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起低敛着眉,不断复盘方才他与杜大人的对话,逐字逐句分析,琢磨。
对话最后,他说是九皇子挟私报复后,杜大人便不再理会他。
难道是有人嫁祸九皇子?
辛起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大,那是什么?
他思来想去不明白,再次抬首望向伏案办公的杜长兰,少顷,他以头触地,深深道:“大人,小的浅薄无知,恳求您明言。”
杜长兰搁下笔,双手交握,对辛起道:“你猜测错,也不全错。”
“九皇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母妃为救他丧命,他无法对憎恶的兄弟动手,转而将矛头指向兄弟的手下。但你忽略一点,皇城脚下,天子大权在握,若无天子纵容,九皇子焉敢如此狂妄。”
一刹那,辛起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拍打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杜长兰眼睫半垂,薄唇吐露声语:“咱们天子是位重情重义之人。”
辛起一时不知杜大人是赞扬还是讥讽。
昨夜残留的烛火烈烈燃烧,不过寸长,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杜长兰单手支颐,漆黑双眸中,火光跳跃:人上了年岁,脑子就不甚清明了,情感时常占据上风。
当九皇子的母妃以死为子喊冤,九皇子的哭喊浮现脑海。天子心中的天平就偏了。
天子会认为冤枉了九皇子,奈何旧人故去,惨剧无法更改。因此天子需要旁的人来承担这一切。
这便是天子纵容九皇子的泄愤的缘由。皇权至上,如此的不讲道理。
杜长兰几乎可以想见,他的密折上奏,天子勃然大怒,盛怒之下或许会处死作为主谋的某个儿子。
待怒火退去,天子的权柄依然在手,天子可会后悔自己的冲动?
但天子是不会犯错的,错的只能是旁人,是朝臣,不,朝臣的数量太大,法不责众。
那只能是抖落这一切的杜长兰,本就因为虞蕴之故,天子抵触杜长兰。如此更是火上浇油,不杀不剐杜长兰难消心头恨。
而纵观历朝历代,冤死的臣子还少了?
他日史书记载,也不过道一句“可惜”,短短几个字,这便是他悲情的一生。
但杜长兰可不做那甘心赴死的“忠臣”,更不会因为这可笑荒唐的缘故而死。
再者周边部族虎视眈眈,若是大承陷入内斗,只会给敌人可趁之机。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杜长兰将覃州铁矿一事重拿轻放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而金指挥也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往后两年多,任他驱使。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至于幕后之人,能收心是最好的。纵使不收心,也会收敛些,足够杜长兰发展了。
第183章 赏赐
奉山村一如往常静谧祥和, 眼下未至春耕,青壮去县里寻活计,村里老人多在村中闲话家常, 其中尤以杜家是他们常去处。
众人聊的正欢, 忽然一个毛头小子冲来,还跑丢了鞋光着一只脚, 急道:“快, 快去村头,公公来了。”
众人愣住, 什么公公?
杜老爹回过神来,赶紧叫上一大家子人出门, 他们赶到的时候, 传旨太监和县太爷已经抵至村口,周围跪了一地。
杜老爹心头一跳, 忙不迭上前跪下, 刚弯了膝盖就被人扶住,眼前人面白无须, 端着一张笑面,“可不敢当杜老太爷的跪。”
杜老爹眼皮子一跳,原来戏文里说的是真的, 太监的声音的确比寻常男子尖利。
传旨太监笑问:“老太爷,不知杜家院落在何处?”
杜老爹赶紧领路,村民们亦步亦趋,入了杜家院门,传旨太监宣旨, 院内外乌泱泱又跪了一地,连县太爷也不例外。
杜家人听不懂文绉绉的言语, 但却捕捉到重点,因为他们的小儿子/弟弟任上立功,天子特意嘉奖其家人。
传旨太监宣完旨,笑盈盈将杜老爹和杜老娘扶起:“从今以后老夫人也是有正经品级的了。”
杜老娘晕晕乎乎,她还不太懂“诰命夫人”的含义,只跟着陪笑。
两位老人虽活了大半辈子,却也是头回见天使,很是拘谨,神态言语间不免露怯。杜家其他人更甚。
传旨太监不经意扫过周围的瓦房,院子角落里沾泥的锄头,厨房外来不及收纳的扫帚,又在一身短打的杜家男丁身上绕一圈,最后落在杜老爹和杜老娘身上,意味深长道:“杜大人年轻有为,老太爷老夫人的福气在后头。”
传旨太监又吹捧了杜家人几句,这才离去,临走前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乡下农家院子,心中感慨不已。
当真是山窝飞出了金凤凰。
传旨太监与县令离去后,杜家院子没了外人,顿时如水入油锅般沸腾,齐齐围着杜老爹,望着杜老爹手中黄澄澄的圣旨。
“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圣旨。”
“不知用什么做的,瞧着真漂亮……”
杜老爹如梦初醒,赶紧回屋将圣旨供起,改明儿择吉日将圣旨供进杜氏祠堂。这可是天家圣旨,十里八乡独一份儿的荣光。
杜老爹将圣旨妥善安置后,众人也跟着舒了口气,随后目光落在杜大郎杜二郎手中那一片闪耀的金辉珠晕上。
黄金百两,珍珠宝簪若干。几乎闪了他们的眼。
杜老三心里酸的冒泡了,干巴巴道:“长兰真是出息啊。”
杜老爹想要谦虚几句,可连圣旨都在夸奖他的小儿子,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语,只能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牙花子。
杜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众人注意力都在银钱宝物上,忽闻杜成礼恍惚的声音,“奶奶是与小叔同级的诰命夫人,那就是有正经品级,每月有月俸可领了。”
此言一出,热闹的堂屋倏地寂静,而后爆发出更大的喧呼声。
众人连连对杜老娘贺喜,与杜老娘年纪相仿的老妇人感慨道:“老姐姐真是有福啊,长兰给你挣诰命了,你这辈子值了。”
杜老娘连声应着,她扯唇欲笑,眼泪却先一步滚落,“那个臭小子,哎哟……”她一拍大腿,嚷嚷唤:“我的心肝儿,我的长兰呦――”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众人激动的情绪直到黄昏才稍稍缓和,晚上杜家人关上院门,杜成礼提议一家人搬去县里住。
“奶奶现在也是有正经品级了,再住在乡下不适宜,我怕有人会借此攻讦小叔不孝,苛待双亲。”
杜老娘顿时眉毛一竖,怒道:“谁说长兰不孝,我的长兰最是孝顺贴心不过了。”
杜老爹拍拍妻子的手,赞赏的望了一眼孙子:“成礼说的有道理。不过咱们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么走了,还不舍得。况且贸贸然去县里,人生地不熟……”
杜成礼笑道:“爷爷这话叫崔大伯和李小叔听了,可是会伤心了。”
杜老爹神情一滞,嗔怒瞪了孙子一眼,不说话了。而杜大郎夫妇和杜二郎夫妇更加拿不定主意,最后众人商议给杜长兰去信,询问杜长兰意见。
在杜家人的信件送至前,杜长兰先迎来钦差。他很是配合,将铁矿一干信息奉上,亲自领人去铁矿处。随后杜长兰回到府衙,继续忙活公务。
黄通判彻底接手了郑同知的职务,与此同时,杜长兰重新扶持了一个人手升上通判,与黄通判互相制衡。
郑同知受了打击一病不起,金指挥登门探望,不过半月,郑家家门挂上白幡。
风铃私下同杜长兰念叨,道金指挥是索命阎罗,郑同知还有救,被金指挥一探望给探死了。说完风铃在那儿嘎嘎乐,又道自己是胡说八道的。
杜长兰微微一笑:“怎么就不能是真的?”
风铃的笑声戛然而止,它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杜长兰脸上。
“傻小子。”杜长兰戳了一下风铃脑门,大步朝外去。
要命的事,金指挥当然希望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左右郑同知手里不干净,不知犯了几条人命,杜长兰乐的借刀杀人,为民除害了。
手边事情顺利,杜长兰琢磨提一提覃州文风,经济要抓,文化也不能落后。
此时,杜长兰收到来自老家的飞鸽传信,比寻常商队送信快了大半不止。
他飞快浏览,随后乐出了声。他就说他上供铁矿一事,老皇帝对他那么抠,不过七八件珠宝,两副文房四宝并一些零碎小件儿,原是重头落在他家人身上,也好,省得他托人回寄了。
且成礼的提议很是不错,杜长兰提笔回信,令家人前往县中购买院落居住,正好将村中屋子推倒,重建青砖大瓦房。
家中田地也租赁出去,届时在县里盘两个铺子,或是寄卖村中特产,又或是售卖旁的东西,总归有个生计,每日有进账,心中不慌,比地里刨食不知轻松凡几。
杜长兰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事无巨细交代清楚,甚至连每一笔花费都估算了大概,省得家里人被坑哄。
随后杜长兰又给县里的崔李二家去信,麻烦两家帮忙照看些许。尽管杜长兰不提这茬,崔李两家也会照料杜家人,但杜长兰去信,则表示他知晓这件事,且承两家的情。
来日崔李两家有事相求,也才好对杜长兰开口。
人情往来便是如此,不怕互相麻烦,若是两不相欠,彼此才走远了。
第184章 十七治下・一
覃城东外二里处有一方湖泊, 当地方言名曰咔吧湖,意为很小的湖,边边角角的湖。
据地方志记载, 那湖泊原是一二亩的水塘, 后经地动,山洪所挫, 经年累月形成一方湖泊, 如今估摸着有十六七亩。
咔吧湖距城有一定距离,湖泊说小算不得小, 说大也算不得大,且湖面弯弯曲曲, 富人泛舟嫌弃粗陋, 平日里只有些半大小子来此凫水摸鱼,后来差一点儿没了人, 百姓们便将家里孩子拘得严, 轻易不去。
杜长兰驾马沿岸而绕,呼啸的冷风打了他满脸。一旁的风铃忍不住哆嗦, “都三月了,还这般冷。”
杜荷小心留意杜长兰神情,见小叔若有所思的模样, 心中亦有所动。
傍晚杜长兰用过晚饭,将杜成亮一行人叫到偏厅。
三月的天日昼仍短,未至戌时,屋外已经灰蒙一片,风铃又在厅内添上两盏灯, 偏厅顿时一亮。
杜成亮惴惴不安,望着上首的青年, 迟疑道:“小叔,您唤我们来所为何事?”
他最近老老实实的,没干什么坏事。小叔交代的事情,他也完成了……至少完成了六七分…吧……
奉山村一道出来的几人也深埋下头,少顷,两颗脑袋冒了起来。
杜长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拨了拨:“吕n杜成骏,你们二人说。”
吕n和杜成骏如过电般浑身一激灵,吕n握紧拳,呼出一口气,道:“大人可是因着咔吧湖唤我等来。”
杜长兰不语,二人对视一眼,将心中猜测道来:“咔吧湖虽离城有二里,但算不得太远,大人可是想将咔吧湖清理一番,供百姓游玩。”
杜成骏补充道:“届时游人多了,家中拮据的人家可挑着吃食货物来卖,补贴家用。”
众人受到启发,也争相发言,与刚才的鹌鹑样判若两人。
从始至终,杜荷未发一言。
杜长兰笑道:“本官确有此意,你们回去拟个详细章程,明日申时交付。”
杜成亮几人闻言垮了肩,忍不住抓耳挠腮,杜长兰抬手挥退他们,杜成骏离开偏厅还频频后望。
吕n道:“怎么了?”
杜成骏道:“杜荷还在偏厅。”
吕n垂下眼,“杜荷聪明果决,先时却一直未言,估摸是心中另有想法才留下与杜大人私说。”
“我明白。”杜成骏叹道,他只是在想,杜荷能想到的,而他们却没想到的东西是什么?
杜长兰对杜荷道:“现在没有外人,你说罢。”
杜荷抱拳,她明显区别于文人的行礼方式,神情肃然:“属下观大人前后行事,今日又特意前往咔吧湖,因此属下心中大胆猜测,大人或是有扩城之意。”
茶盏落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杜长兰挑眉:“喔?”
杜荷茶色的瞳孔坚毅有神,道出心中分析:“城北有寺庙金佛,眼下富商大修阁楼,今后必然人流往来,盘活北门经济,但若覃城人口总数不变,此消彼长,东西二门恐是没落。”
顿了顿,杜荷望向杜长兰,小拍马屁:“大人心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不会眼见如此。而属下愚钝,在此基础上,只能大胆假设出这一个结果,想不到其他改善民生的法子。”
话音落地,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灯火烈烈燃烧,间或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杜长兰轻笑一声,对杜荷给予肯定:“你并不愚钝,相反,你很聪明。”
迎着杜荷的目光,杜长兰道:“你猜测的没有错,本官确有扩城之意。”
他单手支颐,半阖着眼,更显眉眼狭长,一副慵懒随意之态,杜荷这才从杜长兰身上看到过去几分影子。
杜长兰指腹摩挲杯沿,叹道:“只是我也是仅有一个想法,还没个具体章程。”
杜荷敏锐察觉到他的自称变化,半跪下身,毛遂自荐:“大人容禀,属下这些日子走访城内城外,尚算熟悉,若得大人应允,属下愿在明日申时,呈上一份详细章程。”
杜长兰眼中笑意汇聚,闻言应了一声,令杜荷退下。
偏厅再次恢复寂静,杜长兰负手于后,行于庭中。
风拂开了乌云,月华大盛,杜长兰放眼望去,头顶夜幕广袤,庭院树影婆娑,月辉投下他颀长的影子,形单影只,不免孤寂。
人一生中,孤独是常态。
杜长兰从不因此落寞,只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望着明月,很想问故人一句:可报了仇,如了愿?
夜风撩起他宽大的衣袍,不知是应和还是催促他回屋。
明月皎皎,映出离人背影,映出来人面庞。
莫十七长身玉立,抚过指间,却摸了个空,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自称忘记一段记忆离去,自然什么也无法带走。
她阖上眼,往日种种浮现心头,青年或温柔或狠辣或狡黠的面庞如潮水涌来,占据她的心神。
大人……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莫十七垂落的眼睫掀起,眼中利光闪过。她转身望去,舒宥关切道:“十七,夜深了,回去歇息罢。”
莫十七应了一声,两人回去队伍,身后夜风拂过草木,传来轻微的响动。
莫十七眸光晦暗,辨别不出情绪。
刀疤脸一见她来,冷嗤一声:“行首是在忧虑此次行商利润单薄,睡不着觉?”
莫十七在火堆前坐下,随意捡了一根树枝拨动火堆,无数火星如金线炸开,火势大盛,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映照得分明,她顺势将手中树枝折断,丢进火堆中,又添了几根柴禾,才不紧不慢道:“没有那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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