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教诲,她沉默不语,只顾翻找,忽然喜笑颜开道:“找到了,这镜子果然能用上。”
她立即专注地使出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安放在地上的骨头和碎镜子里。
“你确定要用那镜子?里面的气息污浊得很,小心又受反噬。”小明正经起来,隐隐透露着些忧愁。
“我都翻遍了,只有这法子了,需得试试。”她毫不迟疑。
隔日午后。
陆时微推着一头雾水的江予淮,一路拖到了湖前。
他莫名其妙地问:“时微,你要做什么?又要跳湖?”
“不是!”她小心地措辞道:“我这几日在练招魂的法术,你想见见祝向榆吗?你们当年一定有很多未尽之语吧,总是要惜别的吧?”
他似是有些诧异,并不是欣喜若狂的样子,愣住一会才点点头。她只当他是一时吃惊,祭出指骨,念念有词起来。
他也说过的,只要付出代价,心想事成。
念了许久,细密的汗珠布满她光洁的额头,连发丝都濡湿大半,红润的面色一点点褪为苍白,看着无比吃力。
“时微,如果不行的话……”他看出不易,犹豫着开口。
周边的空气缓缓流动着阴冷的风,鸦雀无声。
“她来了!”陆时微话音未落,人影就闪避到树后,朝他摆摆手。
祝向榆被万箭穿心的死状之惨烈,在幻境里她是已经见识过的,眼下再见到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是什么人唤我前来?”鬼魂飘飘荡荡,大概是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声音哑哑的。
与以往不同的是,也不用陆时微充当中间人传话,江予淮也能听到她的问话。
他匆匆凑上前一步,上下细看,大约是没想到她说的大话竟能成真,静默了片刻,只挤出两个字来:“向榆?”
鬼魂惊喜道:“予淮哥哥,是你吗?”
那魂影摸索着向前一步,双手伸起,像是想要竭力寻找些什么。
她的眼睛分明看起来是正常的,和陆时微在幻境里无数次见到的美目如出一辙,是一双极为狡黠灵动的圆眼。
但她的动作是在告诉他们,她什么都看不见。
祝向榆死后成了个瞎子?
“是我。”他说话声里带着些许的哽咽,但竟是再没有说出一个字。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活着?不对呀......”祝向榆疑惑地偏了偏头,而后皱眉沉思,显然脑海里亦是一片混杂。
她很快就把不解抛诸脑后,兴冲冲地说:“是你想见我?你不怪我吗?那太好了!嫁给梁郁都是权宜之计,我是不想拖累你,不是变了心意。”
“我知道的,我都应该明白的......”他捂着心口,泪如雨下,颤巍巍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不记得了,呀,我现在是不是很不好看?”她摸着眼睛,想要背过身去。
“不会,向榆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貌美。”他温言宽慰。
她急急地追问:“后来怎么样了?我祝家可有洗脱冤名?”
江予淮浅浅一笑:“都好起来了。”他也跟着问:“向榆,你不怪我吗?如果不是我那么没用,兴许你不会死。”
“从未。”鬼魂的回答万分坚定,一如既往地表明心意。
躲在树后的陆时微心急如焚,莫名觉得他们两只鬼的对话乍一听很正常,再细究起来,哪哪儿都透露着怪异。
顶顶古怪的是,江予淮太过冷静,即使他面上泪水滚滚而落,说的话却是不清不楚的,难道和思恋的人互诉衷肠,只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内容?
那既对不起祝向榆的大义,又无法解释他数百年的画地为牢。
招魂的时限已至,她已经损耗了过多的灵力。
魂影一步一回头地消散在天际,江予淮目送她离去,跪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按理说,若是再见祝向榆,了却前世情缘是他的心结,那现在应该已经给陆时微记上一桩大大的功德了。
但小明说的话几乎把她气晕过去:“有功德,但是只有十点……时微,不对劲啊。”
心如乱麻,原以为将至尾声的故事错综复杂。
她不想再等,踱步而出,下论断说:“江予淮,你很奇怪。”
“为什么?”他状似十分疲累,颓丧地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似乎,只是记得同她的这段情意和她的面容,所以见到她时,你会立刻流泪,这是不能自控的。”她越说语速越快,瞟了眼他的神色,接着滔滔不绝:
“但若非要说情从何起,经历过、发生过什么,你像是一无所知。祝向榆的问话,一定是她生前死后最挂念的一桩桩事,你不觉得你的回话太敷衍了吗?这绝不是情深义重的山鬼该给出的答案,除非是......”
“除非什么?”他抬头望她,神色漠然至极。
猜想在心里隐隐成形,他的镇静自若令她无比肯定自己的揣测,只会是让她大失所望的真相。
她盯住他的眼睛,字字诛心地说:“是你对生前的事和幻境里发生的种种,全无记忆。江予淮,你根本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被点破的山鬼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居然自嘲般地笑了起来:“时微,你真是聪慧,还是被你发现了。”
“山神娶妻的祭祀,其实我早就可以停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劝阻吗?”他露出一个凄楚的笑,森然道:
“因为于我而言,这是一种提醒,每二十年让我记起,为人时有过一个想娶为妻子的人,都是我的私心而已。”
真相总是鲜血淋漓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要装着什么都知道?”她忆起种种不对劲,猝然发问:“你早猜到我的来由,知我想解开你的心结,看我为了讨好你,百般奉承,很有意思是吗?”
他面上泪痕未干,摇头说:“讨好?我是知道你别有目的,你嘴里真话不算多,算不上一个太好的伪装者。你总是想知道我的过往,我并非想瞒着你,我是真的不记得。”
“是啊。”怒火冲昏头脑,她满心想的是荒废的大把时间,寒声质问:“欲解心结,总得先走到人心里去,才能推心置腹吧?我都是装的,你这样揣度人心,不也该猜出来了吗?”
他的脸色瞬时惨白。
陆时微是真的有杀人的冲动,佩剑嗡鸣。
怒火险些把最后一点理智的弦烧断,她忽然一转话锋,抓住救命稻草般问:“我记得,你和祝向榆的故事我全部没有忘记,我讲给你听吧,你好好想想你的心结到底在哪里,你看怎么样?”
小明冷漠无情地打消她的念头:“你别做梦了,这法子没用的。”
“时微,你就这么想超度我?你现在是在求我去死吗?”
他泪眼朦胧,楚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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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起来,打起来!
第53章 在劫难逃
示弱是江予淮惯用的计俩。
那双向来静默不起波澜的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朦胧中可见哀伤,无端让人不忍苛责。
陆时微疑心又是什么障眼法,毕竟他善于摆弄人心。
过往不得不顺着他时,他就时常装出一副扶风弱柳的样子来,说什么打不过须得小傀儡出手护着云云。
她虽心知肚明他是装的,但又常见美色生怜爱,自然甘愿答应他的请求。
今时岂同往日。
山巅天色骤变,本是晴和的和煦天气狂风大作,呼啸着掠过耳边,只差一场滂沱大雨。
纪轻舟和陆小煦终于觉察到湖边的不对劲,犹犹豫豫地飞驰赶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左看右看但不敢贸贸然开口。
“时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小煦被踹一脚,干笑着胡扯:“看这天气,大约是要下好大的雨,不如回屋去?”
“是啊,你们吵架了吗?别互相一般见识,坐下来慢慢说。”小道士跟着劝架,半点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跪坐于地的山鬼对他们的问话置若罔闻,不知兀自在沉思些什么。
至于显然动怒的陆时微,只面若寒霜地施舍给他们一个瞥眼,就甩袖放出道巨大的结界,把他们隔绝在外。
另有一句狠话:“没法慢慢说,你们别管!”
送走不相干的热心群众,她当下青白交加的面色大抵和厉鬼没多大差别,心硬如铁,疾言厉色地怒斥:
“你是在贪生!修行鬼道本就不容于天地,我花费时日,都是为能化解你的怨气,让你投胎再世为人。”
他身上的重重死气浓重得很,加之面无血色,几乎像是地狱修罗般的存在。
“如果真的被鬼国勾魂使找到你,你以为自己还能有本事对抗天地吗?还能苟延残喘地偷生多少时日呢,只会是灰飞烟灭吧!”
小道士的师傅纪云崖铁口断定他时日无多,这话时时萦绕在她心头,总觉不如早些了结。
“违背天意?上天何曾善待于我,我为何不能违抗?”江予淮仰头看着苍茫天地,失声大笑起来。
她红着眼,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强势得令他挣脱不得,只粗粗地在他身体里游走探知了一番,便轻蔑地下了论断:
“你换了新皮,维系人皮鲜妍要付出许多。残余的灵力经不起过多折腾,况且你又在不停地消耗灵魂,负隅顽抗罢了。江予淮,你不可以这样自负。”
“你大费周章,替我寻来人皮,又劝我画上新的皮,也都是故意的?只是为了折损我?”他摩挲着几日下来渐有温度的人皮,苦涩地问道。
“当然。”她冷哼一声,昂着头说:“纵使你灵力不支,我还是会担心你用什么鬼魅法子呀,那我打不过你可怎么办。帮你换张新皮,制住你的灵力,是不是个极好的法子?”
人皮娇贵,光是画上五官就已经耗费诸多精神,再要与魂魄融合,灵力便是一泻千里地耗进去。
“忘了告诉你,这人皮找来倒也没你想得那么难。总之羊毛出在羊身上,届时超度了你,我就都能得回来。”她笑得前仰后合,似是已然在畅想超度恶鬼后得证大道的光明未来。
江予淮抹了抹脸上的泪珠,磕磕巴巴地问她:“既然心结难解,你是想直接杀了我吗?”
“你的执念,不就在当年的故事里吗?你怎么敢忘了?”她的质问声,宛如在替祝向榆问话。
她为旁观者历经一世,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故事里的只言片语,于她都能如此刻骨铭心。
他又凭什么轻描淡写地说不记得了?
而他低垂着眼眸,轻声问:“如果我现在另有解不开的心结,是你呢?”
陆时微捂着耳朵,不愿受他蛊惑,尖叫道:“不要再骗我了!我初次见你时,就知道你的执念极重,那时你的心结只能是来源于前世。”
其实得知他失忆后短短半个时辰,她都快长出可怖的心结来了,亲身经历过那段往事,竟还是寻不到半点法子解决,无能为力至极。
“看来你真是对祝向榆情深如许,以至你把这份念头藏在太深的地方,才会不记得吧?我听闻,人在重创下会忘记的事,都是最最重要和不舍的。”
她慢悠悠地蹲下身,屈起手指敲了敲冰冻三尺的湖面,一寸寸裂痕以不可阻挡的趋势扩散开,很快融成荡漾的水波。
“不如效仿我为寻记忆做的事,跳湖里向死而生,回忆回忆?瞧我在说些什么呢,你又没险些死在湖里过,对你能有什么用。”
她本就能说会道,生来牙尖嘴利,在滚滚红尘里摸爬滚打二十年,最知晓如何戳破人心。眼下更是怒发冲冠咄咄逼人,说得他哑口无言,又要落下泪来。
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适时而下,直直重刷在他们身上。
“不许哭!我都没有心思流泪,你哭哭啼啼做什么?”她的眼眶连带着眼珠都泛出红来,但硬是没有半滴是眼泪,讥讽道:
“亏我还想着在最后的日子里做些什么让你能再开心一时,结果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你早知道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那我也不必为欺骗而有愧疚了吧。”
“是,我是有私心。时微,是我罪该万死,但你说得没有错,我在贪生,人世仍有值得我留恋的事物。”他面色灰白,念念叨叨地自责。
“白白浪费数月光阴,会坏了我的大事!你有在意的人,我也有,与你耗时间,她的人生怎么办?你我之间的羁绊,斩了便是!”
她立刻想起因妄念而起的纸人闹剧,兴许在那时她就该痛快地提出解除傀儡术的牵绊,也不会惹出之后的种种混乱。
谢袅执念散去后,她修炼的速度一日千里,已能自保,何须依附于一只鬼。
无非是为了与虎谋皮,骗取真心。说他贪生,其实她亦是贪婪。
乍一听闻要斩断牵绊,江予淮忙不迭站起身来,慌乱间揪住她的衣服下摆,惊声道:“不要!魂魄附在傀儡上,强行斩去会伤你元神的。”
一时伤怀和一世悔恨,孰轻孰重,陆时微此时此刻分得无比清楚,她只觉头脑从未如此清明。
傀儡术的玄妙直至今日她都无法参透多少,但说到底她也依靠着这一奇门术法增长了大把灵力,到了可以舍弃的时候了。
情意,本就是需要趁早斩断的身外之物。
“怎么了?还想我继续为你卖命打架吗?”她手心幻化出一个小小的纸片,纸人上眉目精巧,嘴角大大咧开,不知愁地嘻嘻笑着。
见到主人,纸人还兴致盎然地手舞足蹈着,形容姿态甚是亲近。
瞥见他看向纸人挂怀的眼神,她陡然指尖发力收紧,不留余地地将小纸片碾成齑粉,纷纷扬扬地向上空抛洒,恶毒地说:“绝无可能,我过去愿意出手帮你,都是别有用心噢。”
纸片碎裂,傀儡术的媒介消失,曾亲密无间的一人一鬼只余下最后一点牵绊。
她心神激荡,虽早料到毁去纸人会遭剧烈的反噬,仍是难以承受的痛楚。
千丝万缕的疼痛感在身体里肆意地游走,她甚至可以听到执拗的妄念重生,嘶哑地嚎叫着辱骂:“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予淮哥哥!可恶!”
“陆时微,我之前可真是小瞧你了,你是够心狠的女人,我错了。”小明倒吸一口凉气,唯唯诺诺地说着。
忍一时便可挨过,她没闲情与小明费口舌,席地而坐,凝神调息。
江予淮则是心神大乱,快速地凝结灵力尽数释放出去,碎纸沾染了雨水,沉沉地向地下坠去,他灵力四溢只为将化为漫天碎片的纸屑竭力拢住。
“时微,你真的不愿意再骗骗我吗?我只要你说,你过往护我,皆是真心。”他颤抖着把找回的碎片捧在心口处,悲戚地恳求着。
她不为所动,睁开眼冷笑着摇头,回归商人的狡黠嘴脸:“没有好处的事我可不做。行商的人,最是薄情寡幸。而且我的本行,可是骗人。”
“以行骗为生?那你曾无数次拥抱我,又主动吻我,都是为了得到我的心?真的没有半分真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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