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倒。”她答得干脆。
“算在今日的工钱里。”
“好嘞!陆大人您要热的还是凉的,茶沏得浓一些还是淡一些?”她动作麻利得让陆远叹为观止。茶杯递到他手上后,夏青鸢转头要走,陆远停了一下才开口:
“查到了么?夏府案件的线索。”
“查到了一些。”她闻言一笑,快步拿来案卷,弯腰伏在长桌上,用毛笔圈点那些可能的线索。
“数天前死在夏府井里的人所带的面具,与昨日你我所见的确是极为相似,但细看却又有不同。羽翎卫衙署中那只证物面具,所用的木料是西南所产,颜色深红,雕工朴拙,画法也是西南画工所擅长的‘凹凸画’,原先来自西域,笔法细致。若是在阳光下看,纹路会有流动之感。而昨天所见的那个,虽然有意模仿,但笔法僵硬,是中原所擅长的‘铁线描’。你瞧——”
她拿起纸卷迎着阳光展开,陆远凑近了去看,果然两个面具的纹路有所不同。夏青鸢指点着细节,说得起劲,离他越来越近。他能看见她薄如蝉翼的耳廓与闪动的眼睫。雨夜,古寺,少女闪动的眼睫。他记得她脖颈与锁骨相连,稍靠下的地方,有一颗痣。他突然口渴起来。
“陆大人?”她发现他突然没了声响,回头张望,恰好与她眼神相对。陆远来不及躲闪,只好低头猛烈咳嗽起来:
“我知道了,去,再倒一杯茶来。”
罪魁祸首夏青鸢一脸担忧:“陆大人,你最近……身体不大行啊。”
“咳,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两张面具的出处不同,且是不同的人所制?” 陆远生硬地转移话题。
“对,并且我推测,昨日我们看到的面具,应当是有京城工匠仿制那件证物面具新制。因为它用料是本地木料,且画工粗糙,可以看出画的人心情焦躁急切。”她说得眉飞色舞,陆远也听得频频点头。
“那具被扔在枯井中的是一具女尸,虽然面目模糊不可辨,但从其衣着布料、发饰与指缝残余的上等胭脂仍可判断出,死者应当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子。可京城近日来,并未有哪户人家丢了家眷的传闻。”
“或者是…歌妓。” 青鸢皱眉补充,陆远也摇头:“京城所有的伎馆与歌楼也都探访过了,说是无人失踪。”
“那么,这两张面具就成了最后线索。” 她拿着两张摹本仔细比对时,陆远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其实,还有一个可疑之处。”
她抬头,陆远喝了口茶:
“窈娘。”
“窈娘?”
陆远点点头:“我初来羽翎卫时,我们是搭档。”
青鸢哦了一声,莫名其妙觉得心里空了一下。
“我熟悉她的剑法,昨天夏府的那个黑衣人,剑法与她很像。而且…她今日手上也有伤布,我总觉得,不是巧合。”
“你是说韩公与此案有关?” 她接话,陆远笑了笑:“若果真如此,这案子就难办了。不过…倒是很有趣。”恰在此时,案卷室的门被扣响,青鸢起身去开门,正好与窈娘打了个照面。这次她看清了,窈娘的右手虎口处果然缠着一圈厚厚伤布。
“陆大人在么?” 窈娘开口,声音柔婉,青鸢匆忙点头,就要去喊陆远,却被陆远拎着后衣领一把拽到身后,用高个子把她与窈娘严严实实挡开来。
“何事?” 陆远抱着臂,皮笑肉不笑。
然而在青鸢看来,面前却是一对俊男美女赏心悦目的画面。两人都佩着羽翎卫的错金长刀,连看人时眼尾上挑的高傲神情都那么相似。
“九千岁今夜请陆大人去韩府花园,赏花听曲。” 她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拜帖塞给他,陆远接过,随手翻了翻,放进怀袖里:
“为何?”
窈娘轻声一笑:“看来陆大人忘了,明日是我的生辰。”
她深深看了陆远一眼,眼波流转,看得青鸢都一阵酥麻。
“哦,过生辰。” 陆远波澜不惊地点头。
窈娘走了,陆远才把身后的夏青鸢捞出来,才发现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她现在却无比安静…甚至还有点颓丧。
“方才韩府的拜帖,有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陆夫人。” 他摸了摸鼻子,把拜帖生硬塞进她手里:
“晚上随我一起去,这是公务,不许拒绝。”
(二十一)
夏青鸢随陆远走出羽翎卫官署时,一路上依旧反常地沉默,甚至没有选择坐陆远的马车,而是单独骑了一匹马,跟在陆远的马车后。随后路上就出了事故。陆远只听车外一片喧哗吵闹,掀开车帘看时,却差点没气晕,只见夏青鸢正双手支地撑在地上,身下压着一个白衣男子。不远处烟尘滚滚,想是方才有人冲撞了谁家的马车,被青鸢及时出手相救。那白衣小子面庞白净,看青鸢时一双桃花眼乱飘…居然还在微微扶着她的腰。陆远发自内心地冷哼了一声。
夏青鸢刚要支撑着站起来,身后却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拦腰捞起站好:“刚没有看住你一刻,就又捅了篓子?”
他声音严厉,她却难得地没有顶嘴,眼里甚至还有一丝委屈。她委屈什么?陆远想不通,就也回瞪她。
此时那白衣男子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起:“这位小姐。原来是在羽翎卫当差。”
“我夫人,确是在羽翎卫当差。”
陆远不仅没放开握在她腰上的手,还往他身边更近地带了带。然而下一瞬,夏青鸢却掰开了他的手,朝那白衣公子笑得温柔:
“我看公子方才行路恍惚,才出手相救,不用介怀。”
“姑娘,哦不…这位夫人。敢问,若在下有事相求,能去何处寻你?”
夏青鸢愣了愣。白衣公子一双含情目里泪水依稀闪烁,确实是我见犹怜。她一时心软:
“去陆府,说找夏青鸢便可。”
然后她听见背后陆远磨牙的声音。回头一瞥,发现陆远竟然有一丝丝生气。
他生气什么?她想不通,就也回瞪他。
(二十二)
韩府的花园很大。不仅有湖,湖上还有游船。当夏青鸢站在船头遥望湖面灯火朦胧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感叹:“有钱真好。”她今夜为赴宴,破天荒地打扮了一回。然而陆远一上船就在人群里一眼望见了窈娘,匆匆嘱咐了她两句,就抛下她跑去找窈娘了。她百无聊赖地呆在船头,远远望着人群中依然显眼的陆远和窈娘。两人在璀璨灯火下脸挨得极近,谈笑风生。窈娘伸出手递给他一杯酒,陆远眉头微蹙,像是在心疼她的伤口,夏青鸢不再看下去,转而去船头另一边吹风。然而她却在船头望见了白日里救过的那个公子。他梳洗换装后,比白天看起来更俊秀许多,与她点头致意后擦肩而过,她手里突然多了一张手帕。
“这是证物。”白衣男子对她低头耳语。“还望夫人妥善保管。吾辈冤情,尽在此物上。”
她攥紧了绢布藏进袖笼,对他郑重点头。在那人走时却又拽住他袖口,低声问:“为何是我?”
那公子笑,笑容里有万千未说出口的话:“身处高位,能见尘埃。舍生忘死,勇毅果决。” 他苦笑一声:“今日街巷中之试炼,唯有你一人通过。”
她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那人却已离开。然而不远处,陆远早已将刚才青鸢与男子暧昧耳语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与窈娘匆匆话别,就转头去找青鸢。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在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游船是一艘巨大的龙舟,可容纳数百人。陆远逐个拨开人群找寻,却是哪里都没有她,夏青鸢去哪里了?难道…是被那个白衣小子带走了?想起方才两人耳语时的亲昵模样,和她主动拉住那人衣袖的手,陆远觉得心里一紧,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游船有两层,最高处的龙首视野最开阔。他攀上最高处,却看见那里刚摆好了宴席,窈娘正站在龙首边,对他笑着招手。
“陆大人来得正及时,刚要开宴。” 说罢又低声凑近他补了一句:“听闻大人为今日安排了烟火,窈娘谢过大人。只是这烟火,怕也不是为我所放的吧。”
他眉毛挑了挑,转头看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窈娘。”
她自嘲般地笑一声:“不过是因为前几日,有人说我不关心身边之事罢了。”
两人并肩站在船头高处,恰在此时,身后湖岸边燃起灿烂烟花,在他们身后盛放,把两人照得恍若神明,也就是在烟花照亮夜空的那一刻,陆远看到了站在一层甲板船头的青鸢。
他们遥遥相望,他才突然发现今天的青鸢格外好看,那身绛红点金的齐腰襦裙与轻纱半臂很合身,鬓边垂着一只流苏金凤钗,是他特意托付宫内监订制的。只有戴在她发间时才会簌簌晃动,翩然欲飞。
他的青鸢,只是她今天的神情一直郁郁不乐,是因为白天遇见了如意郎君,却意识到自己还有婚约在身么?接着他发现她眉毛蹙起,伸手在眼角擦了擦,转过头去。她在哭?她俯身倚在甲板阑干上看风景,陆远迅速转身向楼下飞跑去。
烟火一朵比一朵开得盛大,在他身后燃得华丽灿烂。船上的人都在仰头观赏,发出阵阵赞叹和欢呼。只有陆远无暇他顾,一心一意地穿过人群,往她所在的方向飞奔。当他终于到了甲板上,看见尽头的青鸢时,他已经气喘吁吁。
“青鸢!” 他的声音淹没在烟火喧闹声里,然而她竟然听见了,缓缓回过头。看见是他,眼里满是震惊,继而破涕为笑,两眼弯弯成月牙。
陆远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响,正要走向她时,又一朵烟火燃起,她抬头去看,没留意手里的那张手帕被大风吹着,飘进了湖中。
陆远看得清楚,那手帕是方才那个白衣公子送她的。
青鸢发现手帕掉进湖中,惊叫了一声,继而毫不犹豫地攀上甲板,纵身跳了下去。
(二十三)
船上人声喧哗,竟没人发现有两人一前一后跳进了湖中。青鸢水性尚可,只是不管不顾地朝那证物游去,将它攥在手里,接着她觉得身子一轻,胳膊被一只手稳稳托起,她回头才发现是陆远。
“陆…”
他却只是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上岸再说。”好在游船离岸并不远,陆远凫水技艺高超,没多久就带她回到了岸上。湖边原本点着几处照明用的火把,陆远取来点着了一堆篝火,让她凑近了临时取暖。
看她冻得直哆嗦,陆远的眼色更加沉郁:“这帕子,就这么重要?”
“重要啊。这比我的命还重要。”
她笑得有些傻气,陆远原本用刀背拨着篝火,听见这句话,索性把剑扔到了地上。
夏青鸢又小心翼翼展开那帕子交到他手上,郑重道:“这是证物。”
夜色晦暗,她看不清他变红的耳朵。他哦了一声,接过它笑了笑,重复她的话:
“原来是证物。”
“不然呢?” 青鸢疑惑。
“没什么。”
陆远又笑。她伸手放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陆大人,你近来又是咳嗽又是说胡话的,该不会是得了伤寒吧。”
陆远静静握住她手腕,把她拉得离自己又近了一点。青鸢一个趔趄,两人恰好额头相触。
“不是伤寒。”
烟花在她身后盛放,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很珍贵。
“听说这是你送窈娘的烟花。真好看。” 她贴着他额头小声开口,觉得此刻脸上的温度才是像发烧。
“是给你看的。” 他声音很轻,眼帘垂着,握住她手腕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什么?”
“是给你看的。你从前说,不记得自己生辰。我放烟花,是想要你……多记起一些开心的事。”
他像是深思熟虑了一阵,才朝她郑重开口:“我记得你的生辰,是七月初七。这次记住,再不可忘记了。”
她低头无言,陆远感觉到有几滴温凉的泪掉在手背上。
“陆大人,不要总是对我这么好。” 她挣脱开他的手。温热的、安稳的手。
“不然,我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 他眉头微皱,唇边却带着笑,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感,有悲哀,也有欢愉。
“误会什么?青鸢。” 他又握住她手腕,追问她,语气轻柔合和缓。
一双剑眉拧着,深邃眉眼,薄唇锋利,和方才她在甲板上仰头看时一样,和她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陆远是她从前断然不会去招惹的那种人。江都五年里,她的人生格言是明哲保身。然而方才在甲板上看见他与窈娘站在一起时的那一瞬,她后悔了。
她伸出手,轻轻搭上陆远的脖子,将他向下带了带,继而凑近,吻了吻他的唇。
不是第一次接吻,但她紧张得要命。
“误会这个。”
天上又炸起一个烟花,她看见陆远的眼睛里倒映着花火,像星光一闪而过。
“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烟花一朵比一朵耀眼,而他只是毫无波澜地坐着,像湖面波心的一块沉黑的礁石。
她突然觉得他们之前并不像看起来的关系那样近。她从没了解过眼前这个人,他的过去,他的喜好,他的习惯。或许,连窈娘都比她更了解他。
就像现在,他不推开她,却也没有厌恶或是被冒犯的神情,只是用那种她一直没能理解的悲伤眼神看着她。
青鸢低下头,挪得离他远了一点。
“没、没什么意思。陆大人四处拈花惹草都与我无关,只是不要招惹我。我不懂那些逢场作戏的事情。方才那个,是我喝了酒,一时糊涂。你就忘了吧。”
他撑着手向后一靠,看了她一会,继而低头笑了一声:
“原来你这些天生气,是因为这个。”
“什么?” 她瞪他。
他只是笑,边笑边摇头。她觉得他莫名其妙,可是篝火旁的陆远笑容好看得惑人,额角发丝上还有水滴流下,晶莹耀眼。
他忽然坐得离她更近了一些,她下意识向后靠,被他伸手揽住肩膀又带回来,下颌直接磕在他胸口,情急之中又咬到了舌头,她哎呀一声躲开,陆远已经捏住了她下巴抬起来:
“撞到了?” 他靠近时压迫感太强,带着湖水潮湿的气味…和身上蒸腾的热气。
“没、没有。” 她疼得吸气,口齿不清。
“撞到哪里了?” 他抬起她下颌查看。
“舌、舌头。” 她说完又觉得尴尬,伸手要拨开他的手。
“哦,舌头。” 陆远的声音突然沙哑起来。
他今天简直莫名其妙。青鸢脸上发烧,挣扎着要走,却在下一个瞬刹僵在了原地。
陆远托着她的下颌,再一次吻上了她。这次不同于刚刚的蜻蜓点水,他在品尝她。他轻轻吮吸着她唇瓣,动作轻柔。接着,他舌尖划过她齿畔,惊得她向后瑟缩了一下。
他放开托着她下颌的手,转而轻握住她后脖颈,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把她挡在他胸前的手拿下来,五指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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