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中庭躬一躬腰,趁机长吸了一口气。“回陛下,臣愚钝,不如陛下眼目明朗。”
朝中的情况,也与武安帝在位时大不相同了。
六品以下的官员,除了家中急需用钱的,已经拖了半年的俸禄没发了。户部和吏部的人如今连门都不敢出,碰上的同僚都生怕是来讨钱的。
不过新帝浑然不在意。
这皇宫住得厌倦了,新帝叫工部做了草图,已经在西郊的眷池边修了许久行宫了。工部全权接手行宫营造,也不敢擅自停工,只要一缺钱就往户部去支。
反正是拿了皇帝敕令的,谁敢对此有异议。
新帝渐渐不得人心,全靠皇权压迫才令这些官员们臣服。
“你确实愚钝呐!”新帝耐不住性子,指着吕中庭鼻子骂起来,“你一个当臣子的,不能为朕分忧,要你有何用!”
殿中三人双膝一弯,纷纷跪在了地上。
“陛下息怒!”
新帝正欲爆发,薛平忽然从殿外进来,不怕死地要通传。
“陛下,中书令大人在殿外,说有要事求见陛下。”
手一叉腰,新帝索性连着一起骂,“糊涂东西!没瞧见朕在忙吗!”
薛平对这种状况,都是见怪不怪了。他这主子向来脾气古怪,登基之后尤其脾气更差,打骂宫人都是时有的事。
于是薛平也迅速跪下装恭敬,才继续回话,“是奴才不长眼。但中书令大人说是原州的折子要呈递,奴才见陛下这几日正烦忧此事,不敢不上心。”
一听是原州,新帝头顶的火忽然又被浇灭了。
原州,那不早说。
“叫进来。”手臂一挥,新帝皱着眉头转身坐回龙椅。
吕中庭跪着,听见殿外脚步声渐渐逼近,也耐不住好奇,垂头偷看了一眼。
果然是中书令大人。
吕中庭心中忧虑更甚。
他殿试放榜后,烧尾宴上中书令严同均便称赞他文章俊逸。此后外放十年,终于回调中书省时,更是对他关怀有加。
可以说,严同均的殷切希冀,吕中庭在战战兢兢中看得一清二楚。
他自认不是个刚直果敢的忠臣,此生志向便在于合家安宁食粮不缺,对于做官并没有什么兴致。也是从幼时为拜托贫困死读书,人人考功名他便也考功名。
等真的考中了,也是在任上点卯,靠着谨慎不出错升官也算顺利。
严同均年已耳顺,在朝中留不了几天了,却始终想给这个一直当做自己学生看待的后生铺一条稳妥的去路。
所以今日他撑着病躯,也得救吕中庭一命。
“陛下,这是原州快马送来的陈表,请您过目。”
折子递到新帝手中,他才扫了一眼跪着的几个人,轻飘飘吩咐一句,“都起来吧。”
吕中庭赶忙上前,搀扶了严同均一把。
李崇玄虽是武将,对官场与君臣之事并不算敏锐,可也比新帝清醒多了。在决定派人去恪州时,许停舟就帮他草写了这封陈表,与许停舟一起出发。
一个往恪州,一个往都城,哪儿的事都不耽误。
薛平见新帝几眼扫了大半篇幅,掂量着问,“陛下,可算顺心啊?”
文中写道,李崇玄的一个手下办官差到了恪州骛岭道,便顺便在宕山偷了几天闲。谁知这一偷,却离奇死了。
因为身上带着官印与刺史手令,便不好直接算了。再说人也算是自己手下,便派了人去协同调查,顺便带回来归葬。
都城离原州更远,所以信恐有到的不及时,望陛下恕罪。
言辞倒是恳切。
新帝这么一看,疑心算是消了一半。原州、恪州与蜀中是大崇眼下最多人盯着的地方。若是私下勾连,便不须专程递一封陈表来了。
思忖这这一层,怒火也消减了些。
“李崇玄,死了个手下人派人去查。即是如此,薛平!”
应着新帝的吩咐,薛平赶快上前几步,“奴才在。”
“传朕口谕,命李崇玄查清之后上表详述这桩命案,朕便不予追究了。”
这下好,皆大欢喜。中书省和御史台,哪儿都不用为新帝的发疯劳心劳神了。
吕中庭擦了擦额汗,手中还搀扶着严同均出了殿门。
“严大人,身体怎么样?这几日省中多事,还未去探病侍疾,您还先来救了下官,实在是……”吕中庭说到一半,便觉羞愧难当。
一阵风吹过,受了凉,严同均轻咳几声。
吕中庭何尝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年了都未激出吕中庭的忠勇。虽然已然知道他千里马未逢伯乐,但他们二人都已不算青春了。
若待自己死去,留给这江山的便不知道还剩下什么了。
严同均长叹一口气,“我还行,不说这个啦。”拍了拍这个当徒弟对待的小子,权作一年到头的慰藉。
雪还未降临都城,新的一年是什么样,谁又知道呢。
可千里之外的宕山,已是雪白苍茫的一片了。
“这天也太冷了。”
许停舟自被识破计谋,收了那番神通,三人相处的氛围便轻松了不少。
这是许停舟自己发觉的,那夜审讯一般压抑,比这大雪更闷。
还是眼前的羊肉暖锅,更让人觉得身处人间。
锅子咕嘟咕嘟在火上煮着,热气朦胧中,阿姀捧着个小碗开始捋思路。
“从这几天对尤潼验尸的成果,现在我们大致可推论出些事来。”阿姀说一句,往锅中加一块萝卜,“其一,尤潼脐处有一不明刀伤,但屋中并未发现刀刃,所以一定是他杀。”
“其二,从伤口的反应来看,死的时间不少于三天。不过由于天气冷,所以尸体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又一块萝卜下锅。衡沚见她有点沉迷的样子,在锅里的汤溢出来之前,伸手将阿姀的萝卜挡住。
“没错。人死之后,他的小厮往宕县买了酒回来,便立刻去驿馆雇了信鸽送信回原州。但小厮下山已有两日,他供述有误之处便在于此。”
许停舟听了衡沚一番话,便仔细回想了小厮的供词,“是,他说当时看到尤潼死了,连夜赶下山送信。所以便潜意识以为尤潼是十四死的。算上我们验尸的两日,今日也已经十七了。”
“从验伤来看,其实他是十三死的。”阿姀继续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既然说怀疑尤潼背负宫中的秘密,那小厮的行为就更可疑了。”
除非是尤潼从前便对身边人交代过,若他死了该往哪处联络。不然凭寻常人的想法,怎能不先痛哭着去报官?
“夫人说的也有理。”许停舟沉吟片刻,“所以我们现下在这院中吃暖锅,是为了什么?”
阿姀:“……”
衡沚:“……”
衡沚看了一眼阿姀隐隐咬着的槽牙,不动声色地踹了一脚许停舟的凳子,“不吃就过去守尸体。”
许停舟从小木凳上踉跄着摔坐在地上,无可奈何地搭着膝盖,“您二位还真是珠联璧合啊。”
在这种对他下黑手的地方更是。
阿姀拿起汤勺,添了半碗热汤放在衡沚面前,不无心安理得地道,“是啊,珠联璧合啊。许大人再说几句吉祥话来听听?”
生气!生气!
许停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情绪都已经被推到了顶点。
可这时,院外刀刃出鞘的声音,却倏地闯进了三人的耳朵。
“抓刺客!”
刺客?
哪儿来的刺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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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谁为我发声?!
许停舟:谁为我和萝卜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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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不正经的作者感言:谢谢“难”同学浇灌的营养液,作者正在努力长芽~
第23章 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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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闭的房中,房梁悬下两条手腕粗细的锁链,捆着一个被迫跪在地上的人。
齐整束着的头发枯草般四散开,将布满血污的脸都遮了大半。
这间屋子就在宕山山庄不起眼的角落,是随便挑的,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黑布一层,将两扇窗户全都封住,房门紧闭,伪装做个刑讯牢房。
甚至屋子的角落,还有没来得及搬走的几捆稻草和破旧木柜。
借着外头白雪一片透进门窗缝隙里的光,奄奄一息地人费力地抬起了头。他的头脑中一片混乱,黑白昼夜颠倒,不辨天地。
看不见的地方,他面前的宽椅上,坐的正是今日的审讯官。
衡沚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胳膊搭在扶手上,瞧着是混不吝。
这个所谓的“刺客”,便是昨日围在山庄四周的两队士兵所抓到的。
说来也算他自己倒霉。能来做刺客的,要么是身手了得,要么胜在思路清晰。这位足够冷静,逃生路线策划得相当周密。
可身手功夫太差了,跑也跑不过衡沚从巡防营调来的精兵四面八方来包抄,便被轻易抓住了。
说好听点,就是当世荆轲。
此时巡防营的立功,便显得衡沚在巡防营做协同督军时,给早训加上的跑圈是十分有必要的。
恪州在边城修筑了更高更牢固的石墙之后,更北处草原的游北人便不太敢轻易进犯了。在这之后,日子便安生直到现在。
俗话说温饱思□□,闲得久了,军中的运转便会生锈。而生锈的钝感在恪州体现得更加透彻。
虽说也才五年之久,但五年里衡启放纵沉湎。别说练兵懈怠,就连日常州务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主帅都温香软玉地歇着了,曾经苦守一方要塞的上上下下,便也开始懈怠。
士兵有样学样,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日常的操练,若是无人督察,便如同老翁晒太阳似的在校场散步。
校场上的草长了几寸高,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如游北人的养马之地的草原一般。
衡沚被封的协同督军是个虚衔,当值的第一日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而上至将,下至兵,都无人将他这个少主放在眼中。少主么,多半是来体验生活过了官儿瘾的。待一段时间,吃到苦头也就回都城去了。
直到那年冬日,草原一片荒芜难以为继,游北一小队骑兵在边关偷粮草。衡沚作为副将,将游北人打退至疆域二十里外,受伤流血丝毫不畏,真正坐实了协同督军的名声。
这场仗后,才多多少有人相信,世子不是来玩的。
在这之后,原本的兵马总督华诚旧伤复发,衡沚便接手了早晚训。巡防营作为军中头阵,率先加重了体能训练。
所以能追出几里地生擒刺客,将原州的兵远远甩在身后。两厢显然的差距,也算是小侯爷宽严并济,训出了些成果。
烙铁在火上烤得久了,露出骇人的通红色来。
衡沚一言不发地拿在手中,丝毫不急着逼供。
被关了一天一夜,面前的这人手足均被捆住,蒙着眼塞着嘴,时不时有人来打他一顿。时间节点毫无规律,甚至是想打就打。
除了不害命,一般的皮肉苦也都在这人身上施展了一番,晕了就泼冷水再强迫清醒。
这种一直潜在的畏惧便侵袭了他一天一夜。
人在高度恐惧与紧张的情况之下,十分耗费元气。除了饥渴交加,便是风声鹤唳。如今他已经走到了失控边缘,只消一点点手段,所有的防线便都溃不成军。
不过这种磨人的手段要分人,也就多这位当世荆轲有点用。若是碰上个死士,怕是要废好一阵功夫了。
“谁派你来的。”
跪着的囚徒久不闻人声,偶尔听到一句话,便如盲人不能视物,惊吓得缩了一下四肢。
衡沚这句话,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将人带回来时,队首的校尉搜了身。除了一张包着糖的白纸,什么都没有。
也正是因为这张纸,大致断定了他的来源。
室中久久无声。
每隔一刻钟,衡沚便重复问一遍这句话。
人倒也忠烈,一问两个时辰,都没有一丝要开口的迹象。在这其中,校尉还叫人进来,又打了他几次。
衡沚也不恼,更不厌烦。
天色将将生暗之时,他看了一眼时辰,丢下人出去了。
“把他解下来喂点吃的,别叫人饿死了。”
差事交代给校尉,他目送小侯爷出去,立马叫人送了吃喝来。
“大人,你说这小侯爷是什么意思啊?刺客是咱们好不容易抓住了,这审讯也不经心,还要解下来吃东西。”馒头米汤放在了桌上,兵卒何兴随着校尉出了门,不解地低声问。
校尉哪里知道主子心中想什么弯弯绕绕?
眉头一皱,他不耐烦地回道,“少猜主子的心事,服从军令你不懂吗!”
何兴见搭话没搭到茬儿上,赶快称了几声“是”,进去帮着干活了。
另一边的正厅中——
“这办法,能行吗?”许停舟一边坐着书记,一边心中疑惑。
此时暮色已深,交替轮岗的兵卒们刚刚吃过晚饭,正是疲倦困乏之时。
阿姀在旁边悠闲地喝着茶,“你还能比小侯爷更懂用诡计吗?耐心等着吧。”
透过窗子,阿姀看到雪花时而落在兵卒们手中的火把上,明明暗暗地。
院中安静得不像话,衡沚在后面的厢房中闭目养神。
除了方才许停舟突然的聒噪,便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阿姀多少也等得有些不耐。
实在是没看懂衡沚这是什么计。从那锁着人的牢房中出来,问他讯出些什么,衡沚洗着手,天下太平地对她说什么都没讯出来。
没讯出来?阿姀觉得怪异。
这样下去,生意都要被耽误完了。吴掌柜的儿子上元成婚,这眼看着还有半个月就除夕了。
作为第一个顾客,又是赁主,怎么也得为人家精心筹备吧。
简直愁得要命。
“若是信我,就等着看。”他那一身浓郁的血腥味,又说明刺客那处肯定不是天下太平。
揣着这个疑惑,阿姀等着看,便等到了现在。
眼下这氛围,有一种箭在弦上,顷刻间便要划破静寂的窒息之感。
“哎!”许停舟忽然叫了一声,身体别开凳子站了起来。
听到声音,阿姀立刻转头看去。
是他手中一抖,转换握姿时不慎将笔掉在了纸上。又怕墨汁飞溅弄脏衣服,本能闪躲了一下。
就在这时。
“快来人!刺客跑了!”
阿姀长眉一紧,几乎是立刻看了一眼厢房的方向。
将人放走,是故意的?
厢房的后窗猛地被推响,阿姀也顾不上脚踝还在疼,立刻几步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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