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面是一场延续几十年、牵连无数人的冤案,谜底则是那个在史书里被写为“狼子野心、刻薄寡恩”的权臣陆远,为何在那个暗杀横行、人心惶惶的时代始终未曾放开她的手。
一个最为不可能,又最为合理的答案是,他与她确实相爱过。
这一段往事,是史书里最清白的秘密。
(一)
大历十三年春,江都城内,柳絮纷飞。对于夏青鸢来说,那原本是个喜气洋洋的清晨,如果她未曾在街角与某个人意外相撞,还被撞得将兜里藏着的美人图掉落一地的话,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相貌好看却说话欠揍的男人叫陆远,更不知道她曾经飞蛾扑火地单恋过他一场,又无声无息地在失恋后重病不起,醒来将十五岁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更不记得他是谁。
她像是重生了一回,身份、记忆全部被抹去,只剩一些积年旧习还顽强留在身上。比如她提笔就能画山水人物,还擅长临摹名画。被赶出寄住的人家后,她就是凭着这点本事糊口,才不至于饿死,再比如,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她被某个人在黑暗中珍而重之地拥抱着,就像她是这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
虽然每次梦醒之后,她都要提醒自己,那只是梦。只有相信那是梦,她才不会期待某些事真的存在过。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没有失望,就还能将眼前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那个穿着羽翎卫军服的人出现在江都,她才恍然醒悟,原来在梦魇般的五年里,深埋往事苟且偷生的人,不只她一个。
(二)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天,夏青鸢依旧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那是个普通的清晨,天还没亮,青石板巷子里叫卖糖水的声音就响起来,临街的书铺也早早开了张。距离春闱乡试的日子近了,应试的人们临时抱佛脚,都跑来花重金买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今日也是如此。天还没亮,书铺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不用问,都是各家公子们派来问询有无新抄本《四书》的书童。
“如今入仕途难,我们普通人家的子弟,想通过科举入仕途更是难上加难!” 书童们三三两两,打着哈欠聊天。
“可不是!江都自古富庶,诗书人家数不胜数,试卷比北方各州府难上许多不说,单说江左的夏、裴、李、苏四大世家,每年都花重金去请告老还乡的高官来家中教育子弟,有些先生本人就曾在户部任事,出过不知多少年的春闱试题。”
“就是!像你我这样的寒门书生,抱着书死读一辈子,也不比听世家子们请的先生讲上一席课有用!”
“可今年不同啊!听闻这家书铺的《四书》批注,句句都切中从前经试科的考题。条理分析得当不说,还有用朱笔写的出题口诀!这不,这抄本的价格,早就被炒上了天。你我今日若能排到,那简直是祖上烧了高香!”
长队的末尾站着一个格外瘦小的书童,却在江都城暖融融的春三月不嫌热地穿着棉夹袄,将自己裹成一个球。一张清秀玲珑的脸从袄里露出一点,手中拿着个破布包,额头上因闷热而沁出了汗珠。
书铺门开了。掌柜的扛出一个木板挂在店外,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新抄本十卷,先到先得。”人们一哄而上,为争抢那十本书拳脚并用,甚至有几本在争抢中被撕得散了页,雪白的纸张满天飞,引得路人都过去抢,挤压踩踏骂骂咧咧,比市集还热闹,只有那个书童一直在一旁看着,眼里还带着笑意。待到最后一页纸也被抢完,众人作鸟兽散后,才慢悠悠走上前,做贼似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迅速走进店铺内,朝掌柜的使了个眼色。
掌柜的见是他,当即会意,立马将他请进书铺内室,关上了门。
“小公子,多亏了你提的妙方,十本十本地卖,这批积压的四书五经啊,价钱不知翻了几成。”掌柜的一面陪着笑,一面把手中的碎银麻利地揣进怀中。
瘦小的书童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说好的佣金,五十两。”
掌柜的又满脸堆笑:“小公子,我这小本生意……你一下子就抽去五成,不大好吧。”
“东山夏,海上裴,江中李,半城苏。光是这四个世家一个月来暗中向你打听此书的钱,据我所知,就有一千两。且不说今早一早卖出去的书钱,数家竞价,水涨船高,怕也有二百两。”
掌柜的咽了咽唾沫。原来这人一早就候在门外,并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数他究竟收了多少钱。
“小公子,你这就误会某人了。某人的书铺买书一向走的明路,一本十两银子,是因大家欣赏小公子的一手工整小楷。何以世家就要花千金来打听这么一部普普通通的书了?要知道,私自泄露考题,是要杀头的。”掌柜的看哄骗不成,料想对方不知道与世家交涉的细节,开始吓唬他。
“前些天,有世家的小厮来找我询问,买断贵铺子里所有的批注本《四书》,要多少价钱。你猜猜,他说了什么价?”书童依旧淡定。“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抬眼看向掌柜。
“五百两银子?”掌柜的嗤笑,对方摇头。
“五、五千两银子?”掌柜的沉吟了一会,开始擦额角的汗。对方继续摇头。
“五百两,黄金。”书童终于开口,清亮的眼睛里带着嘲讽,看着掌柜。“世家不愿看到江都城中人人有此物,这对他们今年应考是个大威胁。所以在官府发觉并彻查此事之前,世家会冒着风险,买断市面上所有批注版《四书》。”
“掌柜的,你为了不从我这里买此书,想必已高价雇了一批人,在原样抄写了吧。但你可知道,我曾用遇火即现形的蜡在每一页做了防伪标记?你又可知,若是我此时向世家透露,真正的批注版《四书》已经绝迹,市面上流传的都是伪书,你那积压了上百本的伪书与那批未被付清工酬的抄书匠, 会让你赔得血本无归?”
掌柜的额角一滴汗已经淌下来,继而他咬了咬牙,狠声道:“原来,你在与我谈这件生意时,已经想好了后手。好,你若是如此不留情面,我……我就去告官!告……”话还没说完,他就把后半段咽了下去,颓然地靠在书堆旁。他不能告官。私售考题是重罪,若说书童是主犯,他就是从犯。他以为自己低价雇一批抄书匠,就可以不受眼前这个狡猾得狐狸一样的小子控制,捞一笔快钱之后,就回乡下养老。没想到,这个瘦小纤弱又诡计多端的小子,比他想象的更心狠手辣。
“你、你想怎样?说罢。”掌柜的低下头,从怀里掏出那一包碎银。“算我倒霉。这是今早卖书所得所有的银两,你想要,便全拿去吧。”
“掌柜的,你误会了。我不想要这些钱。”对方笑声依旧清朗。“其实,世家并未问我什么,也不知这抄本出自谁手。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你与我做生意的诚意。”
对方惊讶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知道,掌柜的是个言出必行、重信重诺的人。我也不想与掌柜的只做这一笔生意,便从此断了买卖。”
掌柜的听得更是心里悚然。这人话里有话,每一句都在戳他心窝子。之前,他就是看准了他孤零零一个人来书铺售卖抄本,就假意与他合作,计划待拿到抄本之后,就另行雇人誊抄,将他彻底踢到一边。现在看来,他大错特错了。这书童不仅胆大包天,而且小心谨慎,早就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仍旧客客气气地与他说着阴阳话。
“小、小先生想与在下做什么生意?只、只要不违反大历的律法,在下都、都义不容辞。”
对方此时才眨眨眼,对掌柜神秘一笑,继而低下头……解起衣服来。掌柜的急眼,偏过头连连摆手:“小、小先生使不得!!在下不是有、有这种癖好的人!”
书童却不理他,径直解开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服,从棉服里掏出了……数十卷小画轴来,一一平放在书桌上,漫不经心地道:“喏。这就是我想与掌柜的做的……生意。”
掌柜的听到桌上的响动,才缓缓睁开紧闭着的眼,往桌上瞟了一眼,即呆住了。因为他看见,那桌上摆着的几个画轴留白的纸端,都盖着五年前即被抄家的右相夏焱私印。
东山夏,江左士族之首。其先祖是皇室之后,世代簪缨,人称布衣王侯。夏焱少年时在辅佐刘玄礼之前,曾常年隐逸山中修道,以一手绝妙的丹青技法闻名天下。即使在他死后,朝中再不许提及他的名字,印有夏焱印章的书画仍在私人手中秘密交易。因传世极少,更加千金难求。他是东山夏氏最年轻的家主,却在十六岁时叛离族中,投靠了当时还是一介草民的刘玄礼,被夏氏自族谱除名。更有传闻称,十七年前羽翎卫扫除江左世家时,出力最多之人就是夏焱。
自那之后,江左世家宣称与羽翎卫不共戴天。也是自那时起,五件神物所托并非天命之人的传说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掌柜的没想到这小小书童竟然藏有夏焱的画作,更没想到,他有这么多幅。看来,他不是个骗子,而是大盗。
“这这这……在下不敢收。”
“这批画,掌柜的认得?”书童眨眨眼,一脸惊讶。“这是我在……一处破庙里寻得的。画得不错,像是名家手笔。我想,或许掌柜的识货,就拿来请掌柜的一看。”
对方眉毛一动。没想到,这书童竟不知道这画的来历。“这、这画……”掌柜的故作为难,面色踌躇起来。对方又伸出五个手指头。“五、五千两?太贵了太贵了。”掌柜的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如果这些画确实是夏焱真迹,那么五千两也未必不能出手。”
小书童却一笑,摇了摇手:“五百两。这些画颇陈旧,有些还褪了色,哪里值那么多钱。”
掌柜的竭力按捺住欣喜的神色,面色沉重地一卷卷打开画轴仔细端详,越看,手越抖。看到第三幅,就闭上了眼。江都旧都,人才济济,常有不肖子孙偷拿着家中的宝物出来典当。掌柜经手的书画不算少,也辨认得出,这些画就算不是夏焱真迹,也定然出自名家之手。仅一幅,就价值千金。
“唉,这些画虽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我也算是卖小公子一个人情。五百两就五百两!”掌柜的说完,咬着牙又从里屋摸摸索索,找出两张银票,连同那包碎银一起递给了小书童。对方接过钱,牢牢揣进怀里。那棉服此时没了画轴,瘪了一大块,显出他原来瘦小的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童朝掌柜的点了点头,就笑吟吟地走了出去。刚一出门,掌柜就迫不及待地关上大门,展开画轴,一一仔细品鉴起来。
书童抱着怀中的钱物,低着头往小巷外走,眼里都是笑意——不是方才嘲讽的笑,也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笑容,而是真正轻松的笑。三月熏风吹着她,她索性将棉衣脱了,只穿着破旧单衣,健步如飞地往前走。那是她一直警惕的心弦少有的、有所放松的一刻。然而下一瞬,他就在街角与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大概是个习武之人,胸膛硬得铁板一样,将她撞得鼻子一酸,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对方竟然毫无搀扶的意思,眼睁睁看着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怀中的银票和装着碎银的布包掉了一地,中间还夹着最后一个画轴,此时也摔散了,画卷展开,露出画作的一角。她忙着收拾银两,忙完了才发现画卷散开,然而已经迟了——对面人早就蹲下来,专注地看着那画,像是陷入沉思。
“夏家旧藏。”那人吐字清晰干净,是北方官话。他低着头半跪着,一手撑着那画卷的边缘,好不让它被风吹跑,手指骨节修长,虎口老茧明显,是惯用刀的手。
完了,好像撞到了官兵。小书童吓得将收拾画卷的手缩了回去。私藏罪臣夏家的藏画也是重罪,可是,要怎么说这人才会相信,这画是她——自己画的赝品?
对面的人好奇地将画又展开了一点,眉毛挑了挑:“美人图?”
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也看向那画。呵,这回才是真完蛋。兴许是出门前心急,将平日里在黑市卖钱的另一项技能——美人图,也混进那一堆高仿夏焱画作里带了出来。更不好办的是,这画也被她不小心盖上了夏家的徽章。
“哪、哪有什么美人图?是大人看错了。”她打着哈哈,眼疾手快地将画卷一收,打算藏进怀里逃跑,却被他更早一步从手里把画抽了回去。
“我买了。”对方伸手向腰间取下钱袋,拿出一枚银锞子扔给她。她下意识伸手接钱,两人同时抬头,不经意间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腰间佩着制式华丽的佩剑。鼻梁高挺,眉峰凌厉,瞳孔深黑,看人从下往上瞟,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在她脸上刮了一刮,她就觉得脸在发烫。仅凭一眼,她就知道,这个人她绝对不可招惹。
她匆匆爬起身,说了声送你了,接着转身就跑,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而男人半晌才起身,呆立了很久,才自顾自笑了笑,站立在原地许久才挪步。
“夏青鸢,你竟认不出我是谁了么。”
然而彼时的夏青鸢根本无心去猜测那奇怪男子的身份。她满心都在盘算,此番赚够了最后一笔盘缠,就离开江都北上去京城。进了京,要先找个可靠的地方落脚。接着就要找个差使做,等在京城扎稳了脚跟,就开始查当年那场祸事的真相。可要离开江都,还需得回那旧宅,偷一件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她如往常一样,鬼鬼祟祟地从偏门溜进后堂,却看见堂中大院里满满当当摆着几十件檀木大箱,都贴着红封纸,写着吉祥话。此时,恰巧路过一个婢女。那人见是她,先愣神了一下,接着一把拉住她,朝院里高声喊了一嗓子:“夏小姐回来了!”
夏小姐。自她来江都之后,从没人这样叫过她。表姑母这一支江都夏氏,早在五年前夏焱被赐罪时起,就发誓与其断绝往来,同时宣布效忠韩殊。为表忠心,还全家改姓为韩,被天下人唾弃,却因此保全了阖家性命,甚至靠着韩党,在江都城里颇有权势。
她心中一沉,终于明白了这一院子的聘礼是给谁的。她一把挣开了婢女的手,拼了命地往外逃。然而院里家丁都反应过来,蜂拥而上,把她退路堵得严严实实。紧接着深宅中传来一串咳嗽,众人纷纷闪避。家主回来了。那人是她名义上的远房姑母。
妇人从后宅的阴影中徐徐走来,脸上按照士族家眷的规矩涂着厚厚的粉,像张面具一般扣在脸上。夏青鸢似乎从来都看不见她真正的表情。妇人站在院中央,与夏青鸢两两对望,忽然躬身下拜。这一行礼,府中上下都慌了,也纷纷行礼。瞬间院中哗啦啦跪下一片。
“恭喜小姐,此番得嫁贵人。陆大人世代簪缨,我家门从此有靠。”
夏青鸢神情复杂,怒极反笑:“我今日来是为取东西,韩夫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妇人显然是被“韩夫人”这个称呼所刺痛。只有投靠九千岁的孝子贤孙才以此为荣,
她虽忘了许多事,却始终丢不下东山夏的旧日荣光。她冷哼一声,嘲讽地看着夏青鸢:
“可惜,此事由不得你。这位陆大人乃圣上亲封的镇国公。就算你是戴罪之身,一介贱婢,配不上这样的贤婿,大人愿娶,我也没奈何。” 她心中一震,望向那些檀木大箱。红封条上果然都用金粉写着:“敕封镇国公 三品羽翎卫指挥使 陆定疆”
“陆定疆……陆远?”她五年前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已经在江都,听说是被扔在夏府门前,被表姑母“好心”收留。她除了自己叫夏青鸢之外,忘了从前的所有事。这几年来,她在江都四处打听,一点点拼凑出别人口中道听途说的、关于罪臣夏焱的往事。听闻当年,她父亲与将军陆停渊是情谊深厚的故交,而陆停渊有个儿子,听说是叫陆远,据说两家曾十分要好,曾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而她与陆远说不定也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然而五年前,夏焱上书弹劾陆停渊谋反,致使陆停渊自刎,陆远也被株连,流徙千里。昔日同袍成了宿敌,就算陆家的人还活着,也不过是来找她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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