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先前给我来信,问你在邺都如何。”谢蕴想起前几日的书信道,又问:“可要拿来给你看看?”
王观笑道:“不必,你俩说些体己话,让我瞧见,反倒不美。”
谢蕴想了想,终是不免担忧问:“你那手稿……”
“这些时日忙的便是这事”,王观也不藏着掖着,“正如先生所说,沉疴已久,想要肃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那些手稿,我拿给了宰相相公看,稍改动后,上呈了官家。”
谢蕴一颗心被他这话吊到了嗓子眼,不敢开口,双眸紧盯着他瞧。
王观笑了笑,“官家倒未说什么,让政事堂数十位宰相、副宰先行商议,如今政事堂正争论不休呢,今日休沐,我便出来躲清闲了。”
谢蕴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看过他的手稿,自也知晓争论不休之缘由。
王观将自己在殿试时说的那些入了手稿,那时叔父都气得抽他了。
谢蕴不知他想了多久,才终于走到如今这步。该是恭贺的,可是她嗓子堵得慌,说不出来。
“你不怕吗?”少顷,谢蕴问。
王观侧首瞧着她笑,答得坦然:“怕啊,但不能退。”
谢蕴轻抿着唇未言语。
“此事终是要有人去做,为何不是我?”王观语气如常,似是在与她话家常。
“王氏与谢氏不同,谢氏授礼仪诗书,那些入朝为官的子弟,便是诗书下的刀,而王氏受供养,子弟世代为官,占了名,享了利,便要回馈。我出身王氏,授诗书于谢氏,此事便该我做。”
谢蕴垂着视线,眼角微湿,喉间压着酸涩。
她知道,他不是不畏严寒,而是不想再见路有冻死骨。
郢朝皇权集中,门阀根深,贵胄兴盛,王观想要动多少人的利益,便要受多少明枪冷箭。
他想撤了武将的掣肘,便是从官家手中夺权。他想取消蒙荫,便是撤走了世家子弟的青云梯。他想抬举寒门,便是与几大门阀世家反目,包括王氏。
这些他都清楚,可他义无反顾。
王观屈指撑着额角,斜眼打量她,瞧见那湿濡眼睫,似是好笑,语气悠然:“哭什么?我不是向死,而是朝生。”
他要革除弊病,要海晏河清,更要盛世太平。
.
那日之后,王观许久未出现。
王家伯母送来的书信,谢蕴也半字不敢提他政改之事,对叔父、祖父的书信亦是如此。
戚钰也忙,端午将至,官家今年要去别苑狩猎庆佳节,点了禁军随行护驾,而戚钰所率的十三卫在其中,这些时日都忙着操练。
有时他实在想得慌,半夜会策马回来与谢蕴幽会,睡不了几个时辰,天亮之前再赶回去。
如此,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谢蕴劝了几次,戚钰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
在戚钰又一次回来,抱着她说话时累得睡着后,她没再给他开过门,也将窗关的严实。
戚钰在门外靠墙坐着凑合一宿,谢蕴在帐中也一夜未眠。
那日天亮前,他丢下一句‘走了’,之后便没再来过。
谢蕴不知他是生气闹脾气了,还是知道她不会给他开门识时务。
但总归心里空落落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中秋前。
政改第一刀,落在了门阀。
一时间,震惊朝野。
紧接着,宰相相公与王观,皆落于了口诛笔伐之下。
更有一位训斥过先帝的谏官,在朝堂上大骂王观,不孝不悌,不忠不信,合该收了牌子将其罢官。
王氏其他在朝之人,垂首不言。
五日后,昏黄落日时,谢蕴在城门前迎到了王观父母。
许是忧心的,二老神色疲倦。
谢蕴上前见了一礼,道:“三哥未得闲暇,我来接伯父伯母。”
王父闻言,哼了一声,面色不虞道:“那孽子是没脸来见我们吧!”
谢蕴笑着解释道:“三哥已让人备了酒菜,给伯父伯母接风洗尘,起风了,伯父伯母先上马车吧。”
说话间,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瞧见了那风尘仆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
许久未见,他就这般出现在了她面前。
谢蕴一时怔然,竟是难回神。
“阿蕴,一同上车来吧。”王夫人道。
谢蕴眸子微闪,霎时回神。
隔着进城的百姓,她不便过去寻一外男,不合规矩。自也不能让王观父母等她,又瞧一眼,转身随王夫人上了马车。
谢蕴未瞧见,那马上之人身形一僵。
王观肖母,眉眼间七分俊朗皆神似。
戚钰顿时沉了面色,瞧着那抹碧蓝色裙摆消失在车帘里。
跟在戚钰身侧的长随叹气,十分惋惜:“指挥使方才还不如亮牌子先进城呢,这样还能与谢娘子说上两句话,也能在她家人面前露个脸……”
家人?
戚钰冷笑一声,低斥:“闭嘴!”
第74章 他拍你头
谢蕴将王观父母送回至他宅院时, 天色已暗,斯人未归。
安顿之事,谢蕴本该交由府上管事的, 但这府上下人寥寥无几, 只两个洒扫伺候的,和两个厨房做事的, 并一个门房。
王观不在, 这事交给谁都不妥当,谢蕴唇角微抿, 还未思索出结果, 洒扫下人刚过来牵马,便听王父吹胡子哼道:“不必劳烦,我们两个老的上门,就是想问一句, 王大人可是还认我们?”
“……”
这话一听便是带着气,谢蕴劝不动什么, 只低声道:“伯父这般说, 便是折煞三哥了, 马跑了一路也该累了, 让人牵着去吃些草料, 伯父伯母先进院子, 吃盏茶, 三哥便也回来了。”
她话音稍顿, 又道一句:“咱们别在外面站着,让街里街坊瞧笑话。”
只这片刻功夫, 巷子里已经有人探头探脑的瞧热闹。
王父扫了眼那些人,冷哼一声, 虽不情愿,但到底也顾及脸面,掀袍入了内。
谢蕴松了口气,扶着王夫人也进去,吩咐人:“将家主和夫人的行李送去兰芳园,马牵去喂食。”
王观这宅子,谢蕴来过几次,与伺候的下人自也面熟。
下人应了声,行礼后便退下去做事了。
接风宴摆在堂屋,谢蕴便带着王父王母直接过去了,旁边侧屋可供休息,谢蕴将二老引入坐下,厨房伺候的人过来奉茶果点心。
王夫人心力交瘁,哪有心思用这些,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屋里静了下来,谢蕴心里装着那城门前只瞧了一眼的人,心下微微叹气。
此时离开,委实不合时宜。
“王观行事,阿蕴,你可知晓?”王夫人忽的问。
谢蕴略一迟疑,微微颔首,“三哥说过些。”
王夫人顿时深深叹气,神色痛心疾首,“你们俩啊,这般大事,竟是将我们蒙了个彻彻底底……”
谢蕴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攥着,眼眶温热。
她母亲去后,叔母对她视若己出,王夫人待她也亲厚,几乎每年都会来姑苏小住两月,生辰礼更是年年不落,那时谢萱打趣她,说王夫人这是将她当儿媳疼呢,谢蕴那时羞涩,但也感念,心中将她当作半个母亲。
被赐婚后,她嫁与戚钰,那只定亲礼的青玉镯自然也退还了王夫人,但后来上元节时,王观来邺都,又将那青玉镯给了她,谢蕴当时只觉不妥,后来才明白,这不是定亲礼,是王夫人还将她当作女儿疼的意思。
如今这句责怪不重,但却让她惭愧。
王夫人拉起谢蕴的手,似是无奈,“你这孩子……”
谢蕴没脸抬头。
半晌后,王夫人又低叹:“王观如今这一刀,落在族亲、先生身上,他可有想过众叛亲离?饶是不顾及我们,只他出身、师承,便能被世人戳断脊梁骨。他这是羽翼未满便学着飞啊。”
谢蕴眼睫颤了颤,深吸口气,温声道:“三哥想过的。”
门阀是他身上的锁链牢笼,他如今第一刀落在此处,便是向世人证明他改政之决心。
“我想过。”门外传来一道朗声。
两道声音几乎重叠,一抹红色身影出现。
王观还穿着官服,朗月如松,缓步进来,拱手行了一礼,“今日差事繁忙,未及亲迎父亲母亲,一路可还顺当?”
他在笑。
他爹面色凝重的盯着他,抿着的唇角十分用力。
没人答他,王观也不尴尬,自顾自站直身,“酒菜已备好,父亲母亲请吧。”
说罢,又看向面含担忧的谢蕴,“时辰已晚,马车在外面等着了,你且先回去。”
谢蕴也不想看他如何挨揍,刚起身想应,便被王夫人握住手臂,她语气不善道:“阿蕴替你忙前忙后,竟连你这饭都吃不得了不成?”
谢蕴:“……”
她其实不太想吃……
王观无奈的笑了下,似是妥协道:“那便一同用吧。”
谢蕴深吸口气,瞬间明白。
此人不良善!
饭菜是酒楼里订的,许是凉了,下人重新热了一遍。
谢蕴端坐,吃得无甚滋味。
不知道戚钰可去寻她了?
若是寻了,她迟迟未归,他可会等?
心绪不佳,几人草草用过便放下了筷著。
谢蕴能替王观挡一时,但究竟是免不了家法。
用罢饭,便起身告辞了。
王观将她送至门外,马车确也在等。
谢蕴想了想,说了句:“你若实在撑不住,可求求伯父。”
王观笑了,抬手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小丫头操心可真多。”
说着,他稍站直了些,语气在夜色里显得轻佻:“放心吧,虎毒焉不食子,我是他亲儿子,他打不死我。”
谢蕴:“……”
两厢分开,谢蕴回府。
稍一顿,问:“戚小将军可来过了?”
门房被她这话问得一愣,摇摇头,“没见着人。”
谢蕴一颗心沉了回去,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旁的什么。
她‘嗯’了声,抬脚往后院去。
院子里早就上了灯,听见动静,城门前分开、先行回来的问月出来了。
“姑娘可用过晚饭了?”问月道。
谢蕴:“用过了,吩咐人准备热水吧,我要沐浴。”
问月应了声。
小片刻,谢蕴刚拆了发髻,用桌案上的白玉牛角梳通发时,问月便过来禀报道:“姑娘,都准备好了。”
“嗯,你先下去吧。”谢蕴说着,往室去。
问月出去,将门关上。
谢蕴脱了衣衫,踏入浴桶。
氤氲热水中,漂浮着浅浅一层黄白金桂,散着清香。
谢蕴拿着棉软帕子撩水擦身,忽的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覆上了她眼睛。
“谁!”
谢蕴惊慌低斥,一颗心猛坠,露在热水外的手臂上激起了一层细小疙瘩。
不等她往浴桶中藏一藏身子,细白肩膀被一把扣住,顿时浑身僵住了。
来人不说话,只是气息略沉。
谢蕴强装镇定,神色冷冽道:“阁下若是不开口,我便喊人了。”
只这句威胁并无作用,唇舌吻上了她的肩。
谢蕴顿时一颤,撩起桶中水往后一泼,单手欲要扯去眼上黑布。
不及她用力,那束物倏然收紧,拢在她脑后。
谢蕴眼皮一跳,“羌――”
刚开口,嘴巴被捂住。
敏觉的神经却是怔然一松。
这手,她再熟悉不过了。
肩上的亲吻往前来,落在她姣好的锁骨。
水面金桂遮掩不了多少,谢蕴方才还苍白的脸顿时烧了起来,伸手推他脑袋,“你先出去。”
“叫谁出去?”甫一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谢蕴还未答,又听他道――
“你姘头?”
他语气恶劣,说话也故意羞辱。
谢蕴顿时没了好脸,冷声道:“你愿以此度己,那便是吧。”
话音刚落,眼睛上的束缚撤了,暖黄的光争先恐后的跑来。
谢蕴垂着的眼微眯,片刻才适应这光亮。
两人说的话皆不好听,竟谁也没再开口。
浴桶里的水渐凉,谢蕴寒着张脸起身,也不顾忌这人会不会看。
迈出浴桶,她取了杆子上的棉布巾子擦拭,再一件件穿上寝衣。
这一转身,才瞧见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她轻抿唇角,压下泛红的眼眶,面无表情出了室,坐去桌案前擦面脂。
戚钰没走,垂着眼坐在南窗下的软榻上。
气氛沉闷,好半晌,他开口问:“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谢蕴手擦香膏的动作一顿,眼皮轻颤。
此情此景,竟有几分回了上世的错觉。
除却针锋相对时,他们便是这般,各自分坐,不发一言,气氛沉闷的像是暴雨前的天,偶尔,他也会这般轻飘飘的问一句,‘谢蕴,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谢蕴那时不懂,现在好像有几分懂了。
心口微涩,她启唇,也轻声:“今日的,还是那晚的?”
“……”
“那晚的,没什么好说的,本就劝过你。”谢蕴垂着眼,无甚语气道。
她说的是将他关在门外整夜的事。
“至于今日,那双夫妻,是王观父母,他今日事忙,托了我去”,谢蕴说着稍顿,又坦白道:“便是他没说,我也该去迎的,王谢俩家世代交好,王夫人更是待我亲厚,于礼于节,我都会去,那时城门前没与你说话,是因多有不便,今夜见你来,我……很欢喜。”
后面那句,她说得羞臊,但她想让他知道,她也是念着他的。
但她说完,戚钰好半晌未开口。
谢蕴轻咬了下唇,终是忍不住,刚要起身,便听身后人道。
“你与他父母亲厚。”
谢蕴不知他醋什么:“……我也同样敬重殿下和国公大人。”
“他拍你头。”
谢蕴:“……你若愿意,我也可让三哥拍拍你。”
谢蕴说着,忍俊不禁的转身瞧他,对上那张冷肃的脸,她起身,行至南窗前,温声道:“若论从前,我与你拜过天地,喊过你父母为父亲母亲,饶是我心中将王观母亲当作半母,也只是唤伯母。若论以后……”
她说着停下。
戚钰却是抬眼瞧她,喉咙狠狠滚了滚,一双眸子黑沉沉,哑声问:“以后如何?”
谢蕴微微弯腰,手覆在他脸上,“那要看你待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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