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在阿巴特, 就生了一场病, 正在吃药, 更禁不住这颠簸,在路上吐了好几回。
幸而这位奉命押送她去七月之都的骑士威廉.雷克爵士,是她戏剧作品的崇拜者,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一路上颇多照顾, 不但将她的行李药物都带上了,甚至在路上临时为她雇佣了一位使女。
前方的仆从, 一边砍着荆棘丛, 一边擦着汗跟同伴嘀咕:“我从前也来过这里, 这里没那么荒凉啊......”
“啊――啊啊啊啊――”正在歇息的林黛玉等人,一霎时全被前方的惨叫惊了起来。
“小姐, 您待在这不要动!”威廉蹭地抽出剑,挎了一木仓, 叫上自己武装的侍人,奔向前去。
刀光剑影一照,那树林暗处的佝偻影子就抱着头缩了起来。
威廉怒视了不争气的仆人一眼,叫侍者把他们叫起来,锵一声剑回鞘:“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也值得大惊小怪!”
仆从小心看去,原来是几个农民。
头上脏得黏成缕,跳蚤和虫豸爬来爬去,凹陷的脸颊,身上挂着些布条,充作衣服,泥垢得有一钱,胸膛瘪得只快剩了空皮晃荡。
那个最小的,更是因为脸瘦得一点儿肉没有了,眼睛大得吓人。
正是一家三口,此时抱在一起,在吃得高大健壮的侍者包围下瑟瑟发抖。
“怎么,这些人是?”林黛玉舒服了一些,见到这一家三口,怔了下。
“跑来这开荒的农民。”威廉瞟了一眼,将眼神移开,挥挥手,示意侍者将他们远远赶走,“常见。”
她见了这些农民的模样,便总想到中国的穷苦百姓,低声道:“爵士,农民的日子不好过么?”
威廉见荆棘砍得差不多了,请她上车,随口说了一句:“差不多就那样吧。之前更不好过。这里原本有些农村公用地,后来被神教的修道院强行占去了,神教的香火钱却半点没减。晚宴逆流的时候,听说这里的第三等级佬们,包括当地农民,一起子把当地的修道院砸毁了,教士不是被杀就是被赶走。”
“那他们?”他们看起来怎么还这样贫困?
威廉笑了一笑:“小姐,晚宴逆流之后,神教回来了,没了泰半土地,不也照旧养着大帮僧兵,收十税一的香火钱?咳,要不是艾伦陛下重返卢士特,下旨承认晚宴逆流期间的既定事实,神教才收敛了一点儿......哼,只怕这荆棘地他们也种不成了。”
他说到“神教没了土地,不也照旧收十税一的香火钱”时,语气里颇为积愤,说到“艾伦陛下重返卢士特”,则颇为神往。
黛玉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思索为什么艾伦一世要下令将她押往波拿。
听到“重返卢士特”一句,忽然想起这几个月来陆陆续续从人们嘴里拼凑起来的“晚宴逆流”,忽然灵光一动。只盼威廉爵士再多说几句。
但威廉爵士说完,一时又似乎惊觉自己多嘴了,竟不再说话,只催促她上马车了。
车队继续疾驰。
*
“禁演<铁王座>?”玫瑰花剧院的老板目瞪口呆地等来了一纸禁令。
玫瑰花剧院豪华的休息大厅里一个空座位都没有,全部是等待着《铁王座》
演出的观众。
这都是付了钱的啊!
这时候跑出去,跟这些公子哥大小姐,老爷夫人,说对不起,今个不演了。那他等于将整个七月之都的权贵得罪了泰半啊!
以后这剧院怕是都别开了。
看老莱斯利的秃头急出一脑门的汗,来传旨的海瑟薇慢悠悠道:
“别急,又不是只你一家禁演了。”
“夫人,”莱斯利先生苦笑,“但,禁演总得有个理由吧?我这......这不实在得罪不起吗?”
“你更罪不起陛下。”海瑟薇敲敲他的肩膀,“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份上,我才特意来你这跑一趟。别的剧院都是打发了侍女去的。”
悠哉悠哉地警告完毕,她径自搀扶着侍女,上了马车,嘱咐家去了。
只是,还没到家,就见到门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几个侍女。
“站住。”海瑟薇身边的侍女长接到女主人的眼神,拦住了这几个侍女,“看你们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像话吗?”
侍女们只得发着抖,低下头行礼:“夫、夫人......”
伴随着她们的问好声的,是敞开的大门里传出的《铁王座》选段:
“忍剜心,且剖腹,我将麟儿做皇儿,换得忠良嗣不绝——”
时不时,伴随着歌声,还有女人男人混作一片的娇嗔声。
几个侍女大气度不敢出,只低着头。
海瑟薇闭了闭眼,才压下一阵阵上涌的恶心,打发侍女长进去:“告诉他,我回来了。”
片刻后,一群貌美的男女演员衣衫不整,穿着戏服就出来了,见了海瑟薇,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跟躲猫的老鼠似的逃了。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高壮男人在他们后面,打着酒嗝,醉醺醺地摇摇晃晃出来了,帽子上的三行半貂皮歪了,冠冕上的银环掉了,四片金叶和四个银球,扯了三个在手上把玩。
好好的伯爵服被穿得活似暴发户,上面还印着几个鲜艳的红色唇印。
男人一见海瑟薇就张开了手,笑嘻嘻地要搂过去亲香:“走了小美人,来了大美人,来来来......”
啪。
一记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右脸上。海瑟薇甩了甩手,冷淡地嘱咐左右:“老爷喝醉了,带他去喝点醒酒汤。”
从听到男人把海瑟薇和一群兼职娼妓的演员相提并论时起,就面露惊恐的侍女们,这才敢出声:“是、是......”
立刻几个人上前,拉扯着男人,要去醒酒。
男人登时恼了,他上过战场,即使喝醉了,又酒色多年,依旧孔武有力,一把甩开侍女,几步走到海瑟薇跟前,一手指着她,一手举起来:“贱女人,你还敢打我!”
侍女长见势不妙,连忙喊道:“老爷,夫人刚从宫廷颁旨回来!”
她试图拿皇帝和宫廷压他,提醒撒酒疯的男人,自家女主人不是寻常妇人。
熟料这下更刺激了男人,他哼哼一声:“了不起?哈哈,女大公?连封地都没有的女大公,谁稀罕!当年是谁哭着求着嫁给我?你爹,你叔,还有你那个堂哥,把你卖给我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侮辱皇室。”海瑟薇淡淡地,似乎并不为此动容,“罪当几何?”
男人并不买账,大着舌头说:“少、少来!你是我老婆,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却到底住了手,慢慢后退了一步,盯着海瑟薇,又咧咧嘴:“嘿嘿,我知道,你还想着那个小白脸。今天,我烧了一封信,你猜是谁的?”
丈夫是妻子的绝对监护人,是所有者,妻子的一切社会行为都必须得到丈夫的许可。
他完全有权检查她的信件,能要求邮政当局把她的信件交给他,甚至可予以毁掉。
即使,即使这贱女人贵为皇帝的堂妹。但嫁夫随夫,她如今却不是姓卢士特,而是姓他的布朗了。
但海瑟薇丝毫没有动怒,只是瞥了他一眼,浑不在意:“下次烧前,仔细看一看。我的信里不少是公务信。倘若烧错了,误了事,我固然要被牵连,但你是要担首要的重大责任的。”
便叫侍女扶着她进去了。临进门前,轻飘飘丢下一句:“记得下次别在家里演<铁王座了>。陛下已经下了禁令,禁演这出戏了。你身为当年护驾回宫的陛下嫡系,总不至于不会看颜色罢?”
男人恨得吼了一声,再不想在家里待一时半刻,立刻叫了侍卫:“准备马车,去安妮夫人那!”
海瑟薇一进门,便腿上劲一松,腰一软,侍女长赶紧扶住她,给她吸嗅盐。
过了好一会,她才会过劲来,跌坐在沙发上。
侍女长雪莉红着眼抱怨:“您真是的,只为了面子好看,勒得比那些十几岁的小姐都紧,稍一上气,便要晕,叫我看得都揪心......”
海瑟薇疲惫地摆摆手,叫她不要再说了。她身为堂哥跟前的贵族女眷第一人,必然要时时刻刻保持最完美的宫廷示范者模样,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错,即使是胸衣,都不能学那些早已成亲的贵妇一样放松半刻。
谁料雪莉又叫了起来:“您的手!”
海瑟薇愣了愣,才发现自己手上攥得太紧,不知什么时候,被尖尖的指甲深深地掐出了血痕。
雪莉自小和她一起长大,是世仆出身,见此十分心疼,口不择言:“唉,当初逃亡时,陛下怎么就能狠心把您嫁给这样一个......”
“住口!”海瑟薇厉声喝住了她,“管住自己的嘴巴。再有下一次,你就不必待在我身边了。”
待将一且都收拾妥当,海瑟薇只觉得浑身每一块肌肉都酸软到了极点,疲惫入潮水般涌来,身体上的,精神上的。
她揉了揉额头,强撑着,“把之前各地贵族给我的回信拿来。茱莉亚,阿巴特的安娜的事怎么样了?”
一位有着圆圆脸蛋的侍女,谨慎地出列一步:“夫人,信传来了。安娜.林,马上就要被押到波拿了。”
海瑟薇注意到她还停顿了一下:“有话就说吧。”
茱莉亚犹豫了片刻,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
“似乎,‘光亮’回国了。”
海瑟薇眼前一亮,随即嘱咐她:“时刻关注着。另外,告诉威廉,如果安娜.林到了波拿,不要直接大张旗鼓地押到皇宫,先悄悄带她来见我。”
第123章 十七
早春。阿巴特。
肯特宅。
“什么?”伍德.肯特大吃一惊, 几步上前,“你说安娜女士被皇室下令逮捕了?为什么?!”
库克爵士被他晃得头昏眼花,:“我、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也来不及了......只知道是皇帝下令......”
伍德跌坐在沙发上:“难道是因为女士的作品?可是......”可是之前的作品演出了几个月, 期间也没见皇室发表负面意见啊.....
库克爵士的肥脸皱成一朵菊花,唉声叹气: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那天, 安娜在门前被捕, 见到的人不止一个......”
伍德.肯特愣了愣。
窗外, 卖报的童子与卖花女的吆喝声杂错。
“卖花喽!”
“号外!安娜女士遭捕,疑似得罪皇室!”
“卖花!先生, 您买一束花吧?”
“号外!颠覆性新闻:皇室宠儿疑成皇室囚徒!”
“给我来一份!”刷地, 院子门拉开了, 伍德.肯特叫道。
卖花女和报童一齐挤上来:
“先生,买花吗?”
“先生, 要一份报纸吗?”
互相瞪着, 不肯相让。
伍德.肯特压根顾不得纠缠, 也不去数,将钱随手一塞,匆匆忙忙一捞,花与报纸都捞了满怀, 也不管卖花女与报童为了钱的争执,夹着花, 就一目十行地扫了报纸。
片刻后, 屋内的库克爵士, 屋外的卖花女与报童,都被一声咆哮吓了一跳:
“狗才!欺人太甚!”
第八区。
伏盖小姐哆哆嗦嗦地回来禀告:“夫人, 报纸上说安娜小姐真的是因为写些不合戒律的东西,被皇室逮捕了......”
她们是亲眼见到骑士带走安娜的, 早就为此提心吊胆。
热朗夫人更是为此踏出了久违的深宅,遍亲戚故友打听过去。
“夫人......”伏盖小姐眼含热泪,近乎哀求,“安娜小姐,她还那么年轻,她还......”
热朗夫人的脸一下子变白了,想起安娜亲吻她的脸颊时候,像她的女儿一样。
她久久地跪在神前,膝盖上的经文,一点点被泪珠打湿了。
半晌,这位柔弱的夫人阖上经文爬起来,胡乱地披了一见披风:
“我,他以前在世的时候,还有些朋友......”
她慌乱之中,甚至连自己踩了一脚经书都没有发现,
“伏盖,快点准备......准备马车......”
港口。
今天难得没有演出,装卸工、水手、蔬菜摊贩们闲得无聊,聚在一起谈论:“唉,你听说了吗?那女的被抓了。”
“哪个女的?”
“《牡丹夫人》、《错姻缘》、《铁王座》的作者啊!我听说为了抓她,出动了足足五千人呢!”
“吓!抓一个女人要那么多人?”
“说是犯了大罪。”
“什么罪能这么严重?”
一旁迷恋西奥多爵士,衣着暴露的女人扭扭腰,不屑地啐了一口:“我看是那些老古板栽赃陷害。”
一天的苦日子后,码头上倒有大半人,全靠街头舞剧解闷,结果舞剧演员也为报纸上作者被捕的消息所惊,不敢再演出,闷坏了不少人,听了这话,都附和起女人来。
马车自街头走过,马车里的查理.贝克特目露不屑,向自己的跟班嗤笑一声:“下等人见识。”
他当时半夜里一听说这个消息,当场笑出了声,人做自有天收。第二天,就联系报社的朋友,发了新闻。务必要让整个阿巴特第二天就知道这个消息。
消息传出去不消半天,从前对着他已经没了好脸色的剧院老板们,又一个个叫起“亲爱的查理”来了。
来如流星,去如朝露。
到底是外来户,不懂规规矩矩的重要性。
规规矩矩,才能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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