的教士,嘴里喊着:“孩子,孩子,姊妹,乖一点。”
她望着窗户里,舞台上的西奥多拿起剑,劈碎锁,骑上马,孤身一人,去闯世仇的狄德罗家,便不禁在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小姑娘在垃圾堆里,真诚无比地向她的神祈祷:
“神保佑你,神宽恕你。叫他成功罢。叫他成功罢。他这样勇敢,他是要去救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呢!”
汪汪汪。
“在这里!”黑衣教士的声音伴随着她哥哥的喊声。
玛佩尔惊慌失措地从杂物堆跌跌撞撞跑出来,她的肚子日益大了,在她日益面黄肌瘦的身材上,显得格外畸形。
她慌不择路,不分辨东西南北地乱窜。
终于,狗不叫了。
雨似乎下得大了一点,蒙蒙地,更看不清前路了。
她喘的厉害,又挺着肚子,艰难地,悄悄摸回了剧院边,把耳朵贴在墙上,听戏里的结局,似乎好像在聆听神下的旨意。
西奥多已经站在狄德罗家里了,他闯过了一关又一关。
他所面对的全是仇恨的眼睛。他拔出剑,他拔出心中爱意铸造的剑,无畏地宣告:
“仇恨代代如火焰,爱情汹涌似甘霖。我愿意以爱情的甘霖,浇灭这不息的火焰。”
歌声在雨里有点缥缈了,她贴的越发近了。
西奥多在一场又一场战斗里,负伤越来越重,狄德罗家的人一个接一个被他打败,他最终打败了夜莺的哥哥后,放下了剑,自愿认输,叫来好友互为队长,在他的见证下,高喊着夜莺的名字,言明今天愿为夜莺而死,赎两方家族的罪孽,平息世仇。
狄德罗家答应了。西奥多喝下了毒.药。
天旋地转,阿波罗殒命。夜莺奔出来,看见死去的西奥多,伏在他的尸身上痛哭,母亲劝说她:“孩儿啊,一个拉马丁送了命。你违背常理的爱,今日陨落。以命消仇恨,我们从此不再仇视拉马丁。你也当,遵从亲命成婚姻。”
夜莺渐渐止住了哭泣。有什么力量,使她抬起了头,这个柔弱的女子,身上却有了超过一般人的胆量与勇气。
她取了情人跌落在身侧的宝剑,对护卫队长说:“请你转托拉马丁家:君子以情解仇怨,淑女以命换冥伴。”
她举起宝剑,深深地望了一眼死去的情人的面容,又环视一圈四周,声音如寒风凛冽,却又炽热得叫人发冷,唱道:
“生时我俩分离久,死后泉台永相守。活人的婚姻我俩无份,死后的婚姻,愿在同坟。”
剑光闪,落红乱,海棠枯。
她与西奥多倒在了一起。
凶恶的狗叫声又响起来了。
黑袍在阴沉沉的雨天里越逼越近。
玛佩尔回望了那对倒在地上的情人一眼,只能再次逃走。
这一次,她耗尽剩下的所有力气,却再也不能回剧院旁边了。他们发现了她两次,肯定会在那围堵她的。
蒙蒙的雨雾越来越大,渐渐变作了打在屋子顶上霖霖的冷雨。
她缩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她只有十三岁,挺着个大肚子,足足半个月有一顿没一顿,又跑了一路,力气就像温度一样从身上溜走,身上越来越冷,肚子一阵阵地作痛。
她呆呆地想着死去的西奥多与夜莺,忍着痛苦、饥饿、寒冷,向神再次为这对被逼到绝路的有情人祈祷:
“神保佑你,神宽恕你。”
祈祷声似乎惊动了她呆着的这户人家,一个顽童开了门,见到她那张惨白凹陷,眼睛显得幽幽深黑的面孔,惊吓得叫了起来,他的爹妈赶来,拿起扫帚直扑打:
“走开,不详悖德的女人!”
一如此前所有驱赶她的人那样。
哗哗的雨声里,头发一条条湿透了,黏在脸上。雨幕茫茫,挡住了视线,天地间灰蒙蒙的,阴云一眼看不到边。
似乎东边有狗叫声。
西边细听,也有狗叫声。
北边隐隐绰绰地,她总是听见“走开”。
南边.......南边是妈妈的声音:“玛佩尔......玛佩尔......”
妈妈!她想叫唤,忽然停住脚。想起了她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兴高采烈回到家的时候,爹妈看着她的肚子,惊恐的眼神。
家里是神的忠实信徒。
父亲说:你亵渎了神明。
哥哥说:你违反了戒律。
姐姐们只知道远远地低着头,悄悄地流眼泪,看着她流。
妈妈温柔地拿了一杯药,告诉她:你有罪孽。喝吧。这是清洗罪孽的药。喝了之后,便不再玷污神明与家族了。
可是,药不小心洒出来之后,舔了药的狗,抽搐着,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玛佩尔的身上渐渐没有知觉了,似乎耳朵里听到钟声一声声地敲响了。缥缈的歌声越来越近。
......这是,圣歌?
“神注视一切,
神宽恕一切,
一切罪孽消在虔诚
一切原罪消在神恩。”
*
死去的情人被葬在了一起,悲痛万分的两家人,在子女的坟墓前,就着淋漓的亲人的鲜血,从此盟誓,化干戈为玉帛。。
场内的啜泣声一声接一声。
薄薄的土渐渐盖住了拥抱着死去的年轻情侣俊美的的面庞。
正在此时,观众都都愣了一愣,圣歌声似乎从窗户里传进了剧院。
已经到这个时间点了?
“快看!”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叫人们看舞台上。
当二人棺椁并排入土时,坟前渐渐生长了一棵树,合抱连枝,天上飞来了许多安琪儿,停歇在了树上。
神光降下,人们听到一声叹息。
“神注视一切,
神宽恕一切,
一切罪孽消在虔诚
一切原罪消在神恩。”
赶来的卫队长连忙泼洒圣水。
坟墓里的青年男女,脸色从青色变得红润了。
神被他们的爱情所感动,宽恕了他们。
西奥多与夜莺复生了。
从此之后,两家人重归于好,夜莺与西奥多结为连理,传为佳话。
掌声雷动,在场内震天的欢呼声中,看完这一出离场的黛玉,呼出一口气。
库克爵士、克雷梦特跟着她一起走出来,绿眼睛的美少年温柔地对她说:“小姐,您看。确实成功了。”
下了一整天的雨慢慢小下去了,乌云消散,金色的阳光似乎要出来了。
黛玉吐出一口气:“谢谢您。”她张口,正欲说答应他们想在波拿和阿巴特两地同时开演她下一出新戏的合作请求,忽然街上爆发出一阵尖叫,打断了她想说出口的话语。
她怔了一怔,一眼看去,只见见许多黑袍教士匆匆往教堂方向赶去。远处,一大群人围在教堂附近。
她一眼看到,赶过去的人群当中,竟然有一个她眼熟的青年。
克雷梦特体贴地问她:“小姐,我们过去看看么?”
她道了谢,几人便往神教教堂那边去了。
越走越近,她越走越慢。
她看到了一双小小的,上边满是琐碎的伤口,赤.裸的脚,荡在教堂的梁柱下。
象征着神的恩赐的修女服随着身躯的摇晃在空中飘飘荡荡。
黄昏的圣歌依旧在响着:
“神注视一切,
神宽恕一切。”
第120章 十四
晚风里, 圣歌声声。
明明风停雨住,她却如坠冰谷,手中一直捧着的花束骤然落地。
不远处, 教堂下起了冲突
小修女的尸首被家人解了下来,神教的教士正在驱散围着教堂窃窃私语的人群。
一个年长的高级教士面色不愉地教训她的家人, 为首的男人被指责得唉声叹气, 中年女人哭得泪人一样, 却不断地诵念经文。
正在此时,一个青年冲进了人群, 对着吊死的修女的父亲, 狠狠地来了一击。他还要对高级教士动手, 另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连忙挤进去,死死抱住了青年。
“你是奸夫?”高级教士阴阴地盯着这个胆大包天的青年。
“唾!”青年被死死缠住, 动弹不得, 却狠巴巴地唾了一口唾沫在他袍上。
当众对教士不敬, 看他打扮,还是一个第三等级的青年,足足低了僧侣两个等级,神说, 人生来就站在各自的阶梯上,他怎么敢如此行事?
黑袍教士们虎视眈眈, 只等高级教士一声令下, 就要将青年拖走。
气氛一触即发之际, 克雷梦特抬眼一看,一向柔和温雅的他, 也变了颜色:“欧内斯特!”
他甚至再也顾不得林黛玉,风一样卷了过去, 在高级教士张嘴前,搭住了教士的肩膀,露出一个无害柔软的微笑,耳语了几句。
高级教士听罢,阴沉着脸看了那青年一眼,才挥挥手:“神对自己的羔羊总是宽赦的。”
克雷梦特便微笑着,手上动作却强硬地将欧内斯特拉住:“不要胡闹了!”
褐色眼睛的青年见是他,有些意外,却不再动作。听克雷梦特向他低语了几句后,更是垂下头,恢复了冷静,最后回头久久地看了一眼被白布盖着,只露出来的一双满是伤痕的赤脚,跟着克雷梦特离开了人群的中心。
回到黛玉身旁,克雷梦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安娜小姐,您见笑了。这位是我的朋友,他......”
“我认识他。”黛玉说。
克雷梦特面露诧异。
黛玉略略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青年欧内斯特跟前,凝视那双干净的棕色眼睛,叹道:“又见面了,先生。”
*
回到住处的时候,又开始下雨了。
头一次,热朗夫人对她避而不见。
晚餐的规矩,首次严格的执行了。
晚餐放在桌子上,伏盖小姐却早已咯噔噔地下楼去了。
林黛玉垂下睫毛,伸手把餐盘端过来。
楼下,还听得伏盖小姐和热朗夫人说话的声音。
热朗夫人疲倦地感慨:“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们谈论起这一桩震惊了整个阿巴特的新闻,这位虔诚温柔的夫人泪涟涟地:
“龚古尔家的小女儿,我小时候也见过她。之前,我听说她不知道为什么逃离了修道院,为她违反戒律的行为念了一夜的经文。这可怜的孩子,现在,又年纪轻轻......唉,可怜。”
外面的雨有点冷,林黛玉想伸手阖上窗,却一眼看见了被她放在梳妆台上的那束鲜花。
它有点枯萎了。
伏盖小姐的大嗓门,即使刻意压低,还是连楼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夫人,我听说,她不知道和谁通奸,是大肚子私逃出来的。被送回了家里,家里要她赎罪,她不肯,又逃了。”
这是我的罪。从前快活俊朗如阳光一样的青年险些崩溃,声音字字低沉:我以为,晚宴革命之后......不至于......
“天呐!”热朗夫人发出一声惊呼:“这......这......唉,唉。”她连连叹息,最终虔诚温柔的夫人,一如既往,温柔和善地嘱咐伏盖小姐:
“好了。不许再谈论这些悖德的丑行了。”
不至于什么?那时候,青年没有能够说下去,渐渐由崩溃而哽咽了起来:是我和舅舅将她送回家去的!是我将她送回家去的啊!她却对我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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