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已经被见势不妙的薛致按倒在了地上堵住了嘴。然而姜菀已经听清了关键的那句,她转头看向徐望,见后者低垂眉眼,神色略显不自然,便出声问道:“徐教谕,他说的是真的吗?”
徐望喉头一窒,难得踟蹰了瞬息,方柔声道:“姜娘子,我是为了尽快查出真相,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此谣言迷惑别人。”
“徐教谕一句轻描淡写的谣言,便使我家名声受挫,生意萧条,还不知用多久才能挽回局面,”姜菀双手紧握,“我不信以您的见识和才智,会想不出更周全谨慎的法子。”
法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远不如这一招最迅速、最能迷惑人,让陈让放松警惕,露出马脚。徐望身居教谕之官位,向来不会计较任何做法会不会对无足轻重的人产生什么影响。
“从前听沈荀两位将军夸赞徐教谕家风严谨,为人仁德,我竟真的信了,”姜菀淡淡道,“徐教谕自然是不理解我等平民经营生意是多么艰难,更不知道小门小户的生意便如瓷器,只需要轻轻一推便会摔个粉碎,再难复原。”
“姜娘子,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徐望缓声道。
“理解难道不该是相互的?徐教谕又何曾理解我的难处?”姜菀只觉得面上一阵阵发热,脑海中更是乱糟糟的,委屈、恼怒层层叠叠涌上心头,“我今日来时,看见县学前厅悬挂着一幅字,写着‘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可在我看来,徐教谕的所作所为却和推己及人毫无关系。”
徐望自小便被父亲徐苍严格要求,念书进学无一不勤谨,可以说是博览群书。受父亲影响,他也一直严格要求自己,持正守心,从不做任何有违仁义道德的事情。散步出那句谣言时,他虽然心底也曾有过一丝犹豫,但还是被想要查清真相的急迫驱使着,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一直觉得,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使有那么一点不妥,但从大局上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姜菀的一番话却让他不由自主想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着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不愿去看她眼底的愤恨与失望。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惭愧。
薛致看不下去了:“姜娘子,大人也是为了整所县学着想,才不得已放出虚假的流言,若非如此,陈让也不会这么快招认,你也该明理一些。”
“自始至终,此事于我都是无妄之灾,”姜菀抬头,“我从未做过任何损人利己的事情,我家食肆的饭菜也没有出过任何问题,然而到头来,我却莫名背负了这样的名声。薛郎君还希望我怎样‘明理’?”
她抚平鬓发,淡淡道:“我势单力薄,不敢奢求什么,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徐教谕能堂堂正正还我清白。”
徐望肃容道:“我答应你。”
姜菀不再多言,转身便往外走去。
等她走远了,薛致正想抱怨几句,却见徐望神色颇有些惘然,不由得道:“大人,你怎么了?”
徐望苦笑:“方才姜娘子的话可真是让我惭愧。此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把她牵扯进来,让她为我所累。”
薛致正要替他打抱不平,却听见房外传来一个声音:“亭舟,那位小娘子说得一点没错,你已铸成大错!”
徐望神色一凛,站起身迎了出去。
第47章 藕饼、豆芽排骨汤和糖画
他低眉道:“师父。”
被唤作师父的是位五十岁上下然而已鬓发斑白的老者, 神色颇有几分威严,虽然面上已见衰老,但那双眼睛依然透出令人胆寒的目光。
此刻,他面容严峻, 看着徐望道:“亭舟, 昔年我都是怎么教你的?人活于世, 当有仁义慈悲心肠;无论何时, 都不可为达到目的而做出损害、扭曲、污蔑他人名声之事。可今日,你却这般做了。”
徐望额角冒出冷汗, 慌忙俯身请罪:“”师父,是我一时失策, 只想尽快查明真相。”
老者看着他,有些痛心地皱眉摇头:“那位姜娘子所言非虚,以你的能力, 何愁没有更好的法子?到底还是这繁杂尘世改变了你的性子,让你变得急躁。罢了, 你起来吧。”
他不再看徐望,只道:“这是最后一次。往后,若是你再做出此等行为, 莫怪为师不念旧情。”
徐望应道:“是。”
“如今我既为县学夫子, 那么上下事宜须得让我知晓, 不可欺瞒。先前饭堂厨子之事便足可见县学上下的疏忽, 竟招了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做的还是饮食这般精细而要紧的活。”
老者捋须道:“此人虽交给衙门处置,但你作为县学教谕, 还是该好好反思一下怎么给众学子一个交代吧。”
“师父教训得是,我会妥善解决此事的。”徐望低声道。
老者又道:“那么接下来这厨子的人选, 你打算如何裁决?”
徐望道:“我想,那位姜娘子便是最佳人选。一则,从前选拔时她便屈居第二,若不是陈让使了那手段,或许姜娘子才是胜者;二则,此次事件是我亏欠了她,为了弥补,也为减轻我的歉疚,我想将饭堂诸事交给她,如此一来也可在坊内食客面前洗清她的冤屈。”
老者道:“你想的很周到,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你须得对这位姜娘子的人品德行有所了解,莫要再招进来一个心怀叵测之人。”
徐望说道:“据我所知,这位姜娘子的品行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她曾在目睹我那不成器的表弟欺人时挺身而出,仗义直言;后来我上门赔礼时,她对于一切金银财宝都毫不在意,婉言谢绝了。”
他将当初姜菀与虞磐的事情简略说了,只隐去了自己的那番话。老者听罢,摇头道:“你那表弟着实顽劣!你身为兄长,该好好教导他,引他向善才是。”
徐望惭愧道:“是。”
*
“小娘子,这是今日的入账。”晚间,思菱将整理后的账目册子递给了姜菀。
姜菀仔细看了看,盈利比从前少了许多。她又翻看了前几日的,生意无一例外都维持在一个很冷清的水平。
她合上账目册子,长叹一声道:“我们人微言轻,只消衙门一句话便会经受这么大的影响。若再这样下去,只怕又会入不敷出了。”
刚有些起色的生活难道又要走下坡路了吗?姜菀揉着太阳穴,思考着该如何改变如今的局面。
“小娘子,县学那位徐大人不是答应了会证明我们的清白吗?”宋鸢小心道。
姜菀扯了扯唇角:“以他的身份地位,若他只是说说而已,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从前以为徐望是个真正有君子之风、温文尔雅的世家郎君,然而之前虞磐的事情却让她看清了,徐望确实待人接物周到细致。他的所作所为看似无可指摘,只是姜菀总觉得,她能从他的眼底看出淡漠与睥睨一切的傲气,即便他说出的话再体贴关切,那也是来自于身居高位者对她等平民的“垂怜”,有着深深的距离感。
同样是身居一官半职,荀遐与沈澹便显得更加平易近人。荀遐自不必说,一向最是和气,沈澹虽看似淡漠寡言,但并未把自己放在多么高高在上的位置,而是做到了“居上位而不骄”,对任何人都很是尊重。
那日她一时激愤,对着徐望说了那么一番话,回来后冷静下来一想,只觉得无奈。恐怕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平民百姓的话吧,何况还是一个面刺他之过的人。他耐着性子听自己说完也没有当场发怒把自己赶出去,可能已是极好的修养了。
姜菀伸手覆在账册上,怔怔坐在灯火下。不知明日又会是什么光景。
*
第二日,荀遐和沈澹一前一后地来了。今日的沈澹似乎一直在思索什么要紧事,始终沉默未语,倒是荀遐一如既往,同姜菀说起了秦姝娴:“三娘病中一直念叨着定要再来你店中呢。”
姜菀笑了笑:“秦娘子如今可大好了?”
荀遐点头:“她前几日回了家中养着,昨日我去探望,她基本已经无碍了,胃口也恢复了不少。三娘自小便身强体健,大概明日或后日就可以正常出门走走了。”
他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藕饼吃了,又喝了口碗里的豆芽排骨汤,同沈澹道:“将军,这汤很是鲜美,您尝尝。”
沈澹回神,手中的木勺浸在汤汁中,却没急着下口。他抬眼敏锐地扫视了一圈店内,又留意了一下姜菀心事重重的神情,眉头微蹙。
待姜菀回了厨房,荀遐环顾四周,觉得店里格外冷清,不由得偏头对沈澹道:“将军,您有没有觉得这店里的食客比往常少了许多?”
沈澹揩了揩唇角:“你也发现了?”
正说着,思菱过来给两人的茶盏续上热水,荀遐便压低声音道:“小娘子,店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瞧这光景与往日不大相同了,姜娘子的脸色也不好。”
思菱见姜菀没注意这边,方叹气道:“先前因为县学的事情,外头流言纷纷,说我们家食肆做的食物害得秦娘子中了毒,因此这些日子生意一直不景气,小娘子正发愁呢。”
“怎么会有这样的流言?”荀遐皱眉,“此事分明与姜娘子无关啊,她只是被例行传问,又不是罪魁祸首。”
思菱扁扁嘴:“还不是那个姓陈的,分明是他在食物中用了药粉导致秦娘子中毒,他反而还在外面诋毁我们家小娘子,把一切罪责推到小娘子身上。”
荀遐眉梢轻轻一动:“是那个胜了姜娘子后得以进入县学饭堂的厨子?”
思菱点头。
“他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这流言在坊内四起。”荀遐讶异。
“自然不是他一人的功劳……”思菱咬唇,想到姜菀的叮嘱,还是忍住了没说,自收拾了碗筷退了下去。
待他离开,荀遐才道:“看她的意思,似乎此事背后另有隐情?”
沈澹平静道:“县学如今的教谕是徐望,一一应事务必然都是他主理。”
他点到为止没有多言,然而荀遐却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将军的意思是……此事多半有县学在其中推波助澜?”
荀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若没有他的默许,单凭一个厨子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能把似是而非的事情传得如此迅疾?”
沈澹低眸,声音沉沉:“徐望受其父亲的影响,向来行事追求以‘快’为上。此次秦娘子之事,他定是急于快些解决,好给秦大人一个交代,因此便用了一些手段。我想,他默许流言四起,怕是要借机转移注意力,引出真凶。”
“如此一来,把罪责推到姜娘子身上,既撇清了县学,又能让真凶放松警惕露出马脚。可姜娘子何其无辜,”荀遐看着正在给客人上菜的姜菀,“从前我们来食肆时,从未见过她这样强颜欢笑,心事重重。姜记食肆也没有这般冷清过,这莫须有的罪名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沈澹看向那个柜台后兀自忙碌的少女,她正弯着腰理着一沓沓厚厚的册子。因着这样的动作,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瘦削的双肩和纤细的手臂。可以想见,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支撑起一家店,养活这么多人该是多不容易。
他收回目光,将情绪压回眼底。
*
姜菀没想到她会再度见到陈让。
午后小憩起来,她打开店门透气,却见陈让正扒着门框,见她出来,立刻挤出笑脸:“二娘子。”
他一扫那日的趾高气扬,满脸都是讨好和乞求的神色。
店里的思菱听见动静走出来,见是他,立刻狠狠翻了个白眼:“你又来做什么?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陈让似乎想争辩,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低声下气地道:“二娘子,从前种种是我的过错,我今日便是来请罪的,我可以向师父师娘的牌位磕个头吗?”
姜菀不为所动:“有事吗?若是无事,还请离开,不要影响我们的生意。”
“二娘子,我真的是来请罪的——”陈让急切解释。
“从前是我想错了,竟会想着按你在阿爹阿娘灵位前请罪,”姜菀冷冷道,“他们根本不想看到你,而你这样的人,也不配给他们磕头。”
这般指责让陈让面红耳赤,然而他依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似乎酝酿着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他嗫嚅片刻,才低低地道:“二娘子如今开店还顺利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姜菀厌烦皱眉,冷了声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心情听你长篇大论。”
“二娘子,我......我如今被县学赶了出来,俞家酒肆也不让我回去。而坊内其他食肆听闻了风声,亦是不肯收留我。我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姜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你来找我做什么?难道你觉得我会收留你?”
思菱呸了一声:“别白日做梦了!我们拿扫帚赶你都来不及!”说着,她真从店里找了把扫帚出来高举着,说道:“你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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