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神情愠怒,朝洪知府拱手,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得与上京家人说明情况,杜长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非是良配。
马车滚滚行入夜色里,下人回院汇报。
洪知府颔首:“本官知晓了,你退下罢。”
厅内没了外人,心腹这才道:“大人真是好计谋,一石二鸟。”
用一个女人,既在杜长兰身边安插眼线,又断了其他官员招杜长兰为婿的念头。
怪道美人计是千百年用不烂的计谋。
洪知府双手拢袖,仰首得意的哼笑一声,“杜长兰想与京官结亲,做他的春秋大梦。”
次日一封又一封家书传往上京,而杜长兰的信件早已送出,未至午时便送往皇孙府。
虞蕴顶着寒风匆匆归来,刚入严奉若院子就唤道:“老师,老师。”
吱呀一声轻响,儿打开屋门笑盈盈唤:“殿下快来,公子给您烤了橘子。”
铁丝网架上,亮澄澄的果皮受热缩紧,整个缩小一圈,颜色愈暗了。
一只修长的手捻过一个橘子,掀开薄薄的果皮,空中顿时飞溅独属于橘子的清香水汽,虞蕴近到跟前,一个弧形饱满的橘瓣递他手中。
严奉若挥退下人,对虞蕴道:“外面天寒,你用些热食缓缓。”
“我年轻,这点寒风不算什么。”虞蕴迫不及待道:“老师,我知道爹那边来信了,快与我瞧瞧。”
严奉若不赞同的睨他一眼,他们早就说好,不论人前还是人后,虞蕴不得再唤杜长兰“爹”。
少年垂眸往嘴里塞了一块橘瓣,埋进严奉若怀里蹭蹭,揉得鬓角碎发凌乱,两眼水汪汪的仰视严奉若,“老师,您烤的橘子真甜,您也尝尝。”
丝丝缕缕的橘子甜香浸入鼻间,严奉若接过橘子吃了,心中叹息:蕴哥儿大了,也愈发有自己的主意了。
两人在榻上落座,严奉若从袖中取出书信与他,伴有一个铜色谛听摆件,却非铜非铁,谛听像肃穆,古朴庄严。
虞蕴捧过谛听摆件稀罕了片刻,又急忙忙瞧信去了,杜长兰在信中道他一切都好,将半年来发生的事挑挑拣拣说了。
他隐去覃州凶险,道自己如何智破伪半仙的阴谋,又如何哄着富商造庙,言语诙谐,字句逗趣,虞蕴飞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不时往嘴里送一块橘子肉,甜意从舌尖一路蔓延至心底。
虞蕴来回看了数遍,都能逐字逐句背下,这才恋恋不舍的将信件交与严奉若,他捧着谛听摆件爱不释手。
虞蕴道:“这谛听摆件威武不凡,驱小人避祸患,我将它供在正院,老师说好不好。”
严奉若:“放厅内。”
虞蕴唇瓣抿了抿,这才应好。他心随意动,一路小跑回正院将谛听摆件放下,又匆匆回来,朝严奉若讨要信件。
虞蕴白皙的指尖抚过书信,忍不住咕哝:“爹也真是的,许久不见,他都不舍得多写几个字。”
严奉若瞥了一眼信件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静默不语。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下午虞h来寻虞蕴出府游玩,至傍晚虞蕴才回府。
他寻严奉若一道儿用过晚饭,又道今日上京事宜,分析如今局势,不知不觉夜深了,虞蕴起身离去。
夜色寂寥,天空没有丁点儿星子,摇曳的烛火泛着昏黄老旧的光,将他的思绪带回过去。
从前每一个冬日,每一个年关,他都是与他爹在一道。
虞蕴皱了皱眉,压下心中涩意,回到正院后,他先去花厅看一眼谛听摆件。
他立在摆件前,许久不言。伺候的丫鬟小厮面面相觑,谷穗试探唤:“殿下.......”
虞蕴挥挥手,令他们退下。
屋门合上,厅内空旷冷清。虞蕴紧了紧身上柔软的衣袍,汲取一点儿温暖,咕哝道:“爹真笨,这个摆件避不了小人。”
第180章 美人计・上
苍穹如水洗过的澄净, 浩渺白云悠然飘荡。
院里的梅花傲然怒放,殷红的花蕊似女子唇上的口脂,怯怯含情。
杜长兰伸手抚了抚, 笑道:“红梅虽美, 却不及丽娘矣。”
“大人谬赞了。”丽娘掩面低垂,于茸茸兔袄中露出一截修长颈子, 一枚红痣落在白玉般的肌肤上, 顾影自怜道:“红梅清艳,高洁无比。而丽娘却是……”
她扭过身去, 默然不语。
杜长兰把住她瘦弱的肩,柔声安抚:“丽娘不必如此自污, 贼人刁钻, 害得你一家破碎凋零,纵使有万般过错, 也不在你身。”
杜长兰生了一双风流多情的眼, 原是不笑也含情,当他专注地望着一个人, 会令那人产生她是杜长兰的此生深爱的错觉。
他捋过丽娘耳侧碎发,“我明了你的苦处。我都明白。”
那目光太深情太炙热,丽娘与他视线相接, 柔柔唤了一声“杜大人”,温软的身体倚靠在杜长兰的肩头,于无人看见处,唇角轻勾。
纵使青年才俊如杜长兰也拜于她的石榴裙下,丽娘不屑男子风流好色本性。
她垂眸敛去眼中嘲弄, 心中思索下一步计划,高明的谎言乃是七分真, 三分假。
她的确名唤丽娘,原是覃州某村落的方秀才之女,方父慈善宽厚,不因她是女儿身嫌弃她,教她识字念书,但好景不长,地方恶霸做祟,方父与其理论中被推搡倒地,后脑磕着尖石当即毙命,母亲也相继殉情。
方丽娘被做接生婆的外婆带走,学得一些浅薄医理,又因外婆从事的活计,探听到一部分阴私,那之后方丽娘便生起一个大胆的心思。
她一介女子,失怙失恃,不向鬼神借力,又如何存活于世……
丽娘收拢思绪,蹭了蹭杜长兰的肩头,尽显依赖,惹来杜长兰温声软语相哄,好一出怜香之景。
檐下的洪心中冷嗤,甩袖离去。心腹立刻追上,低声宽慰。
杜长兰抬眸,目光幽幽落在洪知府先时藏身之处。
他对丽娘道:“外面天寒,你身子弱,受不住冻。”
杜长兰拢着丽娘进屋,后脚小厮提着食盒而来。
他亲自取出汤盅,瓷白的盖子一掀,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汤水,上面漂浮几颗饱满圆润的红枣。
丽娘眼睫抖动,掩去眼底的波光,明知故问:“大人,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阿胶。”杜长兰舀了一碗递至丽娘跟前:“你从前受了许多苦,亏空身子,此物最适你温补。”
丽娘抬眸望了他一眼,面露感激,这才接过汤碗小啜一口,清丽的眉宇微蹙,淡淡的腥味漫在口中,咽下后又回出丝丝缕缕的甘甜,颇为怪异。
屋内响起一声轻笑,迎着丽娘疑惑的目光,杜长兰笑道:“我知此物滋味算不得好,但效用却是顶顶好的。”
杜长兰特意向洪知府借取的上等阿胶,许诺他日回了覃城,必然双倍银钱送回,侧面显露他为美色所迷。
至于洪知府能不能等到杜长兰送银钱那时,端看洪知府能否沉得住气了。
腊月二十九,洪知府携杜长兰拜会巡抚,提督,布政史等上峰,汇报治下公事。
腊月三十黄昏,洪知府称天色已晚,邀请杜长兰暂留知府府衙。丽娘也跟着劝说,杜长兰略做犹豫后留下。
暮色袭来,家家户户庆团圆,皇室更甚。
太和殿内灯火通明,眼见气氛正盛,几位皇子纷纷呈上贺礼,算不得出彩,也没有太寒碜,算是不功不过。直到九皇子令人抬上一个被纱幔覆盖的笼子。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亲自上前掀开纱幔,纯白的狐狸显露人前,九皇子口称天子治国有方,天赐祥瑞,朝臣纷纷相贺,哄的天子龙心大悦,赞道:“吾儿甚好,赏。”
九皇子谦卑推辞一番受了,退回位置时,轻蔑的瞥了一干兄弟一眼。
三皇子视若无睹,五皇子微微一笑,六皇子瞪了他一眼。
九皇子心中嗤笑,庆幸自己先行一步,抢在六皇子之前得了白狐,否则今日在宴会上出风头的就是六皇子了。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七日后,兽园传来白狐暴毙的消息,伺候的小太监惊恐之下,上吊自尽了。
所有矛头对准九皇子,喜气洋洋的皇城蒙上一层阴霾。寒意从每一寸角落蔓延,浸骨入髓。
皇宫内殿,九皇子声声泣血,连道自己冤枉,是歹人故意陷害他,离间天家父子感情。
天子垂眸俯视他,皇室的双眸较常人更为漆黑,但天子上了年岁,眸中似蒙了一层薄雾,显得浅淡冷漠。九皇子在那样冰冷的目光下,几乎要跪立不住,一颗心跌至深渊。
他明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这是一个由头,一个处置他最好的借口,他是死是活全在父皇一念之间。
午后,九皇子的母妃在殿外跪求,被宫中内侍拖行数丈,叫宫中内外看尽笑话。
是夜,九皇子母妃不堪受辱,自缢身亡。消息传出宫外,九皇子府一夜换上白幡。
大好的日子里闹出此等事宜,上京众人心里都不太痛快。
朝臣家家关门闭户,谢绝走动。
九皇子府哭声一片,九皇子妃以帕按了按眼角,询问九皇子今后该如何。
九皇子憔悴的眉心闪过一抹暴戾:“如何?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还怨。”
他牙关紧咬,双目因为愤怒与仇恨十分明亮,犹如熊熊燃烧的碳火:“是本殿低估了六皇子,没想到对方以身诱本殿入套。”
九皇子妃迟疑:“六皇子有这么阴毒的心思?”
“他没有,焉知老二没有。”九皇子喝道。
上京谁人不知三皇子,六皇子皆是二皇子一个派系的人。
九皇子本以为此次能挫二皇子一派锐气,谁想到最后竟然令他与母妃生死相隔。
母妃是为他而亡,用一条命博父皇愧疚,换他一条生路。
这口气,这笔帐,这深仇,他不报焉为人子!
九皇子妃神色凄然,隐含不安。九皇子并不似她以为的强大不摧,莽撞行事只会害死他们。
天子已立二皇子为储君,二皇兄心性仁厚,他们安分守己,可保三代富贵。但九皇子如今明显记恨上了二皇兄。
这可如何是好。
上京发生的种种,还来不及传至地方。
年后洪知府寻诸多借口留下杜长兰,那时天朗日清,暖阳高悬。山野梅花争奇斗艳。
杜长兰携丽娘于山间赏梅,吟诗作赋,亲手制作纸鸢放飞,当纸鸢几欲没入云中,杜长兰从鞋套中取出一把剪子,丽娘清艳的眉眼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大人,这是?”
杜长兰莞尔,“愿这残鸢带走丽娘所有祸事。”
剪子合拢,长线立断,丽娘看着远方摇摇坠落的纸鸢,眸光闪了闪。
“山上凉了,我们回罢。”厚重的狐裘披在她肩头,暖意骤生。
丽娘仰首,毛绒绒的脖领衬得她一张脸愈发小了。她轻声道:“大人将保暖的狐裘给了我,大人又该如何御寒?”
身侧传来朗笑,杜长兰道:“我年轻力壮,稍加走动便一身热气,丽娘瞧瞧我这额间都出了薄汗。”
他猝不及防将脸凑近,深邃的眉眼,坚毅的五官的冲击力如此巨大,犹如浪花兜头拍来,丽娘来不及躲闪。
丽娘愣了片刻,目光挪移,不与他视线交接:“是有些汗了。”
杜长兰双眸一弯,仿佛不尽温柔。
丽娘被那笑容蛊惑,回过神来,握着方帕正为他擦拭,杜长兰也有片刻怔愣,稍纵即逝。
他们在湖面泛舟,在檐下烹茶,杜长兰拥有一个文人极致的浪漫,却又无文人的恃才傲气,言语间对丽娘多以赞扬,怜悯她苦难的过往。他们并无太多肢体接触,杜长兰总是睁着一双含笑深情的眼望着她,犹如一簇火苗,蠢蠢欲动蹿进她心底。
饶是丽娘心冷如石,也在夜深人静时不禁想,这个男人是不同的,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好,杜长兰从来都不是贪花好色之徒。
可惜,他就要死了。
丽娘望着九天玄月,泠泠的月辉将她包裹,如明珠生晕,当真似神女一般。
“不舍得了?”黑夜中传来讥讽含笑之声,洪知府一身大长羊皮袄,将他本就肥短的躯体更显得臃肿难看。
他缓步而来,单手掐住丽娘尖尖的下巴,淫邪的目光如蛇信寸寸舔舐而过,“杜知州的确一表人才,奈何是个短命鬼,丽娘若是心中有他,洪某倒是可以成全丽娘一片爱慕之情。”
丽娘睫羽抖动,屈膝一礼:“洪大人明鉴,丽娘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敢生出二心。”
洪知府定定打量丽娘,眼前女子温顺柔弱,似水中浮萍。
丽娘除了他,还有谁能依附,除了他,还有谁不介怀丽娘的过往。
洪知府松开她,冷笑一声:“卑贱的泥虫,一辈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暗处,若是胡乱跑动,被人乱棍打死也无处申冤。”
丽娘低声应是。
洪知府对她的知情识趣颇为满意,肥腻的手隔开狐裘,落在丽娘纤细的腰肢,暧昧磨蹭:“那个愣头青享用了你这般久,也该付出代价了,明日元宵,你将他哄带去城中的邀月台。”
洪知府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丽娘,“姓杜的深深迷恋你,你将此物掺酒水里喂他饮下,等他昏昏沉沉间,届时会有七八个青楼女子进屋,耗尽他全身精血,令他横死床榻。”说到兴处,洪知府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恨声道:“什么文人才子,年轻俊才,本官要让他身败名裂。”
丽娘心中诧异,原是男人之间的嫉妒也如此丑陋。
第181章 美人计・下
元宵佳节, 白日尚且不显,暮色四合时,花灯遍照, 玉树银花, 街上人流瞧不见尽头。
杜长兰带丽娘穿梭其中,花灯繁千, 鱼虎百戏。他偏头笑问:“丽娘可有瞧上的灯盏?”
丽娘摇摇头, 轻挽着杜长兰的小臂,隔着一层兔袄, 她仿佛触碰到结实的肌肉。但杜长兰一介文官,又哪来强壮的体魄。
她看着沿街灯盏, 柔声道:“从前我爹娘在世时, 也带我来逛过元宵,那时家中不甚宽裕, 我爹就去人家猜灯谜的台子, 足足猜了二十次,终于为我赢了一只兔子灯。”
杜长兰笑道:“既如此, 我们就去寻兔子灯,比从前更大,比从前更好。”
小贩不做亏本生意, 因为特意寻了偏僻刁钻的灯谜,没想到遇上杜长兰。
“牧童归去横牛背?打一字。”
小摊前一群人云里雾里,丽娘也寻不着头绪,忽的一股热息洒落耳侧,男子低低的气音传来, 那一刻她浑身都僵住了。
愣了一会儿,丽娘才明了杜长兰与她说了什么, 不过眨眼功夫,杜长兰竟是猜出谜底?!
不愧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杜长兰伸手点了点小摊上挂着的花灯,对丽娘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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