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
陆小煦翘腿盘坐在凳子上,疑惑道:“你说什么?你是要从哪儿去搞一张人皮?我都没干过剥皮的事!”
“那你会帮我做吗?”她平静地问。
“啊?”陆小煦险些从凳上跌下来,晃了几下扶住把手后,面色纠结地沉思了半天,方才痛苦地回答:“为了帮你破一次戒也可以……”
立马就被飞来的一团纸砸中脑门。
“考验一下你的道心,还当真了。”
要得到人皮,她自然是做交换。
杀个活人取皮这样心狠手辣的事她做不出来,就又痛快地赊了五百功德,向小明索取了一张完好的人皮。
小明只说是从鬼国的集市里寻来,来由合法,让她无需操心,早些了却这些身外事。
地上又扔下一张团起的纸,小煦弯腰捞起来,看看她画的像,忍俊不禁道:“这画的是江予淮?天哪,他会杀了你吧。”
她瞪过去一眼,自己也知毫无威慑力,愁眉苦脸地说:“你笑什么,我确实会画一点,只是画得没那么好。其实江予淮自己的画工就很好,但是他又总说无法面对,不敢下笔。”
“我想让他达成心愿,用最好看的模样见到祝向榆。”废弃的纸张堆积得像座小山丘,她说得坚定。
另一边,江予淮的房内。
昏黄的烛火映着摆在桌案上的一张皮,是陆时微午间兴冲冲给他送来的。
她不说得来的方式,他便也不追问。
是该换一张皮了。
他在桌前来来回回地踱步,半晌,下定决心般祭出锁链,涌动着缠绕在身上,一鼓作气将他身上这张皮扒了下来。
精雕细琢的皮囊下,是黑黢黢的一道魂影,细枝末节上早已千疮百孔,映衬着他生前挨过的一次次毒打和拷问。
他弹指一挥,猝然将门窗紧闭,四角都燃起冉冉檀香,几缕青烟飘飘荡荡,漾出一派宁静平和的韵味。
一一回忆过古书中所写的画皮术的要领,他摊平桌面上尚是一片空白的人皮,轻柔地抚过每一寸肌肤,其上还带着些许体温,是光洁完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提起笔,在正中处率先画下了流畅的轮廓,棱角分明的下颌,再勾画出挺直的鼻梁。
画完嘴唇后,他的手指在其上摩挲一二,下笔后还没有干透的墨水氤氲着几点湿润意味。
他忽然在唇角处顿住,正是这样平的唇角,同他狭长的眉眼生在一张脸上,平添许多的忧伤和冰冷,以至陆时微常说他不笑时很是唬人。
“江予淮,你看我这张画得可好——”伴随喜悦溢于言表的一声呼喊,陆时微小旋风般登堂入室,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他下的禁制。
她只看到了一个仓惶遁逃的黑色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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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陆时微究竟欠了小明多少功德?
第51章 画皮画骨
那不寻常的影子慌不择路,溃不成军。
陆时微反应极快,利落地弹指扑灭烛火,惊声呼喊:“江予淮!你做什么!”
只消模糊的一眼,她就看出来他是剥下了那张陈旧又斑驳的皮,完完整整地露出内里的模样。
鬼魂没了人皮的庇护,绝不能见天日。
她亦是惶然,立即把在瞬息间能想起的各类禁制法术排山倒海般使出来,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想要拦住他。
失了人皮的鬼魂,也就失了倚仗,他灵力滚滚衰退,很快就被层层禁锢逼入绝境。
背后的一扇窗虽看似开着,实被汹涌的灵力封得严实,动弹不得,他只得团身缩在窗沿下的小角里。
连发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似是真的怕极:“你别过来。”
“好,我不动。”她也失了一贯的冷静自如,近乎于哀求地说:“那你也别跑了,不要跑出去。现在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的。”
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些,竭力镇定地说:“你见过的那些表皮上的裂纹,其实和我真正的样子比起来,不值一提。”
“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模样,和扶风郡一心苦读的江予淮早就不一样了,是特别特别难看的。”他越说声音越低下去,对自己的品评极致残忍。
她恍若未闻,慢吞吞地蹲下身,捧着脸思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变故因何而起?是为了诛杀那恶鬼留下的吗?”她顿了顿,又添上句:
“你若是不想说就别说了,早些完成画皮吧,听说新鲜的人皮放太久就不好用了。你现在不想见我,我出去就是。”
话刚说完,她堪堪站起身,外间恰有惊雷划过,酝酿出石破天惊的响动声。
是要下倾盆大雨的征兆。
她闻声怔住回望,狂舞的闪电随之而来,在刹那间照得整个漆黑的小屋亮如白昼。
她看见了。
与那些小洞和裂纹相较,确实触目惊心得多,甚至寻不到几分和他常用皮相的相似之处。
从脸上一直到身体上,尽数是翻卷起来的皮肉,如同被反反复复地灼烧过。有大多痕迹是结了痂,然而尚有几处宛如新鲜的,流着深浅不一的血痕。
大约和她想象中的厉鬼也无甚差别。
他当时一定很痛吧。
但奇异的是,她并不觉十分害怕。她见过的断手断脚掏心挖肺的鬼魂死状有很多,但身体上的伤痕能甚于他的,屈指可数。
角落里的江予淮瑟缩得更厉害,在光芒乍现时就反射般把头埋进了臂弯里,恐怕是恨不能凿洞埋了自己。
这是个天大的心结。
她不想走了,无赖地一屁股坐下,以带着些许撒娇的口吻说:“打雷了呀,大概会下好大的雨。我有些怕,你要不要留我一下?”
意料之中的不得回应,陆时微厚脸皮惯了,也不气馁,只当他不言语便是同意,自言自语地讲下去:
“我从小见过很多的鬼,死状恐怖的多了去了,但他们都不在乎,滞留在人间都是为了了却心愿而已。他们牵挂的,大概都是时间不够长久,你已然比他们幸运好多。”
“江予淮,相貌终究只是皮囊而已。我起初确实觉得你生得好看而神往,但后来我知你待我很好。你长成什么样子,都是吓不跑我的。”她兀自喜滋滋地笑起来:“我胆子大呀,厉害吧?”
她本以为他未必在听她说话,指不定只想把她扫地出门,但念念叨叨几句后,石雕般静坐的山鬼忽的动弹了一下,哑声回应:
“是和我结契的恶鬼,他离开时说,要让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再敢以真实面貌示人,只能将一张假皮穿到天荒地老。”
他的声音愈发低落:“你看见的江予淮,那张我爱重的脸,已经是千方百计修补过的,眼下是支撑不住了。”
屋外果真已经下起了滂沱大雨,阵阵的雨声沉沉地敲打着地面,他几乎以为是回到了和恶鬼割席的那个夜晚。
他初为鬼,有太多不适应不明白的地方,苟延残喘地续了命,但除却以吞吃人肉的法子增进灵力外,他并不会其它的法术。
初时他因血腥气味而兴奋异常,陷于魔怔中。后来他挣扎着从迷蒙中劈开一晌的清醒,方知自己已经满手鲜血,罪无可恕。
是远比想杀的仇人的血多得多的罪孽。
恶鬼在一个雨夜遭他绞杀,他付出了所有能付得起的代价,了无生息地在泥水中沉睡了一个月才再度苏醒。
从此他憎恶雨天,令他满身泥泞。
“我这个人啊,不对,几百年前就是鬼了,用千疮百孔、恶贯满盈来形容都不为过。时微,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自从修鬼道有所成后,他向来是高高在上地审视其他人。毕竟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小妖怪,反正能与他比肩的甚少,都以为他如登云端,不可一世。
只有陆时微在今时今日能够窥见,他内里潜藏着一段段不可磨灭的丑恶记忆,仍是那个自卑又懦弱的书生江予淮。
不问自请,她早在他愿意说话的瞬间向角落的方向蹭了许多步,接话说:“你是怕我知道你过往的丑恶行径遁逃,还是大义凛然除了你替天行道?”
她叹息着摇头,笃定地说:“江予淮,我早知你非善类。你可别忘了,我的眼睛看得见死气。”
他的思绪不自觉回荡起山间初逢,他意外听到小姑娘唠叨的许愿声,顺手解决了看不顺眼的男人,没成想她能无耻地说当以身相许。
她从那时就知道他大逆不道。
“我不曾忘记。”嗓音里都带上一抹柔和笑意。
陆时微喃喃自语般慨叹:“难怪朝夕相处数月,也没见你吃人,我还疑心你周身怎会有这么多的死气。你本性良善,上天亦会怜你。”
“恭喜,胡说八道的本事更上一层楼。”小明听她长篇大论,嗤笑一声,以为她会立刻回嘴,却只听她仍在喋喋不休。
坏了,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小骗子陷进去了?
话已至此,她试探着上前两步,一鼓作气伏身拥住他,是冰冰凉凉的触感,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她温言道:“都过去了。”
话语宽慰人心,但她的泪水竟决堤。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何哭泣。
“不要哭,时微。”江予淮用僵硬的躯体尝试着伸手圈住她,轻缓地拍着她的脊背,酸酸地说:“你这样哭,我很难过。”
越过数百年的光阴,她终于抱住了当年杀人后惶惶不可终日的山鬼。她在幻境里无能为力,但至少在当下,她还能予他温暖。
山鬼摸了摸自己渐无知觉的指尖,轻声道:“我拿不稳笔了,你替我画完,可好?”
不等她答应,他从她手心里扣出情急之下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团,燃起烛火细看,那纸张上面画的江予淮已有九成像。
她还小心地给画像上了色彩,画中人的眉目都生动起来。
江予淮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赞许道:“你画得很好。”
画皮是一门古老法术,陆时微虽不太懂,但对于修炼之人而言,只消在画笔中注入足够多的灵力力,随后再落画笔,一切便可落地生根,迎刃而解。
数月亲近,她早已记住江予淮的皮相,眉目多情,偏生瞳仁极黑,冷淡得令人捉摸不透。
她盯着他完成大半的人皮看了许久,指尖也不禁在薄薄的唇上驻留,犹豫片刻,她终是忍不住问了句:“我想把你的唇角画得上翘些,就一点,好不好?”
想到他极爱惜自己的容颜,她又觉得这话不妥当,紧接着说:“天生笑颜,应当也是很好看的,但你如果不喜欢的话……”
“不会,你画吧。”话音未落就被打断,江予淮的声音平静无波,几乎让人以为这不是在画他珍爱的脸。
来自陆时微笔下的第一滴墨水饱满地落下,这一张脸上,终于带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整个模样有了雏形,还缺点睛之笔。她已经打过无数遍的草稿,却始终迟迟不敢落笔添上眼睛。
他的眼睛生得好看,无甚表情时清清冷冷,只需带上一点清浅的笑意,便是温润如玉的。
过往有好多次,她直直对上他的眼时,都有惊心动魄的触动,要画这样好看的一双眼,她还是怯了。
在纸张上练习的多次,她耐心极好地刻画这张脸,其余五官每次都能画得无甚差别,唯有眼睛的灵气最难描摹,次次画完都觉得不甚满意。
见她泄气,江予淮自己倒是没那么在意了,反倒是宽慰她:“你画功练得很好,有你替我画完皮,想必会是一张俊俏的脸,我很放心。”
踌躇片刻,陆时微苦恼地搁下笔,重重叹气,思虑飘回初见时的惊鸿一瞥,那张少年人的面孔是那样精雕细琢,清冽如画。
还是原来的好看啊。
“不敢画吗?无需有什么顾忌,这张脸照了那么多年镜子了,有些新意也好。”
他的嗓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打趣着说:“时微,我可是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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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过往皆空
“别紧张,画吧。”
江予淮悄无声息地站在陆时微的身后,寒凉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但并没有真的动手,只是默然地鼓舞着她。
循着记忆里他最好看的样子,只一双眼便足风流,她凝神细思少顷,为这张人皮添上了一双眼睛。
与先前的皮囊相较,飞扬的眼角改为微微下垂了些,真真成了天生一张笑相。
“成了,攒得五十点功德。可以啊时微,歪打正着了结了他一个大心结,啧啧,这鬼是真臭美啊。”小明惊喜的嗓音响起,夸夸其谈起来。
然而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得意自夸,只是久久地注视着他新得的样子。
幸好,差别不太大,仍是一张俊秀的脸。
新的人皮要同他的躯体完全融合,尚需要时日来恢复,趁这几天,陆时微则忙于试炼借骨招魂的偏门术法。
自从那夜从佛寺中意外顺利地带回了祝向榆的尸骨,她施法将山顶的浩淼湖水凝结成寒冰,把一整口棺材暂时封存其中。
在打算从棺材里取出段骨节前,陆时微心里其实并无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多做心理准备。
但当她摩拳擦掌,真的打开棺材后,只见里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衣物,几近腐烂,而下方的白骨残破不堪,是不完整的躯体。
那样一个烈火般骄傲的少女,绝不该是如此惨淡的结局,如今直白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她险些干呕出来。
倒不是因为害怕,多半是因她也曾寄居于这具年轻的身体里,强烈的冲击下几乎产生了自己的身躯被割裂开来的幻觉。
强行压下翻涌的不适感,她慢慢地俯下身,捏起一枚小小的指骨,絮絮道:“向榆大小姐呀,你还会回来吗?如果能听到的话,来见见他吧,你们还缺了一个好好的告别。”
光靠祷告是无用的,总该寻寻法子。
“就没有书册记录招魂的法术吗?怎么找也找不着啊。”她盘腿而坐,倚在苍天大树下,抓耳挠腮地翻着一打厚厚的古书。
小明总觉她已陷入爱河,不能自拔。
它恨不能现形猛敲她脑袋,把灌进了的水通通倒出来,恶狠狠质问:“陆时微,你是不是魔怔了?脑袋都进水啦?你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吗?”
“脑子里没水才不正常呢。”她回话得气定神闲,撇撇嘴,不错眼地翻看着书册。
因着在幻境里祝向榆被迫要读书,她倒是趁小祝谈情说爱之际好好学习了一番,光荣摆脱文盲身份。
她说得理直气壮:“画皮,是我送他的第一个礼物吧。人之将死,了却心愿,不是我该做的吗?不然我不是白费这么多心思了?”
“有没有越界,你心里有数。多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莫要手下留情。”小明一改油腔滑调的语气,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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