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说完,陆远就先一步捂上她的嘴,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算了,我为什么要同你计较这个。”
“所以……你昨夜为何没有同我那个什么?难道……你不行!”想到这个可能性,夏青鸢居然心中窃喜。原来陆远娶她是这个原因。他害怕京城闺秀们嫌弃他,就找个全天下唯一不敢嫌弃他的人——活得如同过街老鼠的夏家遗孤。
瞬间,夏青鸢看陆远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同情。
“我行不行,你以后就知道了。”陆远没理她,转身就走。
“那为何你……”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中一震,又想到一个不可能、但又极其合理的答案。
陆远不远千里地来找她,在街市上偶遇她,在古寺里出手相救,又下重金要娶她为妻,还在最适合下手的情境里没有乘人之危,或许……他并不是如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恨她,只是这答案太过荒谬,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陆远,你不会是……”她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
陆远不恨她,这怎么可能呢。
晨光照在陆远的沉黑袍服上,光芒都被吞噬。他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思绪,停下了脚步,背对她在廊上站定。
“快去梳妆,婚仪就在两个时辰后。”
(三)
大历十一年春,三月,江都城内锣鼓震天。
看热闹的人早已在路边挤得密密麻麻,都说今日是已故的镇国公将军陆停渊的遗孤——陆远娶亲的日子。
“你们听说了么?数月前,当今圣上五年来第一回 出宫,亲自带兵去漠北控马镇,将这位小陆大人从死牢里放出来,加封羽翎卫指挥使,官阶升得腾云驾雾,是近来朝中炽手可热的人物,那风头……怕是连九千岁都要忌惮!” 提及九千岁,路人的声音小了一点。
“听说,这位新娶的夫人姓夏,好像……与那罪臣夏焱沾亲带故。”
“信口胡沁!当年正是罪臣夏焱弹劾陆将军,圣上才下旨赐死了陆将军,两家可是有灭门之仇。不过那夏焱倒确是有个女儿,大抵早就死了罢。”
“可若传闻是真的,如今陆家重回朝堂,这位小公爷权势如日中天,又不远千里,大费周章地找到当年失踪的夏家遗孤,还要娶她进门……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啧啧啧。”
而与此同时,婚礼的主角之一——新郎官陆远还在江都大狱审讯案犯的牢房内,身上穿着大红婚服,身后整整齐齐码着一排刑具,面前铁链上拷着一个衣着华丽、眼圈乌青的男人。陆远右手拿着茶杯,左手拿着一册书,低眉开口:“昨夜城郊庙里设局,给夏青鸢下迷药的事,是你安排的罢。”
“是、是。”
“为何要害她,从犯是谁?” 陆远循循善诱。“好好回答。陆某会考虑……将你按律处置。”
“家、家母说,若是让表妹被、被庙里的人奸污,再抓个现行,就,就有把柄抓、抓在我们手里,日后去京城,不怕她不照应我们。” 男人毫不犹豫地供出了从犯。
喀嚓。是茶杯碎裂的声音。男人吓得一个激灵,尿了裤子。陆远抬头看他,那眼神让男人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回、回大人。小的与夏青鸢非亲非故,并、并非那贱妇的本家。昨夜此举,全是家母指示,不干小的事,大人明鉴呐。”
陆远张开手,碎瓷片哗啦啦掉了一地,手上全是血口子。接着他放下书,缓缓踱步走向男人:“你动过她吗?”
对方一时不明白陆远在说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我说,江都城有名的纨绔,未及十五岁就流连烟花巷的花花公子。你,动过夏青鸢吗?” 陆远低头,声音就在他耳边,语气依旧平淡。
对方原本浑身抖得像筛糠,突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料想过的可能性,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抬头斜睨着陆远:
“陆大人,你当真中意她?连小人我都知道,夏焱当年的谋逆之罪当年是九千岁亲自审定,你若不是为报仇而娶那贱妇,九千岁知道了,会放过你么?”他又嗤笑了一声:“陆大人,女人死了还能再找,乌纱帽丢了,可是掉脑袋的事。”
陆远面不改色地动了动手腕,打了他一巴掌。这一声清脆响亮,彻底震醒了跪在地上的人。
“我问你,有没有动过她。” 陆远又扳过对方的脸,把沾血的手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凑近了男人的耳边低语:“府上后院里埋的三具女尸,都是被你害死的丫鬟。尸体已交由江都司曹参军验看。关心陆某的死活之前,不如先关心你自己。”
对方脸上霎时血色全无。
“如果你除了那三个冤魂,还碰过她哪怕一指头……”
陆远拿起书册,关上了牢门,铁锁咣啷一声落下。
“我定要你知道,在十八层地狱里生不如死,究竟是何滋味。”陆远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男人瘫坐在地上,眼神了无生机。黑暗中,陆远的大红婚服下,手里的伤口还在滴血,染红了袍角,愈发衬出他美得张狂邪异的脸,如同判官,也像修罗。
(四)
半个时辰后,吉时已到,众人议论纷纷间,穿着大红婚服的陆远径直从江都府衙出发,骑着高头大马向夏府走去,意气风发,顾盼神飞。他身姿端正,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长相混杂了中原人与漠北胡族的优点,就算不穿红,也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围观的女子们都忍不住低声感叹,果真是个俏郎君,难得还身居高位,年轻袭爵,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只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相貌有多俊,心怕是就有多狠。
黄昏人定时,客人们在喜宴上椅子还没坐热,就都被请回了家。后院只剩下空荡荡的大红锦缎与朱纱灯笼,挂满每一处梁宇,安静飘拂。隔着湖水,花园对岸的凉亭里,还在唱着一出小戏。
新郎陆远穿着大红朝服,乌鬓朱颜,端坐在对岸喝酒,比在台上唱戏的小生还要貌美。
戏唱的是《拜月亭》。讲兵荒马乱时一对男女在屋檐下躲雨。后来私定终身的故事。他左手拿酒杯,右手藏在袖笼里,袖口有方才在大牢中沾染的血迹。和婚服晕成一片猩红。
最后一片晚霞褪去,戏台上的小生与青衣相依偎着缓缓退场。陆远一仰头,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起身走向后堂。
后堂红烛高照,陆远却脚步迟缓。
昨夜在古寺里,他是有些昏了头。在佛殿里逆着光看她走进来,绣花鞋,金步摇,一身寻常人家小姐的衣服,如果那天之前没有偶然撞见她穿着破衣烂衫,女扮男装在街头与人讨价还价,熟练得像个市井无赖小儿,他真要以为夏青鸢在江都城活得很好。都说近乡情怯,他没料到夏青鸢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连胆怯的机会都不给他。曾经以为的良缘,现在竟成了强取豪夺。他突然头痛起来,捂着额想起一幕幕从前的画面。
颤动的花蕊,女子汗湿的发端,初夏时节窗外的蝉鸣,写了一半的字纸被推到地上,哗啦一声响。
她策马越过无数的人,朝他伸出手,将他拉出死地。
她把小猫塞进他怀里,说他从此就有了家人。
她把带着露水的桃花枝递给他,说喜欢的人一直是他。
场景一幕幕消失,他重新跌入无尽黑暗。寒冷彻骨的雪地里,他独自向孤城跋涉。双膝已被冻得毫无知觉,唯一一点残存的意识里,他想起京城五月的春光明媚,想起她的笑脸,于是咬着牙从雪地里将腿拔出来,匍匐着拖动剩下的身子,终于挪到城门前。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城内全是尸体。他举目四顾,大喊她的名字,然而无人应答。
原来所谓的无间地狱,不过是一座空城。
回忆消散,陆远竭力定了定神,迈开大步,向燃着红烛的房间走去。
第3章 第二集 假夫妻 (一)
走到门前,他稍加犹豫,还是推开了门。让他恍神的是,夏青鸢在屋里,早已摘了盖头,正坐在桌边拿喜酒配着瓜果,吃得自得其乐。见他站在门前发呆,抬眼一笑:
“陆大人。”
陆远恍惚了一瞬,才走过去坐在桌旁,拿起她手旁的喜酒,一饮而尽。
“今夜院中房门未锁,侍卫也都散了。你若是想离开江都,我帮你出城。”
陆远低着头,等待她起身,却听见她笑了笑,拿起了酒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不走。”
他没看她,手里把玩着杯子:“你不怕我?此前可是你说的,陆家与夏家……有仇怨。”
她深呼吸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道:“陆大人,我想与你谈一谈。”
他放下酒杯,看了她一眼,神色比刚进门时缓和了不少。
“说。”
“我不知陆大人为何要娶我,但我猜测,陆大人不是如我表兄那般残忍嗜杀的兽物。若是陆大人真视我为仇敌,昨夜就不会……救、救我于危急之中。” 想起昨夜,她脸红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陆夏两家有宿怨,可五年前我生了一场重病,病好后,忘了从前的所有事。若要向我讨夏家欠陆家的债,可否先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当真是我爹背信弃义,冤枉了陆将军,那我死在你手下,也算是有因有果。”
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复杂。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
她眼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侧过脸去不再看他:“所以,我爹他弹劾陆将军的事,是真的。陆家遭难,也确与夏家有关。”
他不知如何开口,又倒了一杯酒灌下去,才回应她的问题:“此事的真相,陆某也在调查。但陆某对你……从无怨恨。”
她内心震动,不可置信地抬眼,与他红烛下炽热的目光相对,心跳声更加剧烈。
“那么,陆大人为何要来江都找我?”
他苦笑了一下:“你当真想知道?”
她咬着嘴唇,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手里握着酒杯,转了几转,欲言又止了一瞬,最终却叹了口气:
“我曾受人之托,要护你周全。”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陆远则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五年前,夏大人弹劾我陆将军的罪名,是私藏兵甲,意图谋反。陆将军因此被下狱,负责此案审理的人,是左相韩殊。”他顿了顿接着道:“韩殊从陆府中搜出了一千套兵甲,是虎贲骑所用。我父亲因此被下诏自尽。诏令下达时,他尚在控马镇守边。”
她听得专注,下意识凑得更近,两人的额头几乎相碰,陆远抬眼看了看她,才继续讲:“后来,夏大人又被九千岁弹劾,罪名之一是知情不报,包庇乱党。你可知道,他包庇的乱党是谁?”她抬眼看他,长睫在红烛下闪动,像扑火的飞蛾。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
“是我。”
“夏大人在上书弹劾陆将军之前,我恰奉命被调离京城,派往漠西戍边。那里多是投靠了大历朝的胡人部族,语言不通。陆将军获罪自刎于控马镇一事,我竟是从营中兵士闲谈才得知。” 他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下去:“没过几日,夏大人获罪下狱,我却在那时被人下毒,待能行动时,才知夏大人自刎于家中,同天夏府失火。”他看了看她的神色,才继续说下去:“我回了京城,几经周折,才找到当年将我调离京城的禁军统领。那人当时也已被牵连下狱,被九千岁严刑拷打,仅余一口气。他告诉我,当年暗中命他将我调离京城的,是右相夏焱。”
“他告诉我,右相知道我一定会回京城。而且托付我,假若夏家出事,要我一定找到你。”
夏青鸢双手捂着脸,肩膀抖动,却是在无声啜泣。
陆远讲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边,两人都长久地沉默。
过了一会,她才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泪:“那陆家其余的人呢?他们……都还活着么?”
陆远笑了笑:“看来,你是当真什么都忘了。” 又转了转杯子,才开口:“陆将军向来孑然一身,陆府上下,可堪称为将军亲眷的,只有我一个。”
她像是舒了口气般地勉强笑了笑,见他手边酒杯空空,就替他倒了一杯酒。
“不过,当年夏家与陆家被牵连的门生与亲随,倒是有不少被下狱审问,或是流放。” 他面色沉重,却自然地接过了她的酒。
她的神色沉郁,思虑了一会,忽而想到什么似地疑惑开口:“有件事我仍未明白。当年我爹只要陆大人找到我,并未要你娶我。”
陆远愣了一下,喝了一半的酒顿时呛住,咳得满脸通红,半晌才开口:“这、这是为保护你免受江都韩党毒手的权宜之计。” 他清了清嗓子:“他们忌惮我正受重用,便不会妄自动你。”
“我明白了。陆大人娶我,只是权宜之计。” 她恍然大悟,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沉吟一会才点头:“对。” 话出口之后,他眼神黯淡了些许,低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既然陆大人对我无意,昨夜在庙中,为何又……” 想到这里,她再次恍然大悟,眼中又流露出那副冷漠讥诮的神情。“看来,陆大人也与寻常的男子没有两样,只要有女子主动送上来,就不会放过。”
“不是,我……” 他咬着牙,抬眼看她:“方才说过,五年前,我在漠西中了蛊毒。”
“蛊毒?” 她疑惑。
“对。” 他咳了一声:“此毒虽不致命,却不能根除。发作时,会浑身发冷,痛至四肢百骸,需与人待在一处,肌肤相触,才能抒解。” 他耳根发红,一本正经地解释:“从前发病时,从未找到此抒解之法。昨夜是与你……才知道。”
她红着脸听得半信半疑,陆远却一脸认真:“如此看来,昨夜你也救了我一命,我昨夜救你的事,你也无需再介怀。”
夏青鸢被绕得一时没转过弯,过了一会,才勉强接受似地点了点头,陆远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却又将椅子向他身边挪了挪,支支吾吾地开口:“既然如此,那我斗胆向陆大人有一请。”
他眼皮跳了跳,有种不祥的预感,眯着眼看她:“讲讲。”
“方才听陆大人所说,大人娶我是权宜之计,我嫁与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你我并非郎情妾意,那不如……各取所需?”
陆远的神色由晴转阴又转晴,十分精彩。最终无奈开口:“什么叫各取所需?”
她见他神色间并未有不悦,就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伸出两个指头:“我有两个条件。”
他托腮看她,饶有兴趣:“哦?”
“咳,第一,既然陆大人愿保护我,我愿配合陆大人,在外装作真夫妻。平日陆大人的行止坐卧,我也绝不干涉分毫。只希望大人能准许我平日无事时,可扮作男装……出府查案。”
他手指转着杯子,若有所思。“你要如何查案?”
“这便是第二条。想必大人前日在书坊前已见过了,我这五年在江都为了糊口,学了不少……江湖技艺。只要能做到之事,都听凭大人调遣。但需按着给府里雇小厮的规矩,每月支我些月钱即可。”
她顿了顿,又抬眼直视他,又补了一句:“五年前的事,大人也想知道真相,是不是?如今知道案情的人多数已死,我便是唯一的证人,也是可用来扳倒九千岁、替陆大人报仇的棋子。与其废置,不如物尽其用,大人,你说对么?”她的眼睛澄明透亮,闪着他不敢直视的光。陆远并未回应,只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卷沾血的书册扔到桌上,转移话题道:“夏姑娘说的江湖技艺,是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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