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明显哆嗦了一下,周礼伸手扶住了她肩膀。
“别怕,有我在,我不会丢下你。”
此时,不远处传来铁链的响动,接着是陆远朝他们高喊一声:“人在这里!”
周礼与窈娘闻言刚要过去,裴仲卿立刻先行一步,从船上跳到岸边,从溶洞的另一边向响动所在的方向飞奔。
崖壁上是数个天然溶洞,被加上了铁链做成水牢。十几个人被拴在里面,嘴里绑了布条,不能动,也不能开口呼救。陆远正抽出佩刀,奋命砍着铁链。周礼与窈娘冲过去后,也抽出刀一根根地将铁链绞断。而裴仲卿的脚步却被裴季卿拦住,两人在船头对峙,夏青鸢则抽刀拦着芍药。
“季卿。” 裴仲卿放下刀,语重心长地看着白衣公子,眼神无奈:“纵使你如今将裴家毁了,我也不愿与你为敌。”
“叔父。” 裴季卿咬着牙喊出这个称呼:“自从我年少时起,你们便将我做成‘药人’,让我做裴家的傀儡。如此含辛茹苦,自然舍不得毁了我。”
“但你们万万不该在让我习惯地狱之后,又让牡丹来了裴府,让我知道真正像个人一般地活着究竟是何滋味。更不该杀了她。”
裴仲卿愣怔了一瞬,才扶着额头低声笑起来,抬眼看向裴季卿时,眼里带着怜悯:“原来,你一直以为是我杀了牡丹。”
“事到如今,你竟还否认?她的死状,除了百花杀的人,又有何人能为?” 裴季卿愤怒至极,攥手成拳挥打过去,却被裴仲卿牢牢抓住。
“若真是我杀的,我怎会否认。难不成我怕你?”
裴季卿的眼神晃动了一瞬,像是从未想过会如此,眼里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那是谁杀的,究竟是谁杀了她?”
裴仲卿甩掉裴季卿,就转身又朝陆远等人所在的方向走去。芍药被夏青鸢拦着,身上没有武器,动弹不得,在巨船与山崖之间对峙。
“本宫曾听闻,你的父亲,曾经的右相夏焱,由于在狼牙山没有护住我母后,被皇帝迁怒,自刎而死。你怎么还在为他卖命?” 芍药端详着夏青鸢的脸:“听闻你这双眼睛,是五件神物之一,竟也看不见天下大势在谁那里吗?”
她伸出手向夏青鸢:“本宫向来惜才,现在投靠于本宫,待登基之后,便对你与陆远从前所做之事既往不咎。”
夏青鸢看着她,眼里竟然有悲悯的神色:“是谁告诉你,天下会落在百花杀和你这个裴家的傀儡手中?”
“本宫知道,你们都小看本宫,以为我离开了裴家与百花杀,就什么都不能做。但别忘记了,百花杀早就是韩党的一部分,若是杀尽了百花杀的人,说不定朝堂为之一空呢。”
夏青鸢心里一凛,想起在京城裴府那一场夜宴中,参与之人都是京城显贵。
芍药笑得愉快,一步步挪向那冰棺,毫不畏惧夏青鸢手里的剑。
“牡丹姐姐。” 她抚摸着冰棺里的人,她的脸上遮着一张手帕,血迹斑斑。
“若是这天下皆黑,那什么又是白?” 芍药俯下身子:“牡丹姐姐是个好人,所以死得早。可惜,白有了一张与我一样的脸。”
“别动她!” 裴季卿冲过来,一把将芍药拽离了冰棺,表情狰狞。
她撇了撇嘴,转身就走,回头只向他们说了一句:“若是你们能活着走出神殿,就快些回京城去吧。这天下……就快要易主了。”
就在这时,另一头发出轰隆隆一声巨响,接着是铁链散落的声音。陆远、周礼与窈娘等人搀扶着被救下的虎贲骑余部,一齐从阴影中走出,却被裴仲卿伸手拦住。
“就算人被你们救下,却不能带走。百花杀神殿是机要之地,没有旁人能活着出去。”
陆远身后的虎贲骑少年们逐渐恢复了意识,都逐渐站稳,活动着被铁链拴得血迹淋漓的手腕,眼里露出凶狠的神色。
“能不能活着出去,你说了不算。”
话音刚落,洞口便传来了杂乱脚步声,一个人举着火把出现在光亮处,身上铠甲反射着昭昭天光。
是凤将军。
她背着弓箭,张弓即射,隔着百步一箭便射中了裴仲卿的左肩。接着又将背后的布包甩出去:“接着!”
其中一个少年接住了布包,里面是十几把长短不一的武器。不一会他们就各自寻到了自己的武器,越过巨船与崎岖的溶洞小路,朝尽头的洞口奔去。
窈娘、陆远与周礼走在最后,当他们只差一步便到了洞口时,窈娘的手臂却被拽住。回头时,她看见了负伤的裴仲卿,顿时僵在原地。
“当初你刚去山中时,是那些孩子里最胆小的一个。” 裴仲卿笑的意味深长:“如今长大了,就以为我认不出了吗?”
他手上使力,与她低声耳语:“做了百花杀的人,一辈子都是刺客。”
咔嚓一声脆响后,裴仲卿惨叫一声,放开了窈娘,怒视那个单手拧断他胳膊的人。
“堂主老眼昏花,十多年不见,不认识我了?”
周礼怒视着裴仲卿。对方先是不解,接着如遭雷击一般地看着他。
下一瞬,周礼已经将手里的剑搁在了裴仲卿的脖子上,眼里闪过大仇得报的愉悦与疯狂:
“我就是十多年前韩殊封山查人时,逃出去的刺客之一。窈娘她,是我的旧相识,我们曾是搭档。”
他反手拧动刀刃,裴仲卿双眼圆睁,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周礼的衣襟。他的刀法凌厉,出手狠辣,与平时判若两人。
“我是百花杀的刺客,更是漠北军。说过要保护谁,就绝不食言。”
山间传来巨响,白衣公子站在船头,未曾移动,芍药不知所踪。天地震荡间,周礼收刀入鞘,反手将试图抓住他的裴仲卿彻底推进了黑暗中。
火光冲天,山野间充斥着硫磺的气息。
他们迅速沿着绳子爬下去,滇南王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梧凤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最后的周礼与窈娘逃出后,一行人骑上马拼命离开那座山崖。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悬崖发出隆隆巨响,巨石与碎石一同滚落,彻底封住了原来的山洞。
他们惊魂未定地望着那一片废墟,都心有余悸。
“京城恐怕有变。明日起,启程回京。”
待陆远与夏青鸢走远之后,窈娘才叫住了周礼,两人在夜幕下站定,背后是熊熊火焰。
“此前牡丹死在夏府的井中一案,是你所做吗?” 她看着他,目不转睛。
“不是。” 周礼笑了笑,窈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周礼又开口道:
“牡丹是自尽而死。我找到她时,她托我处理后事,并嫁祸给百花杀。如此一来,未待百花杀出手,便可先发制人,也可让裴季卿彻底与百花杀决裂。” 周礼看着手里的刀:
“许久没有戴百花杀的面具,匆匆仿制了一个,掉落在枯井里,没想到却是被你捡到了。”
窈娘了然一笑,想起那时她在夏府中替韩殊查案,撞见了陆远与夏青鸢,情急之下为掩盖真实身份而戴上了证物面具的事,只觉得恍如隔世。
“周礼。” 她第一次认真叫他的名字。
“嗯?” 夜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以后,别再杀人了。” 她伸手,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腕。
“好。” 他偏过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中。
第9章 终章京城之战 (一)
自滇南至京城,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一日千里。数天后,终于到了京城。
此时已是十月,京城的天气已经转凉,四处都是掉落的枯叶,金光灿烂。
他们踏着那一地的金黄入城,城中喧嚷繁盛一如往常,直到走近了宫城,才发现了异样。
守城的军队不知何时都换成了黑衣黑甲,佩缠枝双莲纹徽志长刀,是韩殊的家兵。九千岁如此肆无忌惮,看来天子已经命不久矣。
他们回了羽翎卫府,却发现里面人去楼空,韩殊竟然遣散了羽翎卫。
“若是天子已经薨逝,恐怕韩殊不日就会发动兵变,控制京城。” 陆远皱眉沉思:“若是不调兵……恐怕无力回天。”
“调兵?” 梧凤接过了话,露出从容的笑:“我虽不在虎贲骑多年,漠北军中,倒是有许多旧相识。”
她又回过头去看滇南王:“殿下,可借你一用?”
“借我?”
“借你的名,征召起义军,带兵勤王。” 梧凤看着满眼秋色,此时恰有大风起,卷起漫天金黄,倒映在她眼中,斑斓如猛虎。
刘退之笑了笑,翻身上马:“走,去漠北调兵勤王!”
陆远与夏青鸢回头,与周礼、窈娘交换眼神:“今夜必须入宫面圣,获取天子手谕。若是天子已死,九千岁秘不发丧,亦需向天下人揭露其恶行。若是不愿,此时还有抽身余地。”
接着,四人的回答异口同声:
“不退。”
(二)
深夜,宫城内。空中飘起大雪。
风雪中,一身紫色蟒袍的人朝深宫中走去,背影端正,月光在雪地中讲他的影子拉得颀长。韩殊神色自若,一如往常,只是额前多了几缕白发。
他走过后不久,一个人影从宫墙外翻了进来,顺着脚步跟上了他。
他穿过曲折回廊,走进一处偏僻宫院,尽头却再听不见温泉水流的声音。院落里,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月光皎洁。皇帝披着黑色大麾,站在院中央,手里拄着一把长刀,站立如一座雕像。
听见他的身影走来,皇帝才长呼一口气,雪花凌乱飞舞。
“韩卿。”
韩殊走到皇帝面前,端正行礼:“一切如陛下所愿,陆远与夏青鸢已经回京,虎贲骑余部也已找到,随滇南王去漠北调兵去了。”
“好,好。” 皇帝仰头,笑容挂在嘴边:“我终于,能去见羽衣了。”
韩殊没有说话,仍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皇帝低下头,伸手摸了摸韩殊的发顶:“阿殊。” 他第一次叫他从前的称呼:“孤觉得,你一直有件事瞒着孤。”
韩殊眼神震动了一下,却并未答话。
“你身边那个孩子,叫……窈娘,是不是?”
皇帝仍旧微笑着:“羽衣从前在扬州时的名字,就是阿窈。这件事,只有你知道。” 他眉头微皱:“那孩子与长公主同岁。孤记得,她到你身边那年,你去滇南封了一座山,回来对我禀报说是围剿百花杀。”
皇帝收回了手,依旧握着斩龙刀。
“孤想着,那孩子,应当才是孤真正的女儿。百花杀当年,竟将她丢在深山,另立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风雪吹过,皇帝将斩龙刀递给了韩殊,闭上了眼:“方才说的,全是胡思乱想罢了。许是太想知道,孤的公主是不是还活着,哪怕是假的,骗孤也好。”
“陛下。”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出,接着是脚步声踏雪而来。接着,窈娘半跪在皇帝身边,行礼君臣之礼,开口时,声音却在颤抖:“陛下,我是窈娘。”
万籁俱寂。
皇帝缓缓地伸出手:“孤可否,摸一下你的脸。”
她无声站起,握住皇帝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脸上。皇帝一点点地触碰,像羽毛掠过水面。两行泪从他脸颊边滑下。接着他试探着伸出手,终于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你与先皇后,长得十分相像。”
她的脸上也有泪珠滚落,却退了一步,从皇帝的手中抽离。
“陛下,窈娘只是羽翎卫,不是大历的长公主。”
皇帝脸上的表情悲喜交加,良久,才点点头:“孤知道了。也好。孤知道你活着,已死而无憾了。”
风雪中,宫墙外的远处燃起狼烟。硝烟的气味传进深宫,喊杀声隐隐在耳。
漠北王军来得比想象的还快,大厦倾覆,旦夕之间。
深宫内传来马蹄声,接着宫苑大门轰然打开,陆远骑马入宫,身后是夏青鸢。九重宫殿外,火光滔天。
“陛下。” 陆远下马行礼,佩剑当啷作响。
“来得正好,陆卿。”
皇帝对他招手,陆远迟疑了一瞬,对夏青鸢回头嘱咐:“你们守着院门,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可放进来。” 她点点头,就站立在门外等候。
陆远大踏步走进院内,韩殊站起身,他才看清皇帝手中拿着的斩龙刀,脚步一滞。
皇帝伸手,将斩龙刀递过去,他稳稳接住。几乎是转瞬之间,对方握着他的手,反手将刀刃插进了自己胸口。
“陛下!” 陆远眼睛圆睁,看着皇帝嘴角流出暗红的血。
“遗诏早已拟好,孤已完成了当年与陆卿和夏卿的盟誓,扫除士族门阀,将天下还给天下人。”
倒下之前,皇帝向着韩殊所在的位置伸出了手,被他牢牢扶住。韩殊仿佛不胜其重,连嘴角都在颤抖。
“阿殊。这些年,你受苦了。” 皇帝用看不见的眼睛望着他,几刻之后,终于倒在血泊之中。
窈娘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此时门外喊杀声渐起,火光冲天。身边忽地传来韩殊的声音:
“阿窈,这是我数年来收集的韩党罪证。待新帝登基之后,凭借此供状,可彻底铲除世家。”
窈娘接过了韩殊原本藏在怀里、沾着血的文书,郑重放在怀中。书页上还带着韩殊的气息与体温。
喊杀声越来越大,陆远已经冲了出去,与夏青鸢并肩而战。韩殊推了窈娘一把,眼里是一如往常的笑意:“去吧。”
窈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韩殊,就纵身冲进了喊杀中。
(三)
城头飘扬着虎贲骑的军旗,城外,禁军已经倒戈,刘玄礼已失去民心太久,守城军无心迎战,索性大开城门,欢迎王军入城。
城中,只有几处士族的院落里传来哭喊奔逃声,或许是畏惧新帝登基之后的手段,许多人连夜出逃,都城北侧官道上连夜车马不绝。
这场仗打得并不艰难。到了天光熹微时,他们已经开始清点伤亡、整理战场,整饬军队。滇南王的车驾已经开入了太初宫。
窈娘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骑马回到皇城外,宫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虎贲骑接手了九道城门,连街巷的每个出口都被接管起来。
滇南王刘退之的雷霆手段,她今日才见识到,然而江山已经易主了。
窈娘骑马越过宫门,四处都是焦炭,不远处火光冲天。她的第一个念头,还是去找韩殊。
忽地她想起一个地方,调转马头,径直向宫城西北面的别苑奔去。那里是韩殊常与皇帝见面议事的地方,极为隐蔽,据说里面供奉着先皇后的遗物。
江羽衣。她的心剧烈揪痛了一下。她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像听不得别人叫她长公主。
这称号是个诅咒,一个残忍的玩笑。
她一路飞奔,奔向那处别苑。火势尚未波及到那里,由于四周都是茂密竹木与水池,一时半会烧不完。
假如她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35/44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