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徐沅和郑浔也给不出答案,唯有相视苦笑。
圣人肯往景阳宫走,很大一部分就是心血来潮。到了景阳宫,又听说王淑妃去雍和宫过生辰了,心里更多几分不可言说的气愤。
王清惠生得清冷,待人更是疏远,孟旭回回见她,她总像九天玄女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刚开始还能靠着强烈的征服欲跟她亲近,时间久了,就觉着勉强与她做那事儿索然无味。
原来当太子,还能对着姬妾将心比心。如今皇帝当久了,反而受不了身边人一点儿违逆。
圣人来景阳宫扑了空,心里就在琢磨王清惠是不是故意与他作对,往日种种涌上心头,如果王清惠处处冷淡都还不叫藐视君上,那什么才叫?
孟旭知道徐沅她们在雍和宫吃酒,肯定很快活,也想过自己要不然就直接去郑浔宫里,吃上两杯水酒,再说上两句好话。
有郑浔和徐沅在一旁当和事佬,孟旭觉着,王清惠总会给他点儿面子,两个人就此破镜重圆,也不是不可能。
心里一边这样侥幸地想,一边又忍不住自问:破镜重圆,真的可能吗?
王清惠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容在孟旭心头反复掠过,让他铁了心先把人从雍和宫叫回来再说。
王娘娘这回也很听话,在贵妃宫里喝得半醉半醒,脚步踉跄地回了景阳宫。孟旭看她两靥绯红,反而觉着比平时多了些人气儿,态度也有所松动:“早知淑妃吃醉了,朕就不吩咐人备酒席了。”
王清惠贪杯,听说还有酒,一口应下:“妾没醉,再陪陛下吃一回。”
袭夏把歪歪倒倒的王淑妃扶到圣人的对面坐下,看着她一杯一杯灌下去,还拦了自家娘娘的手:“娘娘,陛下在呢,不能贪杯。”
王淑妃反倒给圣人也满上一杯酒:“陛下不喝吗?”
孟旭伸手扶住站不稳的王清惠,按住她斟酒的手:“夜深了,把席撤了吧。”
王清惠却抱着酒壶不撒手:“我再喝一杯……”
孟旭看不惯她这副醉鬼的样子,一把抢了她手里的酒壶,摔个粉碎:“朕来你这儿,是看你耍酒疯的吗!”
知春和袭夏看王淑妃要吃亏,还想上前去救她一回,谁知赵德胜却给了一句忠告:“陛下对王娘娘,还有两分怜惜,姑娘们要是开口,这怜惜可就烟消云散了。”
赵德胜懂事,很快就清理了内间伺候的宫人,只剩下圣人与王淑妃面面相觑。
王清惠回想着圣人刚刚那句怒吼,像顿悟了什么似的,把孟旭往寝殿里带:“我当然知道,陛下不是来看我耍酒疯的……”
圣人被王淑妃强横地按在床榻上。
接着,她就开始一件一件脱衣裳:“您不就是想要我卖笑求欢吗……我都明白的……”
等她脱完上衣,露出肩头与胸腹,孟旭才惊觉面前这个女人已经跟一副骷髅没有多大区别,瘦得令人心惊。
王清惠把衣裳扔得遍地都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圣人面前,笑着问他:“您还不满意吗?”
孟旭被女人眼底的讽刺和傲慢彻底击溃,最终也只是张口问一句:“就这么恨我?”
恨!怎么不恨呢!
王清惠仰起头,想找一帘能安慰人心的疏疏月色,在失败之后,才小声嘟囔:“我刚服侍您的时候,也想过心心相印啊?”
孟旭狠捶了床榻,心中仍有不服:“纵然从前许多事,是我误会了你,那我就没有与你示好,跟你服软吗!我往你宫殿里来,我跟你求和,你呢!你呢!你又何曾予我半点回应!”
往事暗沉,多说无益。反正是一辈子的怨偶,王清惠无心清算谁对谁错,只说:“爱恨成空,残花败柳之身,陛下还要享用吗?陛下若还要,我自当大开蓬门,任君采颉!”
有那么一瞬间,孟旭是动过杀念的:“残花败柳?王清惠!你在找死吗!”
室内灯点得暗,衬得王清惠那张美人面半明半暗,忽而一笑,满室生辉:“我一丝不挂地站在您面前,我还怕死吗?”
闹到最后,孟旭还是红了眼,不知是恼恨,还是后悔,但他只说:“淑妃早些歇息,朕走了。”
圣人这一走,就再没回头。
等一切完毕,王清惠随意捡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靠窗静坐,听着外间宫人侍卫们脚步匆匆,忙活着封禁景阳宫。
王淑妃言行举止都没有大的错处,圣人却下旨封了景阳宫,因着一个生辰宴,闹出这许多故事来。圣人禁足一个淑妃,他虽是痛快了,却又惹得六宫人心惶惶。
几个位分低些的昭仪、修仪从来只见过圣人儒雅随和,眉眼带笑,哪能想到他也有发雷霆之怒的一天。
淑妃为人淡泊,除了高位上的几个娘娘,与下面的妃嫔少有往来。众人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圣人怎么突然会厌了与世无争的淑妃。
皇后不明就里,御前的人嘴紧,只打听到是王娘娘吃多了酒,说了些胡话。帝妃二人这才会吵嘴,闹得厉害,就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到了众妃请安的日子,到底是圣人造的孽,皇后不知深浅,只能拿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慰底下的低位宫嫔,说淑妃言行无状、冒犯天威,这才遭了贬斥。说一千道一万,不过化成约束底下人各安其分的警醒之语。
景阳宫事发突然,皇后那儿说不出具体的门道,贵妃又一心都扑在二皇子身上。几位昭仪、修仪心中彷徨,就只能往长春宫徐贤妃处打听。
王清惠看似淡泊,实则桀骜,徐沅与她相伴相依这些年,劝过也骂过,这时候就只剩一腔酸涩。既倾佩她勇气可嘉,又担心她生无可恋,在这宫里撑不下去。
可当着这几个年纪小的宫妃,徐沅又只能敛了灰败的神色,温言细语地说:“你们放心,陛下并非暴戾之人,想是王姐姐在御前侍奉的时候不够尽心,这才吃了教训。”
淑妃知书达礼,温柔清雅,谢昭仪第一个就不信徐贤妃的话:“徐娘娘,您可别哄我们!妾等虽然少见淑妃娘娘,却也知她最是恬淡!”
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怎么会惹得圣人怒火中烧呢?这样不符合常理的事儿,说出来压根儿没几个人会信。
谢霓笙话虽莽撞,却说出了唐静柔心里的疑虑,她也附和道:“徐娘娘,我们从未见过陛下发怒……心里害怕得紧……”
江美人与罗修仪坐得离徐沅更远,论恩宠,她们比起两个昭仪还不如。吓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您可得给妾等指条明路……陛下往日最是和煦, 还是头一次这样。”
连同生共死的淑妃都能说禁足就禁足,圣人这脸变得太快,底下这几个且还反应不过来。
可徐沅却并不觉得讶异。
王清惠与圣人的心结,在东宫的时候就有了,多年旧伤看似结了痂,但只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伤口就会跟着流出恶脓和瘀血。
但这些因果,徐沅却无法跟眼前这群人细说。
只能提醒一句:“你们这样诚惶诚恐也没甚用,叫陛下知道你们四处宣扬他无故责罚宫妃,难道就能落着好?”
这群人既然听不进去好言好语,那徐贤妃干脆就道明利害关系。只希望她们能安分守己,不要在宫里面上蹿下跳,把局面越弄越复杂。
徐沅说得这一句,就甩了袖子:“天色晚了,各位妹妹们且先回宫吧。陛下虽动了气,却也不是为着你们。”
有了徐贤妃的保证,又见她眉眼间生了不耐,这几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才肯行礼告退。
徐沅送走了这群人,就开始等干清宫的伴驾旨意。奈何左等右等,灯花挑了一回又一回,棋局解了一盘又一盘,圣人那头,终究悄无声息。
第76章 七六、归来对影
放在往日,为着王清惠,徐沅就是夜闯干清宫也干得出来。可今儿,听了惊雀说圣人这时候还在见大臣,徐沅反倒耐了性子,不敢妄动。
近些日子朝堂上的事情繁杂,缙云虽然是许维民的关门弟子,却依旧无能得很,把个内阁管得跟烂泥一般。
偏他运气又背,碰着能力超群的次辅杨继业、黄政,根本不服管教,几个人天天在朝上就户部的亏空闹得乌烟瘴气。
内阁不太平,文臣们也不安分。许维民人虽死了,但门生众多,大家联合起来写个甚“万言书”,继续逼圣人给他们的恩师再行追封。
可圣人心里却并不怎么乐意再提追封的事儿,许维民连太庙都进了,总不可能把他推到跟孔孟一般的位置。
那群文臣举子,也不知受了谁的蛊惑,见着圣人对旧派一党下手仁慈,就开始端直臣纯臣的架子。联合起御史言官,不住在朝堂上给圣人施压,一要追封许维民为“辅诚王”、二要严查户部官员贪墨渎职。
这两件事儿,圣人一件也不想干。文臣们总是借着许维民自抬身价,圣人不仅不想追封,甚至还想彻底断了许家的香火。至于户部的亏空,实则就是圣人自己把钱花了,若要问花在哪,第一件就是平抑物价。
现在国库又有了填不平的亏空,大臣们就想起来问圣人要钱。没人敢说圣人花钱花得不对,但国库的亏空却不容狡辩,就只能有户部那几个倒楣蛋来担这个“贪污腐败”的罪名。
朝臣们围着这些琐事争个没完没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圣人在干清宫听得脑瓜子嗡嗡响,对这些各怀鬼胎的人一个都不想理。
好容易熬到人定时分,圣人的耳朵边才清静一会儿。前朝的事情尚未有个明目,一个不加小心,圣人又想起自己昨儿关了王清惠的禁闭,心里愈加烦躁。
赵德胜伺候这位爷多年,心知他的脾性,这时候接过居珩递过来的参茶,笑道:“皇爷,今儿累了吧?”
圣人是有些累,但他却知道今儿还得再见一个人:“长春宫派人来过吗?”
“何止是来过,徐娘娘派了四五拨人过来,就不知她这时候歇了没。”
王清惠叫禁了足,徐沅怎么可能坐得住。赵德胜这句话逗得圣人发笑:“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原就跟清惠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听这话风,赵德胜明白圣人心里还是惦记徐娘娘,跟着赔笑:“咱们宫里的娘娘,都是些好相处的,还没见谁跟谁红过脸呢!”
“罢了,咱们还是去长春宫瞧瞧吧。”
居珩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观察着圣人的一举一动。他还是想不明白,怎么王娘娘那样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就是入不了圣人的法眼。
圣人宠幸徐贤妃是家常便饭,赵德胜给两个徒弟安排好了差事,就跟在圣人的龙撵后头往长春宫去。
徐沅本以为今儿圣人会独自宿在干清宫,所以看到圣人一脸疲态地走进来,还很有些错愕:“您来啦?”
时辰晚了,徐沅已经卸了钗环,换了寝衣,正对着一盘残局冥思苦想。孟旭见她这般随意,先忍不住笑了:“你倒悠闲。”
徐沅赶忙叫了宫女来服侍圣人更衣梳洗,还问:“您用晚膳了吗?我宫里倒还有两个热菜。”
想想也知道,圣人这会儿,没什么用膳的心思。
孟旭净了脸,就往铜镜前坐了,由着徐沅给他解帝冠。看到徐沅眉间一股郁色,便问:“为清惠忧心了?”
徐沅细细给圣人通了头发,等他露出些舒缓的神色,才回话:“是有点儿,你们这样突然吵架,宫里上上下下都反应不过来……”
孟旭今儿很是疲累,直接拉了徐沅的手,把她带到床边。等放了帐子,吹了灯,两个人都平躺下来,孟旭才叹一口气:“我本无意伤她,可她却好像对我,满是恨意。”
徐沅阖了眼儿,轻声叹息:“原在东宫的时候,您敬爱皇后,宠信贵妃,哪怕对我,也花了些心思。可清惠,她这些年消极避世,归根究底,不就是您最初对她的那些猜忌……”
孟旭总嫌弃王清惠忽冷忽热,可明明最开始就是因为他的处处敲打,王清惠才会在心里畏惧他、疏远他。徐沅虽然没见过孟旭与王清惠私底下怎么相处,但也能想像两个人对坐无言的窘况。
王清惠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哪怕与圣人有些误会,但只要圣人说两句真心真意体贴人的话,许多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可圣人却从来都不管她的心受了多少煎熬。
徐沅是这一堆女人中,圣人还喜欢一点儿的,所以他就愿意给两分体面。像王清惠,她没那么讨圣人喜欢,自然就不能有自己的爱恨怨憎。一旦有了,就是僭越。
可是王清惠,她对圣人,原来也有过期待。
徐沅想起一件旧事:“您与清惠头回互生不快,正逢先昭惠皇贵妃骤然失宠。她茫然失措,就到我宫里哭,我劝了许久,她也未曾真露欢颜。最后也不知您与她说了甚,她好多天都是眉开眼笑的。陛下,她心里是有过您的……”
王淑妃心里有过谁,只有她自个儿才知道。圣人把徐贤妃搂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小沅,睡吧,今儿有点乏。”
圣人不想再谈王清惠,徐沅想到景阳宫的冷寂,眼睛一酸,还在恳求:“阿旭,我能去瞧瞧她吗?半个时辰也好?”
孟旭心里忽而生出许多不耐,语气加重:“小沅,你别这样。”
徐沅也不想这样,可那是王清惠。她往圣人的手臂上躺,然后就开始一颗一颗掉眼泪,直至濡湿圣人的衣袖。
更深月半,圣人听见徐娘娘低声啜泣,始终都没睁眼:“你只看着她受苦,你从来也不心疼我……她说恨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难堪吗?我是君王,又是夫主,可她却说她恨我。你为了救她,还骗我说她心里有我,她要是心里有我,就不会做这些刺痛人心的事儿。小沅,你以为朕是傻子吗?”
徐娘娘原还压抑着哭声,听了圣人这样的话,反而悲泣不已:“我,我,我并非只心疼她……男女之间,若生怨怼,总是双方都有错。您生性温润,从不主动为难人,可是王姐姐,她,她本来在雍和宫吃酒,吃得好好地……”
哭得狠了,徐娘娘就有些喘不过气来,抽噎不止:“她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欢乐的时光,阿丑在她怀里背贺寿诗,她喜不自胜,还问阿浔多要了两个下酒菜。本来一切都好好地,您偏要把她叫回景阳宫……陛下,难道,难道这也要怪她吗?”
若是一辈子井水不犯河水,王淑妃自然不会在御前放肆。谁能想到圣人心里也存了许多不服不忿,想寻个契机与王娘娘一吐为快。
圣人有心冰释前嫌,王淑妃却不肯低头俯就,这误会可不就越积越深。
徐娘娘哭得鼻头发红,连发丝上都沾染了泪水,圣人见了她楚楚可怜,又拿袖子给她擦眼泪:“明明我也很无奈,现在弄得好像我欺负你们一样。”
这话留有余地,徐沅听了破涕为笑,胡乱揩揩脸,只剩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儿挂在下睫上,而后才说:“阿旭,求您再疼我一回,让我去景阳宫瞧瞧,好不好?”
徐贤妃又是美人计又是苦肉计,明明是为王淑妃求情,却也替圣人说了几句公道话。这样笑中带泪的徐娘娘,圣人总是心甘情愿受她蛊惑,不过轻叹一声:“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便是。”
68/111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