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说:谜底已经告诉你了,由你决定要不要。
万千灯火在他身后升起,珠晕月辉,竟不及他飞扬神采。
丽娘长睫抖动,少顷,她拽着杜长兰离开此处,杜长兰也由着她,两人行过长街,丽娘询问杜长兰可是累了,邀他上邀月台歇息。
杜长兰爽快应了,他的笑容那般灿烂,双眸那么明亮,映着她的身影。
那一瞬间,丽娘委实有过片刻动摇,但也只有片刻。
纵使杜长兰心悦她,也只是她伪装的表象罢了。
丽娘将杜长兰哄上邀月台,在他酒水中洒上药粉,亲眼看着他服下。
那张如玉的面庞逐渐浮起红晕,深邃的眉眼不耐轻蹙,唇中吐露的每一口热息都要将人融化了似的。
丽娘将他扶上床榻,冷眼瞧着。她褪去故作的柔弱之态,淡漠的如同一尊石像。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七八名女子陆陆续续进屋,浓浓的脂粉气扑面而来,她们视丽娘如无物,一窝蜂挤进屏风后的床榻。
不过须臾就没了声响,屋内静谧无声,犹如一口幽深古井,丽娘看着那座简陋的飞鹤祥云纹屏风,全身的感官都被调动,向她发出尖锐爆鸣。
身体快于脑子,她冲出了屋门,头也不回的离去。而在她身后火光冲天而起。
洪知府收到消息立刻带人赶来,然而刚进屋子就没了动静。隔着一扇木门。杜长兰道:“先去救火。”
洪知府的手下迟疑,“杜知州,洪大人他……”
杜长兰神色一沉:“尔等还不救火,是想谋杀朝廷命官吗!”
这罪名太大,洪知府的心腹只能压下疑惑,等他们救火回来后,行进屋中,见杜长兰衣衫松垮,裸露大片胸膛在榻上饮酒,屏风后传来洪知府低沉的喘息,凡经过人事的男子都知晓是什么情形。
心腹又惊又急,欲越过屏风将洪知府扶出,却被杜长兰叫住,强行撵了出去。
次日天亮,心腹匆匆冲进邀月台,却只看到洪知府暴毙于床榻。
屋内不见任何女子,更不见杜长兰。
心腹知晓坏了,赶紧将此事上报,指控杜长兰为争夺一名烟花女子毒杀洪知府。
丽娘听闻消息时,惊在当场。
杜长兰疯了吗,他怎么敢!
丽娘此刻顾不得其他,欲联络手下跑路,然而她惊惧发现,马觉等人不见了。
这些日子她都在杜长兰和洪知府指之间周旋,竟然没有发现手下一个一个消失。
此前没注意的细节,拨雾见山般显露人前。
她倏地冷静下来,垂落的双手渐渐握紧,手背筋脉尽显,被人戏耍的屈辱压过一切,漫上心头。
她以为她将杜长兰迷的神魂颠倒,由她作为,却不知杜长兰从头到尾都是逢场作戏。
“好啊,好一个杜知州。”丽娘抬起头,双眸中闪过怨毒,说不清的羞怒和狼狈交织蔓延,怒到极致她竟是低低笑出声。
这次是她棋差一着,不过地久天长,且走着瞧。
丽娘毫不犹豫的卷了细软,翻出之前的假文书,与最后两个手下连夜离开。
而杜长兰回到覃城,欲将金指挥和郑同知一网打尽,上奏缘由。
届时他毒杀洪知府一事,也只会道他手刃叛贼,于国有功。
然而在他密折封启,辛菱兴冲冲带着一封信件而来:“大人,是上京来信。”
杜长兰一看字迹便知是严奉若,他迅速浏览而过,面色大变。
辛菱担忧道:“大人,可是上京发生大事了。”
杜长兰没有理会他,转身拾起密折在火烛上点燃,顷刻间火光大盛,洁白的纸张在高温下蜷缩,乌黑,直至化为灰烬。
杜长兰仰首吐出一口浊气,奉若这封信来的太及时了。
辛菱目睹这一切,心中惴惴不安,“大人……”
杜长兰平静道:“你去将金指挥请来,道本官最近发现铁矿踪迹。”
知州府府衙内堂。
金指挥面色铁青,杜长兰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本官的提议,金指挥意下如何啊。”
金指挥不语,他眉宇深皱,惊疑不定的打量杜长兰,仍是没有半分头绪。他朝杜长兰行一礼:“杜大人,恳请您明言。”
他神态恭敬,不复之前的敷衍。
杜长兰搁下茶盏,落在公案上发出清越的响声,拢着手,长眉微敛。
“金指挥掌一地步兵,本官手中虽是有些人手,但与金指挥硬碰硬,也捞不着好。”
金指挥眉头未展,杜长兰说的确有道理,但是大承如今四海升平,不提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反了,仅名不正言不顺这一点,他手下的七成兵都不会听他的。
纵使他侥幸杀了杜长兰,也逃不了多久,且谋反这般大罪,一旦落实夷三族。
除非他跟随的主子能在此前登上大位,届时他不但无罪,反而拥从龙之功。
但他还没有天真愚蠢认为主子此刻能登上位。
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不占任何一样。
一旦杜长兰将事情捅破,他必死无疑,他背后的主子也会元气大伤。
他想不明白杜长兰为何放过他,但不论如何,杜长兰此举,的确给了他一条生路。
金指挥应了。
当日杜长兰上奏,覃州发现铁矿。
而地方巡抚的奏折先一步抵达,朝堂上果不其然对杜长兰大加斥责,恳请天子派人将杜长兰捉拿归京。
此时杜长兰的奏折抵达,叫嚣的朝堂顿时鸦雀无声。
这、这杜长兰怎么不按常理来,弄得他们有点下不来台了……
但不过几息,阁老带头朝贺,道天子乃是明君,才会有此吉事发生。群臣争相附和。
嘉帝龙心大悦。有臣子适时道:“杜大人谋杀洪知府一事,必有冤情,切莫冤枉了杜大人才是。”
嘉帝深以为然,杜长兰暂时不好封赏,便荫及其家人。敕封的圣旨和天家赏赐一并送往奉山村。
整个上京重焕生机。相比之下,洪知府的死亡不值一提。
杜长兰在奏折中言明,洪知府乃是男女之事上太过,暴毙于床榻,而洪知府出事那晚,杜长兰恶于此事提前离开,一概不知后情。
杜长兰矢口否认,天子与朝臣顺势揭过这茬。幕后之人忙着收拾烂摊子,哪里会在意洪知府那颗弃子,只恨不得快些揭过此事才好。
旁人不知内情,只道杜长兰真是运道极好,年纪轻轻便赴任知州,又是金佛现世,又是地方发现铁矿,真是天大的政绩,之后杜长兰维持现状,三年期满,杜长兰必升无疑。
真是羡慕不来。
众人感慨之际,不知谁传出杜长兰与崔遥相交甚好,崔遥的运道也是一等一的好,而二人官运亨通,乃是神佛保佑。
一时间,若河县的白雀庙声名大涨,求神牌者络绎不绝。
第182章 重拿轻放
天子遣钦差前往覃州接手铁矿, 金指挥在此之前急忙遮掩,工奴该补偿的补偿,改放的放。其中涉及的金钱由他自行解决, 不论是自掏腰包也好, 向背后主子讨钱也罢,甭想杜长兰给他收拾烂摊子。
一时间覃州过往失踪人口, 八成以上回归, 十里八乡皆闻喜极之声。
花娘子村一阵喧哗,他们围着马觉转了好几圈, 仍是惊疑不定:“你是…是人?”
马觉笑着颔首,他被带离铁矿后休养了一段时日, 虽然还是瘦, 但眼神有光,不再是皮包骨头。
芳娘搂着儿女迟疑不前, 村人推搡她:“你高兴坏了不成, 你男人回来了,你还不把人迎进家门。”
芳娘未动, 只道:“你怎么回来的?”
马觉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荷包,“知府府衙的差役送我回来的, 因我侥幸帮了衙门一点小忙,衙门还赏了我二十两银。”
他将荷包打开,里面挤挤攘攘的碎银几乎晃花人眼,马觉望着芳娘的眼睛,认真道:“这是见得人的。”
芳娘鼻头一酸, 别过脸去。旁边大婶笑道:“哎哟,马觉忒出息了, 瞧把芳娘喜成什么样了。”
马觉收起银两,上前抱住芳娘,在村民打趣的目光中,儿女好奇的视线下,他说出了之前没有说出口的,深埋心底的话。
“当初我逃离后,仓惶间摔下了山,行不得路……”是红尘道人一行人藏身山林时,意外捡到他。等他伤好后,一切已经由不得他了。
芳娘浑身一震,悬在眼眶多日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呜咽拍打着丈夫的后背,不知是怨,是怜,还是喜。
村民们见此十分欣慰,只是人群后一名身形矮瘦的男子踉跄一下,忙不迭跑了。
人们的注意力都在芳娘和马觉身上,没有留意这一幕。
大郎望着相拥而泣的双亲,也红了眼眶,一把抱住马觉的后腰,委委屈屈唤了一声“爹”。
村里人很为芳娘高兴,村长拍着马觉的手,劝道:“你以后莫要冲动了,你不知道你走后,芳娘带着几个娃很吃了些苦。”
“是啊小觉,你不要那么坏脾气了。”
老人们七嘴八舌告诫他,芳娘赶紧打圆场,又小心翼翼觑了一眼丈夫的神色。
马觉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叔伯们说的对。”
众人一愣,随后笑容愈大,村长道:“你此番平安归来是好事,该庆祝庆祝。”他吩咐孙儿回家取了一条肉和一篮子鸡蛋送来。
其他人见状也回家取了东西送来,不拘是青菜,米面,红枣点心之类。
芳娘的几个孩子望着柜子上堆积的食物,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马觉抱起自己的小女儿,拆了一包黄豆糕喂她嘴里,又分给另外两个儿子。
小女儿软软靠在他肩头,捧着一块黄豆糕,满眼濡慕,马觉忍不住摸摸女儿的小脸,“瘦了很多,回头爹给你买肉吃。”
小女儿愣了一下才想起“肉”的滋味儿,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芳娘望他们父女一眼,道:“你们聊着,我去弄饭。”
几个年轻媳妇儿跟她一道儿,帮着打下手。等她们做好饭菜端出来,一名大婶拽住芳娘,“你哟,真是苦尽甘来了。”
芳娘低眉浅笑,她的丈夫平安回来,当初也不是故意抛下他们母子,的确是欢喜的。
大郎此时也拽住芳娘的裙摆,仰着小脸,眼睛亮亮道:“娘,爹可厉害了,城里老爷要在金朝寺隔壁山头修阁楼,组织了一群人手,爹是里面的管事咧。”
芳娘不敢置信的望向马觉,马觉含笑回望。有心思活络的,当下跟马觉套起近乎来。
多番修补的小院被人群填满,热闹非凡,直到暮色时分才清静些许。
几个孩子在院里玩耍,见厨房动静止了,立刻净手盛饭。
豆大的灯火将堂屋点亮,在墙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马觉给妻儿夹菜,他自己却是慢吞吞吃着。
小女儿见状,将碗里的一块肉夹给他,握着小手软软道:“肉给爹吃,爹不要走了。”
马觉动作一顿,芳娘神情不太自在,抿了抿唇解释:“我没跟孩子们说过这个。”
“我知道。”马觉将小女儿搂入怀中,抱紧她:“爹不走,爹今后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晚饭后,几个孩子围在马觉身边,谁也没有问他离家的日子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叫马觉想的借口都用不出去。
芳娘打了洗脚水来,马觉道:“我想重新建座院子,二十两银子应该够了。”
芳娘垂下眼:“好。”
马觉心道,钱不够也没关系,他之前在红尘道人手下做事,陆陆续续在山里分藏小几十两。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取用,谁知会绝处逢生。
夜深人静时,马觉抱着妻子久久难眠,思绪透过黑夜,回到数日前。
他在知府府衙的下人房入睡,却在知州府衙的大牢醒来。他警惕性不可能如此差。
他被下药了。
他怒瞪审讯者,打定主意什么都不会说,就算他死,也要拖着姓杜的一起。
可马觉没想到审讯者会报出他的身份来历,简单干脆的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配合杜大人,事成后让他光明正大回乡。
不甘怨恨在马觉心头盘旋不下,长夜漫漫,他数次拿起白绫又放下,天将明时,一头套在了白绫上。
纵使他妥协,也要更多好处。他要占据主动权。
然而濒死之际,牢内也无二人,马觉终于怕了,用力全身力气挣扎,重重摔在大牢冰冷的地上,也将他摔清醒了。
他并不重要,红尘道人身边除了他,还有其他人能够盘问。
后面的事情在他记忆中有些模糊了,他恍惚着交代一切,道出铁矿具体位置,估算把守人手等等,如今回想马觉仍如梦一般。
屋外夜风呼啸。他感受着怀中传来的热意,在寒冷的夜里,是如此令他安心。
现在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不该他想的事情不必去想。
马觉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却畏怯可怖后果,适可而止。
但辛起从头至尾跟随杜长兰处理此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内情,因此他也更不明白最后关头,杜大人为何收手。
深夜的府衙书房,烛火映出辛起挺直的脊背,他跪在案前,向他的主子恳求一个答案。
杜长兰不疾不徐磨墨,低垂的眉宇含秀多情,轻声笑了笑:“以你的性子,本官还以为你又是装聋作哑。”
辛起嘴唇动了动,复又沉默。
墨条划过砚台,发出有规律的沙沙声,为杜长兰伴奏。他叹息一声,“本官原也是打算揭露覃州步兵指挥掩藏铁矿信息,私自开采一事。一旦事发,少不得要卷入颇多官员,甚至皇子也未可知。”
“那大人为何……”辛起抬首,眉头紧蹙。
墨成,杜长兰搁下墨条,以方帕擦手,“密折上奏前一刻,上京来信。家宴上九皇子奉上一只白狐,号曰祥瑞,讨天子欢心。谁知年后不过数日,白狐暴毙。”
辛起面色一变。
杜长兰淡淡道:“九皇子虽呼冤枉,但其他派系趁此落井下石,不久宫中传来九皇子的母妃身亡的消息。”
辛起想,这是九皇子的母妃一命换一命,用她自己换了九皇子。但与覃州铁矿一事有甚关系?
似是知晓辛起心中所想,杜长兰的声音幽幽传来,“九皇子一事了了后,当初上奏掺九皇子的官员因故被贬,因故身亡。”
寒意从地砖缝隙钻出,透过地毯,刺入辛起的体内,他失声喃喃:“是…九皇子。”
杜长兰伏案处理公务,头也未抬,也未叫辛起起身。
烛火婆娑,在窗前投下一道模糊颀长的影子,静谧无声。
辛起的双膝泛出麻意,细细密密的刺痛如针袭来。但他恍若未觉,杜大人并非刻薄之人,平日对身边人也颇为宽厚,此刻晾着他,应是他还有什么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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