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店内其他人去西市买东西时,见那小郎君正因卖不出去东西而被店主责骂,她一时心软,便买了一包回来。”
沈澹目光沉沉,道:“姜娘子可否将那物取出来让我看一眼?”
姜菀依言去库房取出那尚未拆开包装的布包递给沈澹。
他凑近了一闻,那浓郁的气味扑鼻而来,十分的香中倒透着八分的诡异。
沈澹仔细看那布包,是最寻常的布料织就,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异常。他将布包拿在手里掂了掂,说道:“我总觉得此事非比寻常,此物还请小娘子保管好,必要的时候交给徐教谕便好。”
姜菀见他神色严肃,不由得悬起了心:“将军的意思是这里面可能另有玄机?”
沈澹点头,沉声道:“京郊码头近日有不少异邦商贩的货船出入,西市的货物流通较从前更加频繁,其中不乏有诸多草药。我猜,这调料一定与那些草药脱不了干系。若只是普通调味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怕这其中有异邦的阴谋。”
他这一番话说得姜菀愈发心神不宁,面色不由得也暗了暗。沈澹见状,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小娘子年纪尚小,并未经历过太多复杂的事情,自己这番话怕是会让她不安,便和言道:“小娘子不必忧心,这只是我的猜测,并不是实情。小娘子只管安心做着生意便好。”
说话间,沈澹点好的晚食也送了上来。姜菀起身道:“不打扰将军了,我先去忙。”
说了这么久的话,她也有些饿了。正好厨房里,宋宣刚炸好一盘孜然小排骨,她便用竹签戳了几个放进口中,边吃边点评道:“宣哥儿如今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看来是可以出师了。”
小排骨外面撒了孜然粉和辣椒末,咬起来酥脆香嫩,嘎嘣作响。姜菀吃得尽兴,宋宣在一旁道:“我还有很多需要向师父学习的地方。”
等姜菀填饱了肚子,宋宣才小心道:“师父,方才我说错了话,是不是得罪了那位沈将军?”
姜菀反应了片刻,宽慰道:“沈将军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再说,你也是无心的,他不会和你这个孩子计较的。”
宋宣抿抿唇:“......其实我也不小了,过了年便十五了。”
姜菀失笑,腾出手拍拍他:“好,宣哥儿也要长成大人了。”
*
月色清浅时分,荀遐气喘吁吁地进了店,目光逡巡一圈,这才大踏步走向沈澹:“将军,三娘她究竟得了什么病?”语气难掩担忧。
沈澹轻叹一声,看向他:“你也知道了?”
荀遐点头。
他今日原本是同沈澹一道来食肆用餐的,结果中途接到了紧急事务不得不临时离开。等他忙完公务出宫,原本打算回府,谁知在半路上遇到了秦府的人,这才得知了秦姝娴在县学病倒的事情。
荀遐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县学去看望秦姝娴,然而县学管理严格,外人不得随意出入。他在县学门前徘徊许久,只好怏怏离去。不想路过食肆时,却发现沈澹尚未离开,当下不由分说便赶了过来。
沈澹示意他先坐,缓声道:“我去县学看过了,秦娘子的病因还没有完全确定,不过她如今精神还不错,只是还有些虚弱。”
“不能确定?”荀遐的脸色更加忧急,“难道是什么疑难杂症?”
沈澹简单说了秦姝娴的状况,荀遐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不由得连连皱眉:“这症状确实有些奇怪,连王女医也拿不定主意。”
王女医便是县学的女医,名唤王瑾瑜,出身医学世家,继承了祖父与父亲的一手好医术,曾在宫中为后宫女眷诊治,声名斐然。
沈澹接着把余下的经过也说了。荀遐愕然:“......只因县学上下没有其他人产生此种症状,所以他们才怀疑是姜娘子做的菜导致三娘出现不适的?”
他迟疑道:“姜娘子应当不会吧。她没有任何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再说了,那日我们也吃了同样的饭菜,也并无异样啊。”
沈澹道:“我亦是如此说的。”
荀遐刚要点头,忽然意识到什么,说道:“将军今日去县学了?”
他这过于迟钝的反应让沈澹无奈抚额:“否则我怎会了解这些内情?”
“所以,我们来时,食肆的人说姜娘子有事出门去了,其实是被县学的人带走了?”荀遐的思路一下子通畅了起来。
沈澹说道:“是,来带走她的正是徐望。”
“所以将军亲自去了县学,只为了证明姜娘子的清白?”荀遐问道。
沈澹没说话,但神态便是默认了。
“这对于姜娘子来说真是无妄之灾,”荀遐感叹,随即又是一脸费解,“如此说来,问题出在县学内部?可县学饭堂的人便是靠此谋生,为何要做这样自断后路的事情?”
沈澹淡声道:“或许,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将军的意思是......他另有用心?”
沈澹又低声说了几句话,荀遐的脸色蓦地严峻起来:“若真如将军所猜测的那样,那么此事就不单单只干系到县学了。”
“静观其变。”沈澹道。
两人齐齐默然了片刻,荀遐道:“好在后日便是县学的课假了,到时我便可以去看望三娘。”
他想起什么,说道:“原来之前三娘说的县学新上任一位年轻的教谕便是徐望。说起来,他倒也不辜负徐尚书的期望,年纪轻轻便入了仕途。将军,你去县学为姜娘子作证,便是与他正面打交道的吧?”
沈澹颔首。
“我与徐望没什么交集,不知他是不是和徐尚书一样偏执倔强,难以交流?”荀遐问道。
“徐亭舟素日温和有礼,但一言一行都极谨慎,甚至暗藏机锋,不似外表那般柔和,”沈澹道,“不过我观他似乎没有其父的固执。”
“毕竟能数十年来始终不放弃寻找下落不明的胞妹,此事非常人能做到。”荀遐感叹了几句。
正说着,姜菀将菜品端了上来。荀遐看到她便道:“姜娘子,你还好吗?”
姜菀笑道:“荀将军放心,我无事。沈将军已经向县学证明了我的清白。”
待她离开,荀遐忍不住向沈澹道:“将军,您去县学,有没有见到——”他原本想说出那个称谓,然而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悄悄觑着沈澹的神情。
沈澹垂眸盯着茶盏中轻微摇晃的茶水,慢慢道:“不曾见到,但我隔着一道院墙听见了师父的声音。”
“将军真的不打算去见顾老夫子吗?”
沈澹眉头轻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荀遐见他这般,不由得道:“顾老夫子博览群书,不会是那般不讲道理之人吧?将军当年投身沙场,那是事出有因,也是为了社稷着想。”
“他会理解将军的。”荀遐道。
沈澹默然无言,抬手饮尽杯盏中的茶水,只觉得滋味苦涩无比。
*
晚间歇息时,思菱替姜菀拆着发辫,说道:“今日多亏了那位沈将军,否则那县学还真会把小娘子关起来。”
她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你不知道,沈将军一听说你被带走了,神色一下变了,简单问了我几句,便立刻步履急促地往县学去了。”
她说完,将姜菀的长发梳顺,小声嘀咕道:“我瞧着沈将军对小娘子很是关心呢。”
姜菀正涂着手脂的动作顿了顿,道:“毕竟大家相识一场,不至于太过冷漠吧。”
“小娘子,我的意思是,沈将军他——”思菱欲言又止。
“你想多了,”姜菀不由得失笑,“沈将军是个正义严谨的好人,他这样做并不奇怪。再说了,他愿意来帮我,主要还是看在荀将军和秦娘子的份上。”
思菱还想说什么,见姜菀已经困倦地打起了哈欠,睡眼乜斜,便将未说出口的话止住了,服侍她上床躺下,吹熄灯火,放好了纱帐。
一夜无梦。
接下来几日,食肆依旧照常营业。只是姜菀很快发觉,店中的生意较之从前差了很多,不仅来买点心的人少了很多,就连晚食高峰期,店内也只有寥寥数人。
她心头狐疑,心想莫非是那日县学的人来此被大家看到,误以为自己的店出了问题?可仔细一想,徐望来时,店外路上人并不多,他的阵仗也不大,不至于惊动太多人。
思菱和宋鸢想方设法出门打听了一下,回来时神情变得无措。
“究竟出了什么事?”姜菀问道。
思菱咬牙道:“小娘子,这周围人全都在说,县学的学子吃了姜记食肆做的饭食后中毒病倒了,大家听说后,便不敢再来了。”
姜菀愣住。
第46章 红枣酥和牛乳茶
她紧紧蹙眉:“此事发生在县学内, 并未公之于众,是怎么传得人尽皆知的?”
思菱气得脸发红:“小娘子明明是无辜的,是哪个阴险小人在捕风捉影乱嚼舌根?”
“县学......会不会是陈让?”思菱啐了一口,“他处处同咱们过不去, 便趁此机会想要大肆抹黑小娘子和食肆的名声!”
姜菀深深皱眉, 只觉得思绪纷繁复杂, 犹如一团乱麻。
于县学饭堂一事上, 陈让是胜者,既然已经稳稳赢得了在县学饭堂的职位, 又何必这样做?除非......她想到那诡异的香料,只觉得重重疑点忽然有了解开的头绪。
为今之计, 只能期盼徐望早日调查清楚事情真相,彻底还自己清白。
食肆的生意一落千丈,这样的落差让众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饮食生意最重要的便是口碑, 建立起好口碑或许需要很久,而摧毁口碑却只需要一句模棱两可的谣言。姜菀再度明白了何为“人言可畏”。
她有种直觉, 这其中一定少不了某些人的推波助澜,否则只凭一人,断不能将此事传出这么大的范围。
几家欢喜几家愁, 姜记这边凄风苦雨, 而隔了几条街的俞家酒肆却是红红火火, 他们还借机推出了不少卖相甚佳但价格昂贵的菜品, 依然赢得了不少食客的青睐。
县学那边,徐望带走了那包关键证物“潜香”后,调查却迟迟没有结果, 姜菀的心愈发焦灼起来。她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家店还能不能开得下去。
这一日, 徐望终于再度出现。他对姜菀道:“姜娘子,请你随我去一趟县学。今日,我会就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姜菀颔首答应。
两人到县学时,王女医正候在前厅。
徐望向王女医点了点头,后者指着桌案上铺开来的深色粉末,说道:“经过比对和查阅相关书籍,并请教了其他几位同僚,我基本可以确定此物是从含幽草中提炼而出的。此外,制作者显然熟知含幽草的性状,在碾磨药粉制作香料时还额外掺杂了另外几种草药,以掩盖住含幽草本身的气味。”
“那么此种调味料有何特点呢?”徐望问道。
王女医道:“简而言之,若是在食物中加入此种调料,不需要花费额外的功夫便能让食物变得美味可口,并且会让食物的滋味变得更加强烈。”
姜菀出言问道:“意思是说,一般厨子做菜时须得用心琢磨油盐酱醋的用量,思索如何搭配,而用了这种调味料便省去了这一步,直接煮熟后,便能让食物拥有了丰富的滋味?”
王女医颔首:“正是如此。从这一角度来说,此种‘潜香’似乎不失为一种有用处的东西,但由于其原料含有一定毒性,普通人服用后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精通武学之人一旦服用,便会如秦娘子这般产生剧烈的反应。”
徐望敛容道:“我记得含幽草最早是从天盛传进国内的,后来因为被查出含有毒性而被封禁,加之多年前因战争的缘故,我朝切断了同天盛的贸易往来,这种草药也就此消失。近年来,两朝关系有所缓和,便渐渐又有商货开始在西市售卖。”
王女医面色严肃:“含幽草虽可以入药治疗疾病,但若是使用不当,会对人体造成极大的损伤,时间久了便会伤及心脉和骨骼。只怕天盛这么多年来仍然暗藏祸心,设法将一些百害而无一利的毒物传进我朝,毒害我朝儿郎。”
徐望说道:“有劳王女医。此事我已告知了衙门,他们会向上禀报,严格检查每一样从码头运来的番邦货物。”
王女医离开后,姜菀向徐望道:“徐教谕,此物究竟是被何人放进了县学学子的饮食的?”
“今日请姜娘子来,正是为了此事,”徐望垂眸看着那粉末,“我已派人去西市将那位售卖潜香的店主带了过来。为了更好问询,还请姜娘子暂避。”
姜菀依言退到了内室屏风后。隔着一道纱帘,只听得徐望击了击手掌,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把那店主带了进来。
静默了片刻,姜菀听见徐望发问道:“冯五,你家摊铺平日都售卖些什么?”
一个粗哑的声音带着恭敬道:“回大人的话,草民所卖的都是些可以用在食物中调味的香料。”
徐望淡淡道:“那么,这‘潜香’你又是何日开始售卖的?”
冯五似乎呆了呆,方战战兢兢道:“大人,草民不知‘潜香’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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