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讪讪笑着,正想去牵裴筠庭的手,却骤然被她躲开,笑意瞬间僵在嘴角。
“别碰我。”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乐死我了。”
听罢燕怀瑾的描述,温璟煦足足在书房笑了一刻钟没带停,几乎要把大半辈子的眼泪都给笑出来。
燕怀瑾满脸郁闷地望他丢去一本书:“能不能别笑了啊……”
“我就说吧,你指定得挨上这一遭。”
“不是,靖国公,你好歹站我这边的,就不能先替我想想如何掩饰吗?要是裴绾绾逼问我隐瞒的缘由,那我之前做的事岂非功亏一篑。”
“撒谎这事你还需我教?”
“问题就在于,撒谎与否,我开口说第一句的时候她就能立刻知晓。”燕怀瑾头疼地抹了把脸,“还有一种可能,是她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了几分,明哲保身,不会过问。”
没等温璟煦开口,他又仰起头,往后一靠:“裴绾绾一直相信,也很早猜到我还活着……这个笨蛋。”
“但你有没有想过,她始终在承受有可能真的失去你的绝望。”
“即便我死了,死在荒郊野外,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尸骨无存,我也希望她在燕京,在家人的守护下,继续美好的生活,也不必等我回来,忘了我也好。”
“哪怕她会爱上别人?要让别人替代你的位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温璟煦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不。”
仅回答了一个字,便没了下文。
“先别想这么多了,反正这人你是得好好哄,事情亦得好好从头解释。”
“嗯。”他手上把玩着毛笔,肆意转悠了两下,“说回正事,秦瀛那头的证据已掌控,交由你呈案告发了。”
“自然。不过说起来,我岳丈他们是否也该到达城外了。”
燕怀瑾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我皇兄怕是已经从韩逋口中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才会如此孤注一掷。”
“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换做我,兴许也会发疯。若我知晓自己当年失去一切的缘由是这个,母亲更是一直被利用,甚至为保他——”温璟煦抬眸,接着话锋一转,“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半月后的寿宴,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他未搭腔,目光放空,令人难以捉摸。
“你的伤如何?”
他下意识朝自己的腹部望去一眼,轻描淡写:“无碍,应当快痊愈了。”
“行。”温璟煦起身,朝门外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裴筠庭的院子你肯定知道在哪,道歉去吧。”
燕怀瑾白他一眼,把笔撂在桌上:“走了。”
……
裴筠庭与燕怀瑾不欢而散后,冒着雨乘上了马车。回到院里时,才反应过来两个丫鬟似乎被自己一路无话,以及阴沉的表情给吓到了。
原想缓和语气解释两句,却突然发现裴瑶笙站在眼前,观赏她种下的一排小花儿。
裴筠庭微愣,随即迎上前去,挽住她的手:“阿姐怎么独自在此?”
“刚拿到家书,本想着过来与你一并看看,谁知厌儿告诉我你已外出。闲着无事,便随意瞧瞧你种的这些小玩意。”裴瑶笙抬手拍去她衣袖上的水珠,“扮成这副模样,莫非又去青楼打探消息了?”
“没有没有。”她一边小心扶着裴瑶笙往屋里头走,一边周旋,企图掩饰目的,“就是穿这身衣服自在些,至少城中并无几人能够认出我……家书呢?”
裴瑶笙将信递给她:“我已阅过,你自行看看吧。”
实际信上并未提到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些和捷报相差无几的话,但倒也算正常,战事当前,谁又分得出闲心来仔细描述。
门板忽地叩响,传来的“笃笃”声,裴筠庭手中的信尚未读完,方掀起眼帘,视线率先落于那熠熠的银色面具上。
裴瑶笙瞧见他,迟疑道:“阁下这是——?”
微蹙峨眉,她折起家书,表现得十分冷漠疏离:“阁下前来寻我,所为何事。”
他静默半晌,沉声认真道:“三刻钟,给我三刻钟解释即可。”
裴筠庭撇开头,虽未明着答应,燕怀瑾却明白此为默许,面上一喜,步入屋内:“叨扰了。”
“绾绾,我先行退避,待谈好事,你便准备用膳吧。”
“好,阿姐慢走。”
人声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忽然变得安静,等到屋内只剩彼此时,裴筠庭才开口道:“你说的,三刻钟,再不说话就滚出去罢。”
昔日矜贵倨傲的三皇子,现在在她面前,就仅是个低声下气哄着心上人的少年:“其实并非我想瞒着你,你亦明白,某些事唯有不宣之于口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于你于我皆是。裴绾绾,大事归大事,大局亦为大局,而我只希望你平安。”
如果没暴露在阳光之下,许多秘密都将被悉心维护,心照不宣。
“燕怀瑾,你会错意了。”裴筠庭的怒火似乎又往上涌了三分,嗤笑一声,“你根本没明白我在气什么。”
他有些懵:“我还做错什么了吗?”
此时此刻,他迅速排查着近段时日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
靠近别的小娘子?没有。
信写少了?也没有。
缺席她的生辰?应当也不是……
天际传来闷雷滚滚的响声,昭示着另一场阵雨的到来。
“真难为你还跟我,”裴筠庭将茶盏倒扣在案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试图斟酌接下来的话,“……纠缠如此之久。”
“裴绾绾?”
他的自我剖析,未满一刻钟便偃旗息鼓。
“你走吧,日后想清楚再来见我。”
这对青梅竹马长久僵持不下,半炷香后,燕怀瑾终于轻叹一声,是无可奈何地妥协:
“好,我走。”
“但无论你在生什么气,裴绾绾,我都想说声对不起。”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定风波(上)
第二场激战大获全胜后,黎明已至,却仍未拨开曙光。其实是老天想先为边陲尘地洒下一场净水,洗涤浸于地面的殷红血迹。
“告诉乌戈尔。”少年居高临下,剑尖直指敌军首将的鼻梁,“攻守异形了。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
“我们是不是马上可以回京了?”裴仲寒望着远处少年将军的背影,随意擦掉刀锋上的血,带着询问的意味看向裴长枫。
裴长枫收刀归鞘,猎猎寒风夹杂坚硬的雨点砸在他肩上,一言未发。
因为哪怕将军低下他的头,那座王位上的权杖,依旧完好无损。
现在才是开始。
至少千里之外的燕京城,还有无数场暗地里的仗要打。
拂晓将至,偷得短暂安宁的战场上,唯余雨声噼啪,毫不犹豫地迎头劈下。
“按脚程算,最迟后日,南疆或胡人,必有一方来援。敌军也明白这点,故他们会倾尽全力发动总攻。”晨光熹微,略有些刺目,燕怀瑾侧过脸,问道,“咱们的人,还有多少能抽出来,随我去冒险?”
战场上哪怕出现分毫的迟疑和差错,都足以葬送生机。
裴照安保守地斟酌片刻:“大概五千,且不会多于这个数。”
“足够了。”他气定神闲,志在必得,“怡亲王的命得留,他的作用至关重要,届时我会留其活口,好使他走到最终一战。”
“鞑靼不擅攻城,胡人不通兵法,南疆烂泥扶不上墙。对方连连退败,锐气已挫。趁此喘息之机,由我带队精锐突袭大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随后假意受伤,慌不择路地逃亡。侯爷,替身已备好,余下的事,容我单独托付你。”
“好。”
“他想击败我,那我便给他这个机会。”
旭日东升,朝阳熔断在城墙边缘,勾勒浓郁的金光。少年骨里透出傲然,更多的是郑重:“敌人如今进退两难,断无法料到我军竟敢出城劫营。听闻今夜星疏风急,正是反击突袭的好时候,也该让他们尝点真苦头了。兵贵神速,诸位可要效仿先辈霍嫖姚,追随其脚步,做封狼居胥之臣啊。”
裴筠庭十六生辰那日,战况实在凶险,如同刀尖舔血,只要有半点差错,将希望托付在他身上的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年轻的将帅深入敌营,故意中招,意在使敌方放松警惕。
躺倒在地,静静等候那不知名的毒蔓延全身经脉时的片刻安宁,燕怀瑾闭起眼,听耳畔破碎的风声与剑身的嗡鸣铮铮作响。
他既选择来此,便意味着前路再如何凶险,亦不会退缩半分。
有人想看他跌落凡尘,无论是鞑靼,抑或旁的什么魑魅魍魉,那些人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就像一直在幕后勾结外邦,为韩逋一党提供各种途径以及兵刃人脉的几大氏族,他们牵丝攀藤,利益纠缠不休,一环扣一环,为稳固地位不择手段,剑走偏锋。
世家氏族追随皇子王亲,妄图颠覆皇权,平步青云,稳固此后的百年地位。
实际他们也知道,自己在天家眼中,乃毒瘤一般的存在。
父子俩布下的星罗棋局,足以令世家和燕京城里盘踞已久的势力,一同被连根拔起。
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阶草漠漠,白日迟迟。远地盘亘的雪山玉带腰缠,与高山招曳迎风的军旗互引为距。
燕怀瑾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喉头突然一腥,猛地吐出口黑红的血来。
北斗闪烁,橙红的光芒自城头缓缓褪下,像警惕撤退的敌军,渐渐隐入山后。
他的使命至此已完成大半,接下来的日子,尽可期待归途。
承乾殿的桃花是否早已含苞待放?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裴绾绾,待我回竟,便亲手为你折一支生的正娇俏的桃枝。
……
燕怀瑾久违的从高墙翻越而下,单手稳住身形。
没人看出他左腹曾受过伤,尽管那半边的身子变得比以往沉重,步伐亦随之减慢。
天际的乌云磅礴地翻滚着,雷声“轰隆隆”,似老人家喉头发出的声音,更似地动山摇的前兆。
他如今暂住在对街的宅邸,离靖国公府撑死也就一刻钟的距离,可今日他犹犹豫豫,短短一段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待瞧见窗前那坐得板正的身影,燕怀瑾不由喉头一紧。
回去以后,他彻夜未眠,满脑子都在循环裴筠庭的一言一行。
事关机密,自然无法一五一十地告知她细节,包括后续的所有计划。知晓全部内情者,至今不过只有仁安帝、他和温璟煦三人,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失败的危险。
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铺垫,又是诱敌深入,又是受伤假死,煞费苦心,为的不就是最终将潜藏的敌人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么?
燕京城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将心性纯良之人放进去,必定是要被撕成碎片出来的。
皇家秘辛那些腌臜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皇后从小教导他要学会肩负责任,他日遇见想要守护一生的人,才能勇敢地替她顶天立地,劈开一寸净土。
于黑白地带游走的这些年,他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拥有强大的能力,成为裴筠庭恣意潇洒的底气和依靠。
她想游历山河人间也好,想造就一番功绩也罢,反正只要有他在,都会全力支持。
但他难得想茬了,毕竟比起这些,裴筠庭更为在意的,是他。
顿悟她的意思后,少年一身傲骨热血皆化成绕指柔。
暴雨前夕,空气闷热潮湿,裴筠庭在案前坐了一晌午,仅练了半幅字便怎么都无法提笔继续。
情绪反反复复,她实在感觉胸口郁闷,伸手推开窗,便瞬间对上那人坚毅的眼眸。
燕怀瑾并未将面具下的脸易容,裴筠庭一眼便瞧出来了。
“裴绾绾。”他轻声唤道。
她似乎早猜到他会来,未应声,只静待下文。
狂风骤起,飞扬少年郎的马尾,如同一位肆意潇洒的江湖侠客。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惊受怕那么久。”
眸光微凝,却是她先移开眼。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她余怒未消,起身,顺手拾起油纸伞,“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骤雨宛若长鞭,鞭笞在伤口上,燕怀瑾浑身湿透,极其狼狈,拉着裴筠庭的手仍不肯放:“我不,除非你肯敞开心扉,认真与我促膝长谈。”
裴筠庭目不斜视,同时甩开他:“眼下你我都没那个闲心。”
他本想抬步往前追去,又生生止住脚步。眼睁睁看她走出几步,纤细单薄的肩膀上下起伏,仿佛正深呼吸,随后抓着那把伞转身,对视:“还愣着做甚,想感染风寒不成?”
燕怀瑾立刻凑到她伞下,变成一只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小狗:“这么凶?”
但造物主不让小狗说话,是因为爱和忠诚需要用行动证明。
“不爱听就滚,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他得寸进尺地耍赖,“我就要跟在你身边。”
“去哪都跟着?”
“嗯。”他郑重点头,满脸写着理所当然。
“到阴曹地府也要追去?”她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显然未把此话当真。
可燕怀瑾不是。
他接过伞,直直望进裴筠庭眼底,此刻世间再无什么比这句承诺重要:
“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定风波(中)
常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雨幕如层层纱帐,两人撑着伞,并肩往外走,期间燕怀瑾一直穷追不舍,嘴里絮絮叨叨:“那你到底原谅我没?”
裴筠庭冷笑着剜他一眼,其意味很明显就是“你想得美”。
料到这场战线会拉得很长的燕怀瑾,显然没因此感到失落,毕竟缠着裴筠庭、哄她开心这种事,从小到大他再拿手不过。
明明只叫了裴筠庭一人,却远远瞧见他俩的身影,温璟煦倒未表露出半分奇怪,示意他们自行落座:“周大人尚在半途,且候上一阵。”
裴筠庭敷衍地应了句,兀自斟起茶水。裴瑶笙时常笑话她见着茶盏就止不住自己的手,并非空穴来风。
等到周思年及其父亲周崇泰如约而至,这场谈话才终于开始。
前些日子国公府得了宫里的赏赐,是些珍贵的茶叶,正巧今日温璟煦终于舍得拿它出来待客,裴筠庭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故旁人都在对照手里的情报时,唯有她埋首品茶,很快瓷盏便空空如也。
燕怀瑾一手撑着下巴,目光追随着她,似笑非笑。
“圣上已吩咐过,明日宫宴,周少卿与周大人负责关注宴席上出现异样的朝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伸出两根手指,将自己那份茶水推到裴筠庭面前,示意她喝完,同时道,“这点对周少卿而言,小菜一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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