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替他将父母送出了城外,话别一番,终是叹气离去。
多少双眼睛盯着,王观脱离家族的消息不胫而走。
更有甚者,传言他已被除了族谱。
王观一脉,是王氏嫡系,他父母膝下更是只他一人,少年惊才绝艳,王氏一族当年有多欢喜,如今便有多悲痛。
王观一众族兄弟,论才学,无人高过他,是以家中长辈早已认定,他便是下一代家主。
如今这般,只让人痛心唏嘘。
不时传来消息,王氏族老病了几位。
但那身上似是长了万千眼睛的人,依旧无动于衷,独来独往。
气氛压抑又沉闷,谢蕴心里也压着块石头,有时梦里都会梦见,叔父痛心疾首的教训她,神色失望,惊醒时,又不免难过一场。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
十三时,官家便带着一众官员和宫妃去了南苑围猎。
南苑之行,晨间出发,傍晚方至。
戚钰身着铠甲,威风凛凛,上前给官家行礼,瞧见了行在御前的王观。
他今日着官服,红而艳,衬得那张脸愈发的白。
王观也瞧见了他,远远的朝他颔首。
戚钰却是边打量边上前,无所顾忌道:“听说你被赶出家门了?”
周围站着的文武官员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出声了,耳朵却是竖起。
王观颔首苦笑,“连将军都听闻了,当真惭愧。”
戚钰手中握着把剑,视线落在一旁瞪自己的老爹,语气随意道:“我若做出这般欺师灭祖之事,只怕得断腿,你如今还能站着,已然很不错了,那伤药是太医院的,若是用完,只管去讨,我替你去与舅舅说。”
王观拱手道:“多谢将军。”
“不谢,一瓶伤药罢了。”戚钰摆摆手,随着他爹进了官家营帐。
此番出行,近卫军随行护驾,禁军巡防。
戚钰绷着脑袋做事,哪有半分围猎趣味,恨不得今日来,明日便回。
这些时日忙,他都好久没见谢蕴了,文人酸溜溜,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知她是想他还是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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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看我们捏的团圆果!”
“姑娘开心些嘛,一年只一次中秋!”
“听说今晚有灯会,姑娘,我们去逛逛!奴婢还没逛过呢!”
“去嘛去嘛!姑娘!”
谢蕴坐在石榴树下,一卷书好久未曾翻页了。
听雪与问月瞧在眼里,也不戳破,跟羌弥一起过来闹她。
谢蕴将书放下,淡声道:“家里也无事,你们问问其他人,若是愿意,便傍晚时一同去逛逛吧。”
听雪被羌弥怼了一肘子,蹭上来晃谢蕴手臂,撒娇道:“奴婢想跟姑娘一同逛嘛。”
终是禁不住她磨,谢蕴点了头。
傍晚,主仆几人刚准备出门,却是见门房急匆匆的过来了。
听雪出去将人拦在廊下,“何事禀报?”
“姑娘,宰相相公府上差人来报,相公不好了!”
轩窗撑起,声音入内。
谢蕴脑中如撞钟声,手中一枚白玉佩不觉坠了地,碎作几瓣。
马车在宰相府停下时,最后一缕日光消失了。
谢蕴从车上跳下来,门前立马有人迎了上来。
“父亲等姑娘许久了……”郎君双眼哭得红肿,不觉间手都在颤。
谢蕴喉间哽咽,一股股的酸涩泛起。
昨日她还收到了宰相府送来的节礼,也准备明日上门拜会,却未料得今日。
谢蕴随着去了后院,屋里已经跪着儿孙。
“父亲,谢家妹妹来了。”
“阿蕴……”苍老轻忽的声音从内传来。
谢蕴咽下喉间哽咽,快步入内。
帐中老人,瘦骨嶙峋,分明是与她叔父一般年纪,怎就苍老这许多呢?
压抑许久的泪,终是决堤。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膝行上前,握住了老人轻颤摇摇欲坠的手。
“好孩子……别哭……”
“今日唤你来,有两件事托你……”
谢蕴声音带着些哽咽:“师伯父但讲无妨,阿蕴定当从命。”
“今日我去了,无需告知先生,每年生辰贺礼及书信,我已备好,会让儿孙送去姑苏……此乃其一……其二,王观……告诉他,官家不愿、不愿政改……让他请出,告诉他韬光养晦,留得青山在……阿蕴,告诉他啊……师伯等不到他了……”
谢蕴眼泪喉间溢出一声呜咽,摇头,“他不会的……”
王观已众叛亲离,走至今日,断难回头。
宰相胸口起伏,攥着她的手很紧,从枕下拿出一封信,一枚牌子递给她,“阿蕴……若他执迷不悟,你、你拿着此物……代我去面见官家,官家会见你的,将这信呈上……”
“阿蕴,阿蕴……”老人声音切切,是惜才,也是舍不下。
他少年时师从谢氏,如今先生高寿,几十年间,在朝克己奉公,他没见过高祖高宗风采,却在先生赞不绝口的言辞中窥见一二。
高祖时,定江山。
如今朝堂,安社稷。
许多政令得改,他汲汲营营,失了少年心气,许多夜里也曾想,如今这般,便罢了。
待醒来,却依旧。
他深知官家谨慎,也知大权在握,官家不愿分给武将。
梁氏天下如何得的,百姓皆知。
兵权便是梁氏皇帝心中的刺。
官家想不明白,不过是心中有所仪仗,祖宗如此,他为何不可?
官家不想改,王观坚持,到头来,便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不畏惧,但他舍不得。
如今大厦未到将将倾时,来日未尝没有机会。
留得青山在……留得青山在啊……
床榻上的老人双眼泣泪,灰白的手颤着似是在抓什么。
谢蕴眼泪滴在手背,攥着那牌子的手湿黏黏的,深吸口气,终是轻轻点了头。
中秋夜,入仕三十载的宰相相公去了。
城中喜乐阵阵,府中悲鸣声声。
奏丧乐,挂丧幡,设灵台。
丧报送去南苑,据说官家身边的探花郎顿时晕厥。
未至返程日,官家仪仗回宫。
官道上,戚钰将那人拦下,牵着自己的马上前,“骑我的吧。”
王观双眼泛红血丝,深深看了他一眼,双手交叠,躬身行一大礼,“多谢。”
谢谢蕴吧。
戚钰摸了摸鼻子,扶起他,咕哝道:“别摔半路上,我还得让人去捡你。”
王观嘴唇干裂,未多说什么,道谢罢,翻身上马,驾马疾去。
丧礼第二日,谢蕴收到了叔父来信。
不如她所料那般雷霆大怒,叔父信中言辞温和。他说,他早便料到了。两年前殿试那日便知,迟早会有今日。
谢蕴泪湿衫,却不知是为谁哭的。
忽的,模糊视线里,出现了一道高大身影。
“你……”谢蕴红着眼,仰着头。
刚出声,那道身影走近,粗糙手指擦去她眼中泪。
“哭什么?”戚钰声音沙哑,手扶着她耳后摩挲。
心绪乱,几桩事压在心口,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说起。
谢蕴摇摇头,泪眼朦胧的吐出一句:“好想你。”
眼瞧着面前的人眉眼漾出得意,浑话道:“我将你拴在裤腰带上吧!走哪儿都带着!这样你日日夜夜都能与我一处!”
谢蕴抿着唇抬眼瞪他。
这眼神姿态,娇得很,又藏着些委屈,只她不自知。
戚钰笑着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托着抱起。
谢蕴对这般姿势习惯得很好,只要不是撅着屁股被扛在肩上,怎样都行,她双手勾住他脖颈,一张脸埋在了他肩上。
“G,别把鼻涕蹭我身上了!”戚钰装模作样的急忙喊。
话音刚路,肩膀就被掐了一下。
小姑娘劲儿不大,但他喊疼倒是起劲儿。
谢蕴丝毫不上当。
只不过,被他这一打岔,原本的难过好像散了些。
戚钰抱着她坐到榻上,自个儿靠着迎枕躺下,又伸手去拉那端坐的姑娘。
谢蕴被他扯得扑倒在他胸口。
戚钰顺势搂住她的腰,将人抱在身上趴着,声音喑哑:“给我抱会儿。”
谢蕴脸枕着他胸口,身子侧趴着,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身子随他呼吸间轻动。
手刚一动,想要抱他,便被他抓着握在掌心。
屋里很静,他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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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下葬那日,谢蕴也去了。
时隔几日,她见到了王观。
他本就伤未好透,如今瞧着,只怕风一吹便倒了。
丧礼后,谢蕴道:“走吧。”
王观神色木然,少顷,沉出口气,往外面瞧了眼,唇角艰难扯出个笑,“戚小将军,在外面等你。”
谢蕴‘嗯’了声,又说一遍:“走吧。”
王观笑着摇摇头,“明日有朝会,今日便不去你那儿了。”
谢蕴看着他,半晌后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也知道,师伯临终前给你留了什么话。”
王观眼睛一颤,脸上的笑顿住,渐渐收了。
“三哥,明日朝会上,不会有人支持你的。”谢蕴微蹙眉,软了声道。
王观正视着她,哑声道:“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1]
谢蕴:“若真如此,你又何需蛰伏三年之久?”
谢蕴深吸口气,继而又道:“师伯临终之前托我两件事,一件是不可将他去世之事告知祖父,另一件便是你,他要你韬光养晦,要你自请出京。”
王观眼圈红了,脖颈青筋绷起,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愈发的嘶哑:“你知道的。”
父母命,他未从,如今半师之恩,他也不能退。
谢蕴目光垂落,朝外喊了声:“戚钰!”
外面等候片刻的人立马进来了,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问:“怎么?”
谢蕴:“带他一起回去。”
王观还未出声推拒,便被戚钰不甚情愿的‘勾肩搭背’带着朝外走去,文臣与武将的力气在此刻顷然展露。
谢蕴与主家告辞,随其后出来,吩咐了人去王观府上取朝服。
她行事妥帖,戚钰看得心口冒酸泡泡,强忍着没当着王观的面咬她一口。
谢蕴扫他一眼,有恃无恐的又吩咐问月,去王观住的屋子点安神香,巾帕热水备好。
戚钰咬牙。
真行。
回了府,三人沉默着用过饭,王观便去歇了。
戚钰坐着没动,一双眼紧紧盯着谢蕴,眸光危险。
谢蕴净了口,等丫鬟将桌上碗盏撤下,门关上,遮了一室漏光。
她方才起身,细腰微弯,在他脸上亲了下,无奈道:“醋什么?”
戚钰不抱她,酸溜溜问:“你对你兄长都这般好?”
谢蕴神色诚挚:“我对日后夫君更好。”
“……”
这话是在哄他。
戚钰冷哼一声,傲娇道:“没感觉到。”
谢蕴也不恼,伸手去牵他的,问:“要歇晌吗?”
不歇的是傻子!
戚钰恶狠狠的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去,理直气壮的赖在了她的床上。
谢蕴推推他,“将外裳脱了。”
他今日亲自挖了土,身上难免沾了些。
戚钰也知道,但偏要曲解她的意思,边飞快的扯去腰带,边叭叭儿道:“承认吧,你就是馋我身子,要我抱,要我亲,如今还得给你暖床,却吝啬给我一个名分……”
谢蕴取下头上的白花,垂着眼捏在手里,踟躇片刻,低声道:“你我之事,我还没与叔父叔母禀报……”
戚钰:“……你就没想与我真心实意是吧?”
他说着,起了身,要将脱去的外裳套上。
那一瞬间眼中的难过太过明显,谢蕴心口也疼了一下,慌忙伸手拉他。
“做戏让我疼着你,哄着你?”戚钰冷笑一声,侧着脸问。
谢蕴被他的语气刺痛,睫翼颤了颤,深吸口气,语气如常道:“我不确信你会喜欢我多久。”
她愿意与他试一试,但也不敢沉溺于此。
她知道他们的许多过往,而那些冷待,戚钰都不知道。
戚钰拨开她的手,冷声道:“老子不喜欢你,会乐意跟你回来窝在这屁大点儿地方?”
他说罢,阔步出了屋。
戚钰有点难过。
“我就差把心掏出来给她看看了……她不信我喜欢她。”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她最是骄傲,不屑说谎。”
“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让她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的?”
“有没有可能,是你太过热烈,她才不会相信长久?”
床上的人盯着青灰帐子,无奈又无语,叹了口气:“你能不能不要在我床头喝酒?我会以为我死了。”
戚钰屈着条腿,坐在他床边脚踏上,灌了口酒,很是无辜,“是你自己不喝的。”
王观瞪着帐子。
心想,怕他往地上洒一点,说:来,敬你。
半个时辰后,主院里传来动静。
屋里谢蕴抱膝坐在床上,自戚钰负气走了,便这般坐着。
“姑娘,二爷喝醉了,郎君让人将他送了回来。”外面问月道。
谢蕴怔了片刻,这才起身穿鞋,“将他扶去榻上吧。”
问月应了一声。
两个小厮将烂醉如泥的人扶进来放到榻上,垂着眼退下了。
门关上,谢蕴从内室出来。
戚钰侧身躺着,双眸紧闭,呼吸声重,浑身酒气。
谢蕴站在榻边瞧他片刻,转身去湿了帕子,过来放轻动作替他擦干净手和脸。
此时也不计较那沾了土的外裳会弄脏她的软榻,弯腰想替他脱靴,却是被躲了开。
“会臭。”戚钰红着眼道。
他不知何时醒了,就这样看着她。
“无妨。”谢蕴声音很轻,再次伸手。
戚钰坐起身来,自己脱了靴,扔到一旁。
两人间气氛沉寂。
谢蕴垂着眼站着,问:“可要喝水?”
戚钰将外裳脱了,拍拍面前的空地儿,“过来歇晌。”
谢蕴一滴泪啪嗒落在地上,喉咙滚了滚,勉强咽下呜咽。
她委屈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又落两滴泪。
戚钰伸手来牵她,低声道:“我又不逼你,做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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