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宾客,脸上都戴着面具。红漆面具,眼睛细长,没有表情。与她此前见过的证物一模一样。
见到她,原本喧闹的场面一时寂静。她定了定神,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人群,挑了唯一一处空地,坐了下来。
众人看她坐下,又重新谈笑喝酒。她也只好拿起酒杯,却被身旁的人拦下。
“别喝,酒里有药。”
他压低了嗓音,她依然听出了陆远的声音,心里一震。
“你怎么会在这?”
“鬼宴邀请了你,为何就不能邀请我?” 他离她太近。夏青鸢又往后退了退。
“贵客头一次来此处,请自斟一杯!”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站起来看着她。四周的人都鼓掌附和。无数双深红色的脸齐刷刷望着她,每一张脸都面无表情,似哭似笑。
她犹豫着举起了酒杯。
陆远却早她一步抢过酒杯,一饮而尽。
“你疯了?” 她压低声音,语气愤怒。
他挑眉一笑,神情洒脱又落寞:“反正陆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今夜要是折在这里,劳烦你替我收尸。”
后半夜,京城下起大雨,裴府内却依然花灯高照。衣着华丽、戴着面具的人在游廊内、高堂内推杯换盏,喝醉之后,就跳舞弹琴作乐。
陆远不久后即借故喝醉,被夏青鸢搀着起身离席。临走前,陆远的眼神朝坐席末端看了一眼,某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会意,朝他点了点头。
随着陆远与夏青鸢离席,座中的一男一女交换眼神之后,坐在了一起。女子虽遮着脸,却身材窈窕,又穿着一件海棠色薄纱绸裙,极为惹眼,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焦点。她身旁的男子坐姿挺拔,像个行伍出身,摇着扇子的模样却像个风流纨绔。
“周礼,你怎么也在?” 女子目不斜视,肩膀却向男子微微倾斜。
“这话我也想问。” 周礼耸肩。“我自然是跟着师父陆大人来的,现在看来,他是早知道自己今晚是笼中之雀,脱不开身。啧,你说青鸢师娘,怎么每次都会上我师父的当呢?”
窈娘白了他一眼:“你不也常上你师父的当。”
周礼笑得随和:“也是,连窈娘大人你也上过我师父的当。上次你的生辰,在画舫上,他假意对你敬酒,实则是在验看你手上的刀伤。不过,窈娘大人不愧是韩公门下一等一的侍卫,不惜用热水将手烫了,只为遮掩伤口。”
他继续摇着扇子:“不过……我师父在夏府里遇见的刺客,究竟是不是窈娘大人您呢?您今日也戴着面具,又是受谁之邀,前来赴约呢?”
窈娘顾左右而言他:“我自然也是来查案。不过你方才查出什么没有?这些宾客……确实奇怪。我到裴宅时,在门前并没看见许多车马随从。”
“有个便宜的法子,就是请窈娘大人您调来羽翎卫,将这地方围了,你我再一个一个将这些人的面具都掀开,看看这鬼宴的宾客都是何人。” 周礼摩拳擦掌。
“不要乱来。今日赴宴之人,都是非富即贵。若是真将此地围了,恐怕朝中要有大震动。”
周礼噗嗤一笑:“我是玩笑罢了。刚来时便看到,这些人的衣服料子、言谈举止与所佩的香囊扇袋,都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有几个上面还绣着世家大族的家徽。”
说罢他眉毛一扬,又用扇子指了指不远处:“唷,那不是九千岁么?今晚可真热闹。”
窈娘立马回头,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他今天穿着一件藤萝色的锦袍,握着酒杯坐在宴席边上,醉也如玉山之将倾。原本正在专注地看着她,发现了窈娘的目光后,迅速将脸偏向别处。
“周礼,随我去查一件事。”
她突然站起来,牵起周礼的手就往厅外走。檐廊外大雨倾盆,两人从韩殊的坐席旁擦肩而过。
“等一等。”
还没走进雨中,周礼就站定了脚步。窈娘回头挑衅他:“怎么,不想与我一起查案?”
周礼却将外袍脱下来,罩在她肩上,又笑眯眯补了一句:“窈娘大人无需多想,周某只是见不得美人淋雨。”
她怔了一怔,随后把衣领裹紧了一点,两人并肩走进了雨中。不远处,面具下的韩殊行止如常,待窈娘走后,却在倒酒时出神,将酒倒在了杯沿外。
“窈娘大人,要查什么?” 两人往竹林深处走,那里是裴府的后花园,中央有一口枯井,也是陆远先前发现过面具的地方。
“今夜来的人都戴着面具,又在裴公子与花魁所住的花园里大摇大摆地行酒宴,这般高调行事,为何裴府周围事先一点动静也无,这些人……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 她在井边站定,那里空无一人。
“再者,白日里你在这井边发现过面具,而井上雕刻的芍药花,也与死去的证人有关。或许,还是要再查一查此地。”
“裴公子、牡丹、芍药。他们三者的共同之处,在于不仅是同乡,也都常在家中使用’返魂香’。此物易让人上瘾,若是成批地运到京城贩卖,专供达官贵人享用,你猜,这其中的获利又有几何?”
她伸出手,在井边摸了摸:“这井沿还是干的。方才有人来过,盖住了井口。或许是看到我们来,才将遮蔽物挪开了。” 她又向边沿一探,摸到一根绳索,惊喜道:“看,有绳子!这井下,方才定有人来过。”
黑暗中,周礼像是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在沉默地看着他们。
敌暗我明,兵家大忌。方才陆远与夏青鸢被围住的场面又浮现在脑海,他后背升起寒意。
“窈娘大人,我们还是明日……” 他回头刚要劝窈娘先离开此地,却听见“扑通”一声,窈娘已先行跳了进去。
周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抓住绳子跳了进去。
那井并不深,两人没摸索几下就探到了底。落地时窈娘没有踩稳,径直掉落下去,被周礼稳稳接住,笑着提醒:“小心。”
她马上抽出手,四顾查看周遭。
“这井下可真是别有洞天。” 周礼摸索着,发现井下的空间竟然比白日里大了许多,还出现了几条暗道。
突然一只蜘蛛吊下来,吓得他一个激灵,随即被窈娘一刀挑走,翻了他个白眼:“到我身后去。”
他们走在最宽的暗道内,四周砖墙齐齐整整,干燥整洁,像是常有人经过。
“果然,这密道常有人来。若是猜得没错,那些鬼宴的客人,应当就是从这密道里来裴府的。”
“九千岁也是么?” 周礼突然发问。窈娘不语,继续在前方开路,忽地听见身后又是两声落地的闷响,抽刀回头时,却发现是陆远和夏青鸢。
“师父,师娘,你们来得也太快了哈哈哈哈哈。”
窈娘看到了陆远原本就阴沉的表情变得更加阴沉,再次感叹周礼能活到今天,真是全凭天真无邪。
眼前的密道分出两条岔路,四人分成两拨,点了火折子向深处走去。
通路深邃,却始终有清冽晚风吹进来,石壁也干燥无青苔,出口应当就在不远处。陆远与她一前一后在黑暗中贴壁而行。夏青鸢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之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场景,他牵着她的手在宫城里飞奔,身后是飞扬的柳絮,面前是望不到头的宫门。
如果陆家的冤案起因真的与她回忆中房间里的那张画有关,或许现在是她与陆远最后一段相安无事的岁月。那罪孽太深重,她没办法视若无睹地继续与他做恩爱夫妻。
可现在那人就走在她前面,肩背宽阔,侧脸安静得像一张古画。他方才替她不知挡了多少杯酒,浑身都是“百花杀”的香气。握着刀的手依然沉稳,只是脚步有些虚浮。
在黑暗中,她向虚空中伸出手,一笔一划,偷偷勾勒他的背影。
夏青鸢想,假如她终有一天要离开他,重新过回颠沛流离的日子,那么现在就得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画下来,以后活不下去时,就拿出来看一看。
密道的尽头出现一点烛光,有歌声传来,仍旧是那首古曲《长干行》。
(十二)
密道的空间陡然加大,尽头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堆满了成山的金银绸缎与香料玉石等异域珍奇。中央是由象牙与大理石雕砌而成的御道,两旁列着兽首神像,犹如帝陵里的神道。
御道的尽头是一座纯白的帐幔,里面端坐着两个人,都穿着白衣。四周站着上百个身穿黑衣,戴着面具的人,都悄无声息地肃立一旁。
夏青鸢打了个寒战。这场景简直犹如葬仪,中央的是即将下葬的贵族,而她与陆远……像极了前来殉葬的活人。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踞。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听见他们走进大殿的脚步后,歌声戛然而止。两个白衣人其中的一个抬起了头,竟然是先前“死”在了狱中的裴公子。
“江左世家,自十年前起,被新帝铲除殆尽,剩我们这些山中贼寇,竟也有一日重回京城。”
他长叹一声,徐徐抬眼,容貌殊胜,像是画中人。
“怎么,竟然是你们?” 裴公子的笑意凝结在脸上。他身边的白衣女子低着头,戴着幕篱,像是死去,也像是睡着了。
“还有谁会来?” 陆远带着夏青鸢向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里的佩刀。
“来了也好。多两个人看这场戏,也热闹一些。”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远一眼:“烈酒加迷香都没放倒陆指挥使,是我轻敌了。” 继而又转向夏青鸢:
“今夜此局能做成,还要多谢青鸢姑娘,在裴府藏宝图中发现了这枯井的玄机,又解开了天香阁坠楼案的换脸戏法,让我找到这座地下黑市,又找到了她。”
裴公子掀开了白衣女子的面纱,一张漂亮却木然的脸显露出来,是她在天香阁里见过的坠楼花魁。
“芍药,来,见见你的仇家之子——丹青眼、虎贲骑。”
“你说什么?” 陆远顿时紧张起来。
“我说,既然丹青眼已找到,那么虎贲骑的下落,你想必也知道吧。”
白衣公子俯下身,一把拉起芍药的手腕:
“这位,即是河图洛书的所有者,二十年前失踪的大历朝公主,芍药。”
“当年江左世家的人将她偷走,又担心她不堪重用,千辛万苦从民间找了一个与她相貌最为相仿的女子,两人朝夕相处多年,如此,若一个遇着危难,另一个便可随时偷梁换柱。” 裴公子看着芍药,也看着地上匍匐着的面具人们。
“可惜,世家的算盘打错了,他们没有料到,我这个江左裴氏的长子,竟是个无心继承家业的废物。就算是娶了公主,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夏青鸢心中一震。怪不得在户部查不到这个裴郎的名册。她当年在江都就领教过,江左世家大族手眼通天,连皇帝和九千岁都要忌惮几分,修改户籍名册,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知为何,这许多年来,我都从未过问你经手的江都商路的返魂香生意么?因为我知道,你当年是如何在大雨夜将牡丹逐出家门,听其生死。总有一天,你厌弃我的时候,我也会和牡丹一样,被裴家弃若敝屣。你与他们,都是一路人。”
他看着她笑:“芍药,你被他们养坏了,你没有心。我斗不过你和你背后的人,只好做个废物。起码,废物不会伤人,更不会杀人。”
他从怀袖中掏出那旧手帕,深深闻了一闻,眼眉低垂,神情里是说不出的痛苦与怜悯。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裴郎看向夏青鸢与陆远:“陆将军与右相,当年想必也明白这首诗的意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当年若不是皇城里的那位半死不活的圣上对两位忠臣起了疑心,江左世家怎能趁虚而入,这些孽债又怎会出现?既然五件圣物所托非人,那就换个人执掌天下!”
他的表情已经变得癫狂,又低头问芍药:
“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为何还不高兴?”
原本僵坐着的女人终于活动起来,手腕略微用力,就挣脱了白衣公子的手。大殿上的面具人齐齐跪倒,口呼殿下。
女人冷冷看着白衣公子,眼神轻蔑:“早知你如此恨我,我也不会与你成婚。裴郎,这些年,毁了你的人,是你自己。”
“能逃脱我的手下追杀,还让他们找到此处,算你的本事。不过陪你玩到现在,我也累了。既然你想去黄泉陪我阿姐,那就去罢。” 她抬手示意,面具人如鬼魅般涌上来,瞬间将裴公子淹没,连一声惨叫都未曾传出。
一瞬间之后,面具人如同蝗虫般四散,地面上只剩下一滩血迹,和几片白衣的碎片。
有人在远处嘶哑着嗓子唱着歌儿,荒腔走板:“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殿上空空荡荡,只剩芍药一个人。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冰瓷般的神情仍旧像个雕塑,没有波澜。
“陆大人,夏姑娘。家中丑事,祸至京城,见笑了。你我终会再相见,但今夜,本宫就先告退了。”
她说完了那句话,就消失在大殿尽头的帐幔中。窈娘径直一步冲了上去要追芍药,却被周礼一把拉住:
“此处敌众我寡,不可冲动。”
四周的面具人齐齐涌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周礼拉回窈娘时,却发现她咬紧了唇,眼里全是惊惶。
从前出任务时,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周礼有些慌乱:“窈娘,你、你还好么?”
“放开她。”
周礼身后伸出一只手,将窈娘扯过来,牢牢护在怀里,另一只手遮上了她的眼睛。
“阿窈,不要怕,义父在这里。”
她听见韩殊的声音,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韩殊轻轻拍打着她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然而她仅是深呼吸了一瞬,就推开了韩殊,眼神咄咄逼人,看着九千岁:
“义父,百花杀又出现了,您早就知道,对不对?这些人,为何与我从前……”
她眼里流出两行泪,却毫无知觉:“义父,不,左相大人,我……究竟是谁?”
韩殊环视四周之后,垂眸伸手,抚摸她肩膀,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在耳畔低声开口:
“阿窈,当年义父能找到你,确是偶然。若是撒谎,就让韩某……此生再见不到阿窈。”
她像是被他的眼神烫到,下意识地闪躲,韩殊却握她手臂更紧,眼神里带着疯狂:“阿窈,这天下谁都可以怀疑我,只有你不能。”
耳语之后,他就将她松开。窈娘步伐不稳,向后一个趔趄,被一旁的周礼眼疾手快接住。
韩殊到来之后,面具傀儡们瞬间后退,继而匆匆顺着大殿尽头的帐幔离去,不一会就消失得一干二净。韩殊用余光瞥了周礼一眼,那一眼让周礼心中一凛。接着韩殊又踱步走向如临大敌的陆远和夏青鸢:
“丹青眼,和虎贲骑,都是巷议传说,无稽之谈。河图洛书,更是子虚乌有。一块泥版,谁都可以伪造,如何就能定了一朝天子?天下所归,从来都在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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