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与谢萱先后跳下马车,又来扶谢蕴。
门口,一排小萝卜头眼巴巴的张望,谢蕴下来,顿时笑了。
“阿姐!”
“阿姐阿姐!”
一群小孩儿顿时围上来兴奋得叽叽喳喳的喊。
身后谢执板着脸,轻咳一声,“行了,都先进去,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谢蕴:“……”
谢萱吐了吐舌,在谢蕴耳边说悄悄话,“阿执越来越像小古板了。”
谢蕴忍不住哂笑,回头瞧了眼那小古板。
谢执顿时红了脸,“阿姐……”
门口闹了一通,刚进二进院,便见祖父、叔父叔母等在厅堂。
谢蕴进去,叩首问安。
“回来了就好”,谢祖父热泪盈眶,干巴巴的手伸出来,示意谢蕴上前来,慈爱道:“来祖父看看。”
谢蕴起身上前跪下,脸在祖父膝上轻贴,眼窝温热,“祖父身体可还康健?”
四年了。
比她记忆中的模样苍老了些。
“都好,都好!”谢祖父抬手抹了抹眼,又道:“快起来,莫要跪着了,去祠堂给你父母上柱香,让他们也瞧瞧,阿蕴回来了。”
谢蕴起身,喉口酸涩:“好。”
谢家宗祠,另辟一院,安静古朴,只有几个下人负责洒扫。
谢蕴带着谢执过来,净手后跪拜敬香。
“不孝女谢蕴,今日和离归家,惊扰列祖列宗了,实乃与夫郎不和,所幸未生怨怼、愤懑,谢家女在外,未做祖宗蒙羞之事,今日归家,特来拜祖。”
谢蕴叩首,起身将香火插进香炉。
谢执又递来两柱香,谢蕴接过,复又跪下。
“父亲,母亲,阿蕴回来了。”
记忆中的人影,终究抵不过岁月洪流,逐渐模糊。
谢蕴已然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但父母一同在桃花树下作画,围炉煮茶的画面却是永远停留。
她曾经也以为,会与父母一般,遇见一个知她心意,待她一心一意的郎君,及笄前,王观便是她想象中的郎君模样。
但是上世三年,她知晓了,情之一字,有万般模样。
.
晚上家宴,厅堂摆了两桌,长辈坐一桌,小孩儿坐一桌。
谢蕴坐在祖父身旁,祖孙孺慕。
谢叔父吃了不少酒,堂哥堂叔作陪。
吃过一半,谢蕴被谢萱、谢执几个拉去了小孩儿桌,一个个眼巴巴的看她,想听她讲邺都的繁华热闹。
谢执虽是去过,但也未曾好好逛过,此时乖乖坐着,听阿姐讲。
谢蕴视线落在厅堂外,葱郁的枝丫,灰白的墙瓦,月亮门,雕花窗,小阁楼,处处细腻雅致。
“邺都……是热闹的,街上人很多,色彩艳丽,飞檐走兽,宫墙楼阁,无一不奢华,那边的树木粗壮,夏日阳光热烈,冬日寒风凛冽,不像姑苏,树木常青……”
接连几日,谢蕴被叔母陪着,携礼去几位堂叔家拜见长辈。
吃过几场宴席,听过些闲言碎语,入了冬。
翌日醒来,落了一场急雨。
这个时节,在邺都,该是落雪了。
谢蕴让人将棋盘摆在廊下,边观雨,边对弈。
忽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惊了这雨。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问月教训一句。
小丫鬟禀报:“大姑娘,知府夫人与媒婆来提亲啦!”
“嗒。”一枚黑子落棋盘。
不多时,雨过天晴,谢夫人过来了。
“听说了?”谢夫人坐下问。
谢蕴微微颔首。
谢夫人:“今日来提亲的,是知府家的大公子,年十八,人我瞧过一回,丰神俊朗,听说擅武。”
谢蕴细眉微蹙,道:“叔母,我不想嫁人。”
“是不想嫁他?还是没有想嫁之人?”谢夫人瞧着她问。
谢蕴:“我无心情爱。”
谢夫人闻言一笑,也不深究,“依你。”
其实,不止知府家,这些时日,她身边的夫人们也不乏打听谢蕴的,都被她推了而已。
女子不嫁,离经叛道。
谢夫人对外也只是道,谢老爷子身子不好,谢蕴孝顺,在家侍奉,还没有再嫁的心思,且过两年再说吧。
翌日,谢夫人让人去与知府夫人回禀一声,莫要耽误郎君婚娶。
谢蕴深居简出,最多去的,便是家里的学堂。
叔父有时会让她来授课,自己坐在一旁听,谢蕴也不推辞。
叔父、祖父知道她在邺都吃了拜师茶,但是谢家旁人不知,谢蕴头回上课时,几个堂叔看得直皱眉,谢家从来没有女子授课,简直胡闹。
但到底是顾及谢蕴脸面,没当众说什么,而是私下寻了谢家主说道。
谢家主直接将人领去了谢老爷子跟前,祖父如何说的,谢蕴不知,几位堂叔虽是不赞成,倒也没阻拦。
却是不想,这事传扬出去,小年前一日,谢蕴随着叔母去知府家吃席,竟是险些吃了几个锦衣华服的小姑娘的拜师茶,还是谢蕴以侍奉祖父,无暇分身为由才推拒。
回去路上,谢夫人问:“阿蕴为何不愿收她们?”
谢蕴剥了个青橘,“都是富贵人家,家里不缺先生嬷嬷,何需我?先前在邺都收的几个学生,一是有闲暇,二是她们家里没有备先生,整日在巷子里玩耍,这才收了罢了。”
只是因这一缘故,谢蕴去学堂的次数也少了。
话说出口,便要当真如此,不可落人话柄。
除夕前,金陵谢氏旁支的几位叔伯也携妻带子的回来了,老爷子尚在,过年总是要聚在一处,且是要祭祖的。
家里人多,谢蕴难免跟在谢夫人身边帮忙操持打理事务。
婚缘之事,旧事重提。
有谢夫人在,谢蕴一副温柔和顺模样坐在一旁,并不插话。
“不瞒各位嫂嫂弟媳,我家老爷子说了,先前阿蕴出嫁匆忙,此时既是归家,便在家里多留两年,不着急婚嫁。且阿蕴也孝顺,回来那日瞧见老爷子,哭的哟,也不远愿意谈婚论嫁,只想在她祖父跟前尽孝。你们都知道,她爹娘去得早,老爷子是真的疼她,难免爷孙感情深,此时便也不说婚缘了。”
谢夫人说过这话,谢蕴收到一堆赞扬,真心实意也好,面上客气也罢,总归是她耳根子清净了。
除夕守岁。
长辈们坐在一处打叶子牌,小孩儿坐不住,上蹿下跳的。
弟弟妹妹过来央求谢蕴,想要出门看花灯。
成了婚的哥哥嫂嫂不跟小孩儿玩,一群人里最大的是谢蕴,自然逃不脱带孩子的命运,被围着摇摇晃晃,耳边叽叽喳喳,谢蕴终是放下书卷,穿好披风,带他们出门。
……
门前大槐树,花开过一轮又谢,又是一年翠绿深冬。
守岁后,各自回院子。
谢蕴身上穿着件厚重披风,落后戚钰身侧半步。
两人寂静无话,只有鞋子踩在松软的雪上的嘎吱声。
回了清风堂,谢蕴朱唇微启,轻声问:“二爷今日歇在后院吗?”
话出口,走在前面的身影一怔,没出声,却是往后院主屋去。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谢蕴刚随之进来将门关上,前面的身影蓦然转过来,将她压在了门上。
“啊!”谢蕴低低惊呼一声,唇便被堵住。
舌闯入齿关,混着淡淡酒气。
衣襟松了,繁复的裙摆被掀起。
外面鞭炮声响起,庆贺新岁,压过了一阵阵的娇喘低吟。
热的,烫的……
鞭炮声似是响在耳边,谢蕴惊醒,面颊绯红,心口跳得很快。
“姑娘,你醒了吗?”门外听雪喊。
谢蕴‘嗯’了声,忽觉身子有些不对。
月事来了。
鞭炮是谢家放的,今日谢萱出阁,要嫁的郎君是知府大人家的大公子。
去岁除夕,出门看花灯时,偶然得见。
叔父本是想,与崔氏结亲,且看中了崔家七郎,但无奈谢萱看上了知府家的工公子,三媒六礼下聘,婚期定在了年前的今日。
谢蕴洗漱完过去,就被谢萱抓住手臂抱着了。
时辰尚早,还未上妆。
谢萱拉着谢蕴坐在自己床上,小脸微红,难为情的低声问:“阿姐,洞房疼吗?”
谢蕴眼皮狠狠一跳,想起早上那个梦,顿觉口干舌燥,有些心虚。
“阿姐,你跟我说说嘛,我紧张……”谢萱晃着她胳膊撒娇道。
谢蕴也难以启齿,面上飞了粉霞,含糊其辞道:“还行,初次是有点……后面就好了……”
水乳交融。
谢蕴默默将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第51章 玉门关
谢萱回门, 是腊月二十八,紧着年节,是以在家里住了一晚。
谢夫人娘家离得远, 来吃席的舅甥嫂嫂, 要在谢家过完年再回。
谢家旁支也在这几日到了,两厢见着, 更添热闹。
听着堂婶堂嫂与叔母谈论她的婚事, 谢蕴笑笑,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放鞭炮了。
噼里啪啦声中, 景明五年了。
初一至初五, 谢家门前车马多,整日家中都有客。
谢蕴陪着叔母去别家吃过几次席,谢家宴请定在了正月十二。
庶务稍安,便到了上元节。
南方多吃汤圆, 寓意团团圆圆,吃到嘴里也甜丝丝的。
谢萱与夫君逛灯会, 逛回了娘家。
谢夫人无奈的嗔她一眼, 让人去给她和姑爷煮碗汤圆来。
谢蕴在后面喊:“少煮几颗就好, 用过饭来的!”
丫鬟笑盈盈去了。
吃罢, 谢萱将自己郎君丢下与祖父、父亲说话, 抱着谢蕴的手臂与她回房说悄悄话了。
瞧得出来, 谢萱过得不错, 与婚前无甚差别, 只是嫁做人妇,额前的发挽了起来, 遮掩了些小女儿家的娇态。
谢蕴打量谢萱,谢萱也在看她, 拉着她躺倒在床上,絮絮的与她说自己成婚后的这些时日。
末了,谢萱问:“阿姐,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呀?都两年了,我都怀疑你莫非是被那位伤了心。”
谢蕴反应一瞬,才知她说的那位是指谁,顿觉好笑,道:“你若是见过他,便不会这般说了。”
谢萱正是新婚黏腻时,只觉得遇良人,很是欢喜,自然也想让谢蕴与她一般美满如意。
听见这话,她哼了声,很是不满,“你先前出嫁时,我都说要送你啦,父亲母亲非不让,说什么大姑娘了,分明是怕我闯祸……”
谢蕴摸摸她脑袋,闻言轻笑。
谢萱一骨碌翻了个身,趴着坏笑瞧她,“阿姐,你与王三哥……”
“别乱猜”,谢蕴轻抚的手顺势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我过两日便启程回邺都了,平日里你若得空,便回来陪叔母吃顿饭,她念着你呢。”
“知道啦~”谢萱拖着尾音应。
谢蕴以佛祖警示为由,再三叮嘱家人今年莫要走水路。
谢家主觉得好笑,但也应了。
启程那日,姑苏微雨。
如今时节尚早,冰雪未消,此次车马走陆路。
路上不急,走走停停,谢蕴一路游了洞庭湖,观了黄鹤楼,赏了庐山瀑布,画作作了数十幅,闲暇无事,让人送去官驿,寄给了王观,不久便飞鸽收到了回信,洋洋洒洒两页纸,痛斥她着实过分,勾他辞官去游玩,末了,理直气壮的将那画卷收下了。
谢蕴笑罢,北上路过邺都,往玉门关去。
玉门关是一座关隘,也是郢朝北疆的最后一座城池。
地处荒凉,大漠狼烟。
风乍起,浑黄尘土飞扬,这里的姑娘出门,多覆面纱。
北疆七城,太祖年间丢后,后世儿郎几番征讨,都未夺回,如今是北霜王庭的都城。
谢蕴此次北上,算是轻装简行,但东西还是装了几辆马车,走在街上,很是打眼。
“先去投客栈。”谢蕴吩咐道。
羌弥瞧着这荒漠,比先前游湖时兴致好多了,自告奋勇去买几件这里百姓穿的衣裳。
谢蕴点头,让她去了。
问月将钱袋子交给羌弥,不忘叮嘱:“给姑娘挑料子好的。”
羌弥嫌她絮叨,拿了钱袋子便跳下马车跑了。
听雪还想跟上,慢了一脚,委屈的扭头看谢蕴。
谢蕴摸摸她头,“别急,在此处多留些时日。”
西出阳关无故人,但客栈老板娘性子飒爽,一身红衣坐在柜面后,黑发盘起缠着红带,瞧见谢蕴几人进来,顿时出声调笑:“小娘子生的好模样,这般娇艳,许了人没?”
谢蕴唇角弯起轻笑,听雪闻言,如临大敌一般挡在了谢蕴面前,好凶的瞪了回去。
老板娘顿时又是一声笑,“这小姑娘也好看,留下给我当媳妇儿吧!”
听雪顿时眼珠子瞪圆,整个人呆了。
玩笑话罢了。
谢蕴拍拍她安抚。
问月过来,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中房又要了五间。
安顿好,正是用晚饭的时辰。
谢蕴几人,换上羌弥买回来的衣裳,打算出门去逛逛。
客栈有食,一楼都是用晚饭的客人。
老板娘还坐在柜面后,瞧见她们下来,主动问:“出去玩儿?”
不甚相熟,谢蕴微微颔首。
却是见老板娘皱眉,低声道:“夜里不安生,小娘子还是莫要去的好,若想逛,白日里去吧。”
谢蕴受了这好意,很是听劝,“多谢您。”
“不必客气,我叫霄娘。”
谢蕴与问月、听雪折返回房,吩咐人送饭菜上来,羌弥却是留下,与霄娘交谈。
用过饭,沐浴后便要歇了。
谢蕴将羌弥给她的匕首放在枕下。
夜深人静,将要入梦时,却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响,像是踏在心口上,让人心慌。
谢蕴起身,将木窗撑开一道缝,往下望了一眼,身着银甲的将士驾马而过,像是冬日里的风,冷硬而迅疾。
察觉那人似是抬头,谢蕴慌了手,啪的一声阖上了窗。
躺在帐中,翻来覆去良久,终是抵不过夜深,沉沉睡去。
只是不知,这般急速的将士,是寻常如此,还是因起了战事。
翌日天亮。
谢蕴几人出了客栈。
早市很是热闹,有卖各种热食的,谢蕴挑了家客人多的羊汤炊饼的小店,等了半刻钟,终于有了空座。
问月将碗筷用热水重新烫过,放至谢蕴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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