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望不作声,听声音大概是将那包粉末呈给了冯五看,只听冯五道:“这......草民并不曾见过此物。”
听冯五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认账?姜菀好奇心起,想看看徐望究竟会怎么审问出真相。
却听徐望蓦地猛拍了一记桌案,声音提高道:“县学饭堂的陈厨子都已亲口承认从你店中买来了此物,你却说不曾见过?若你再这般满腹谎言,莫要怪我把你扭送去衙门问罪。”
好一招无中生有。姜菀静听着冯五的反应。
冯五大约是被吓到了,立刻抖抖索索起来:“草民......他……”
想来是没经受过如此疾言厉色的质问,很快,他便一股脑地全说了:“此物是自云安城外一位异域行商那里买来的,他说这是一种专门用在食物中的调味料,其中的原料产于天盛。”
徐望紧接着问道:“其中的原料有哪些?”
冯五结结巴巴道:“大人恕罪,这个草民实在不知。草民只是听那位行商说这是个稀罕物,可以卖出好价钱才一时冲动买了许多。”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不似作伪。徐望不语,又过了片刻才道:“自你开始售卖此物,共卖了多久?卖出了多少?”
冯五道:“大约卖了半个月。当时我从那行商手里共买了三十包,一共卖出去了七包。”
“这七包分别卖给了几人?”
“回大人的话,其中六包都是这位姓陈的厨子买的,还有一包是一位年轻小娘子买走的。”
“你所言为实吗?”
冯五道:“草民不敢欺瞒大人,大人可以派人去草民店里核查这香料剩下的数量。”
“那么,陈厨子最近一次买此物,是何时?”徐望继续发问。
冯五似乎苦苦回想了半天,方开口道:“若草民所记不错,应当是七八日前。”
徐望的指节一下下轻扣着桌面:“他为何独独在你处买这些东西?你们是否早已熟识?”
冯五慌忙道:“大人,草民与陈让只是……只是点头之交,并没有多么深厚的交情。”
徐望不置可否,向一旁的薛致道:“诚之,你先带他下去。”待冯五离开,他又吩咐另一人道:“让陈让过来。”
姜菀聚精会神,听着陈让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是他的声音响起:“徐教谕。”
徐望一改方才严肃的态度,语气温和道:“陈师傅,前些日子秦娘子身体不适,此事你知晓吧?”
陈让立刻换了一副低沉的语气:“我知道,只是不知秦娘子究竟是因何而染病的?”
徐望叹道:“祸根便出在饮食上。秦娘子是误食了一种香料,才会产生诸多不适。”
虽然隔着屏风,姜菀依然能感觉到陈让的呼吸似乎僵硬了一瞬。片刻后,他干笑着道:“不知是......是什么香料?”
徐望慢慢道:“是一种来自番邦的调味料,名叫‘潜香’。此物的原料含有一定毒性,碰巧秦娘子食用后又练功运气,导致毒性发作,才会病倒。”
陈让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二:“不知秦娘子是在何处食用了此物?”
徐望道:“秦娘子喜爱外出,便是在县学以外的李记食肆用餐时接触到的。”
陈让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姜记吗?”
屏风这边,姜菀心念顿转,已然确信自家食肆的谣言便是陈让传出去的。
那边,徐望仿若不觉,淡淡道:“是我一时口误,确实是姜记食肆。不想陈师傅对此事还颇为了解。”
陈让一时失言,尴尬一笑道:“徐教谕,我只是......随口一说。”
徐望和煦一笑,便将此事带了过去:“据姜记食肆的店主说,这‘潜香’是她从西市一处专门售卖香料的摊铺买来的。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是何来头,竟暗□□性。”
陈让的语气有些紧张:“不知是哪家摊铺?”
徐望道:“店主姓冯,在家中排行第五。我已与那位店主当面核对过,他说这半月来卖出去了不少包,来买的人亦是很多,他也记不清有哪些人曾买过。西市鱼龙混杂,各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比比皆是,我只希望此物不要再继续流通下去,否则会出大乱子。因此,我已向衙门禀报,想来他们会设法取缔售卖此物的店铺。”
陈让有些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陈师傅应当没有买过此物吧?”徐望不动声色。
“自然......自然没有。”陈让慌忙解释,只是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
徐望恍若未觉,笑道:“不说此事了。陈师傅,今日找你来其实是有另一桩事。如今县学每月都给各厨子拨付一定数额的银钱用于你们采买食物和各种调料,不知这个月陈师傅所剩的银钱还有多少?是否还够用?”
陈让张口结舌,断断续续道:“这......我记不太清了,教谕大人可否容我回去翻看一下记账手册?”
徐望道:“请便。待我忙完手头的事情,便去同各位师傅核对账目。”
姜菀听见陈让离开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听到徐望道:“姜娘子,请出来吧。”
她自屏风后走出,向门外望去,蹙眉道:“徐教谕,此事究竟是不是陈让所做?”
徐望没作声,只是向候在一旁的薛致道:“诚之,你去看紧陈让的住处。”
薛致领命去了。徐望这才向姜菀道:“姜娘子请稍待片刻。”
他命人奉上茶和点心。茶水清香扑鼻,点心则是小巧玲珑的红枣酥和牛乳糕,只是姜菀毫无胃口。她只盼着事情真相早日水落石出,还自己清白。
徐望偏头一看,见她侧脸紧绷,唇角抿着。分明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却也有这般严肃而庄重的时候。
他不由得想起那次亲眼目睹她将自己那个顽劣的表弟耍得团团转,那生动的眉眼和大胆狠厉的劲儿,与今日的她可真是判若两人。
想到这里,徐望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冒昧问一句,姜娘子是家中长女吗?”
姜菀转过头来,那双清亮亮的眸子直视着他,显然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涉及私隐的问题,却还是如实答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二,只是长姐早年夭折,因此我姑且也算作是长女吧。”
徐望低声道:“原来如此。我只是觉得,姜娘子似乎在管教孩童方面很有心得。”
提及此事,姜菀面上神色有些微妙。不可避免地,她想起了那个熊孩子虞磐,便敷衍道:“徐教谕应当亦是如此。”
徐望无奈一笑,没有作声。
不知等了多久,姜菀只觉得手边的茶盏已经不再滚热。她深吸一口气,一抬头见门外由远及近走过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正牢牢扣着另一人的脉门,挟制着他走过来。
待两人走近了,赫然便是薛致带着满脸狼狈的陈让走了过来。待到了近前,薛致手上一使力,陈让便如一只破布口袋般委顿在地。
徐望很快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样子。他淡淡看向陈让:“这是怎么了?”
陈让灰头土脸地正要开口解释,一抬头却看见姜菀正看着自己,面上瞬间掠过恼恨和狼狈,咬牙道:“你怎么在这里?一定是你!是你害我!”
姜菀淡淡道:“这话原该我对你说吧?捕风捉影、四处散布谣言抹黑我家食肆生意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吧?”
此话一出,徐望握着茶盏的手腕轻微顿了顿。
薛致见状,便道:“大人,方才我按着您的吩咐暗中潜入了陈让素日的居所,果然见他回房后翻箱倒柜,怀揣着些东西鬼鬼祟祟溜了出来,正打算从县学小门出去,把那些东西尽数扔了。”
他摊开手掌,赫然便是几个布包,散发着那奇异的香味。薛致继续道:“我截获了他手中这些东西后,交给了王女医和冯五,并与姜娘子所呈来的粉末加以比对,这些正是‘潜香’。并且冯五也指认了,陈让正是从他家买的。”
“此外,我还在陈让素日待的后厨橱柜里发现了一些拆开后的香料,其中的粉末亦是此物。”
陈让从薛致的话中捕捉到了信息,忙不迭对着徐望道:“大人,我确实买了此物,但我并不知道它的危害,只以为是寻常的调料才会用的。”说着,他又看向姜菀,恨恨道:“姜娘子,你别以为自己有多无辜!你买此物,不也是为了生意着想吗?”
姜菀微微冷笑:“我买此物是出于恻隐之心和好奇,可从未使用过。这般来历不明的东西,我又怎么会轻易用在饮食中?”
她指着自己呈给徐望的粉末道:“你大可以拿这包‘潜香’去称称重,看我又没有用一丁点。”
陈让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所以,你真的没有用?那秦娘子——”
“秦娘子之疾正是拜你所赐啊,陈师傅。”薛致冷笑。
陈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徐望的话全是诳他的,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心一凉,瘫倒在地,只喃喃道:“我只是想......想把饭菜做得更可口,难道我错了吗?我并不是蓄意想要害她!我怎会做这样蠢的事?”
姜菀冷声道:“陈让,从前我阿爹是怎么教导你的?‘凡是饭食菜品的烹饪,均要仔细考量每一样油盐酱醋糖的用量,这是身为肆厨的必要之举,万万不可疏忽大意,或试图寻找捷径,须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掌握。’”
那些本不属于她的过往,此刻却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字字呈现。姜菀看着陈让,语气里尽是冷漠:“看来,你是真的忘记了初学艺时立下的誓言。枉我阿爹曾那样对你倾囊相授,原来只教会了你背信弃义、不顾师恩。”
陈让被她这样当面叱责,顿时觉得颜面尽失,恼羞成怒道:“二娘子还是一如既往伶牙俐齿。你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我不信你能坚守住,宁愿付出百倍辛苦也不肯走一次捷径么?”
姜菀语气坚决:“我当然能。陈让,不要试图用你的心思来揣测我。”
一旁的徐望颇为意外,他没想到姜菀与陈让还有这么一段纠葛,如此一来,陈让此人堪称是忘恩负义,德行尽失,真不知当初是怎么把他聘进县学饭堂的。
薛致接着道:“此外,我还发现了陈让试图伪造账本的行为。”
这一行为性质更加恶劣了。徐望道:“陈让,确有此事吗?”
事已至此,陈让却依然在垂死挣扎:“教谕大人,这一切都事出有因,您可否容我解释?”
薛致喝道:“什么事出有因?一切昭然若揭,便是你妄图昧下县学拨付给你的银钱,动了歪心思,日日准备午食时都用那万能的香料,从而省下不少用来采买寻常调味料的钱,全部装进自己口袋里。”
陈让拼命摇头,喊道:“此事并非我本意,其实是......其实是......”
姜菀看着他,心想他还能编出什么借口,下一刻便听陈让破罐子破摔般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顾家指使的!”
徐望挑眉:“主顾家?”
陈让张口就来:“便是——俞家酒肆的掌柜,卢滕。”
这一出戏着实精彩。姜菀不合时宜想到了那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没想到陈让到最后还不忘攀扯俞家,可真是辜负了俞家对他的栽培啊。
她唇边挂着讥讽的笑,静静听着陈让解释:“卢掌柜一心想扩大俞家酒肆的生意,便命我想方设法进入县学,告诉我只要能得到县学的这桩生意,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徐望不动声色:“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暗示了我可以去找西市那位店主买这调料用在县学厨子的选拔中,”陈让竭力回忆着,“我记得,他与那店主是熟识!他们一定是串通好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大人!”
“那么在账簿上动手脚,是你一人所为,还是受主顾家指使的?”徐望寒声问道。
陈让躲闪着避开他的目光,却被薛致一把按住,把他的头硬生生掰正,逼着他直视徐望:“还不快说!”
“大人饶命,此事确是我一人所为,但我也是被逼无奈......”
徐望不想听他的辩解,道:“证据确凿,陈让,从今日起,你便被县学解雇了。县学断不能容下你这般居心叵测之人。至于其他事,我无权处置,只能把你交给衙门了。”
陈让抖如筛糠,拼命叩着头:“大人,我知错了,求您不要把我交给衙门判罪。”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薛致嗤笑。
姜菀几步到了他面前,低头看着他道:“陈让,我只要你一句话。这些日子四处散布流言,说秦娘子正是在我家食肆吃了饭菜后中毒染疾的人,是不是你?若是你,你还欠我们家一句道歉。”
陈让不服气地道:“这谣言的源头可不是我,你莫要污人清白!我也是听旁人说起的。”
姜菀冷笑:“事到如今你还在诡辩?那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听谁说起的?”
她认定陈让是在狡辩,却没留神徐望的神色,只见陈让脱口而出:“自然是听徐教谕说起的!若不是亲耳听见他说的话,我又怎敢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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