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沚!”
门被推开,衡沚正轻巧地跃上窗沿。
“去追人,你自己小心点。”在这么紧急的关头,他还能散漫地嘱咐了阿姀一句,更显得阿姀的猜测方向是对的了。
接着人影便消失在窗口。
一阵过堂风顺着敞开的窗吹进来,阿姀一时不慎冷得敛了呼吸。
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寥寥无几,看来衡沚功夫不浅。
仔细回想了一下刺客被抓的那一天,尸体存放的那间屋子的窗开着,证明刺客势必是去探查验伤结果的。
也就是说,他有两种预谋的可能性。
第一,人就是他杀的,偷听到既有的验伤结论之后,打算去毁尸灭迹,阻碍他们更深地查下去。
第二,他是得了命令来探查这些消息,下命令的人或许就是买尤潼命的人。
前者不太可能,因为既然是蓄谋杀人,便一定是确认了绝无生还之后才会离开。
最大的可能便是后者,那刺客也便不能称之为刺客,只能叫手脚麻利的探子罢了。
这也便解释了他被人发现之后为何挣脱不过巡防营的兵,因为探子做的是暗活,并不要求很高的拳脚功夫。
两条猜测,倒是都指向同样的一个结论,那便是尤潼知道的东西,一定是有人不想让他知道的。为了排除危险,所以找人杀掉了他。
探子逃走,一定是为了通风报信,完成他的任务。
阿姀捋不通,在此刻突然茅塞顿开。
这一招,原来叫做投石问路。
既然不知道探子的目的,也绝迹问不出幕后主使,不如给他机会让他自己交代出来。
等他跑出了宕山,势必会放松警惕。装作追赶不及之后,探子便会想方设法地去投递消息或者与人接头。
等到再次将他抓住,想要知道的事,便有了更多线索。
今夜刻意松懈的守备,便是这粒石子了。
阿姀忽然想起小时候,怀乘白带她在雪地里抓麻雀。用厨房借来的笸箩和一把小米,在空旷的地面上支起一个简易的陷阱。
只要树枝支起笸箩,有了一个巨大的决口让麻雀觉得尚有路能逃,便能轻而易举地收网。
“宕县之中,有三家驿馆。”阿姀无意识地喃喃道,“城东有一家,是书信驿。城西有两家,分别用马和飞禽……”
为了隔绝有人与游北私联,恪州这地界不仅隘口关口把控极严,就连通信的飞禽也不许百姓私下驯养。
甚至设置了专门射杀这些传信的飞禽。
不管是什么消息,人或者物,必会通过宕县。
没错。
阿姀揣上衡沚的长刀,长裘一裹便冲出了屋子。
等许停舟回过神来,人早就跨上马,飞也似地出了山庄。
“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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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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宕县,城西驿馆。
见天色已晚,且雪大难行。受了今日气候的左右,街上早早没了人。
掌柜的刚刚闭了门,打算熄灯歇息。
哪儿还会有人在这时候来送信?
“咚咚,咚咚咚——”
幽微烛火中,掌柜的回头,看了看刚锁上的门。
一个看着带着斗笠的人影,出现在糊窗的丝绵纸上。
掌柜想了想,“哎!打烊了打烊了,客官明日再来吧!”这么晚来叩门,定是什么紧急的事。
他这里是飞禽驿,官用鹰,民用鸽,这是州府定下的规矩。夜间不好放飞信鹰和信鸽,这即便是办公务的大人们也是知道的,应该不会是当官儿的。
不出半条街,还有一个马驿,夜里送信的人,多半会选那里。
可看眼下的这时辰,快要到了宵禁,想送信出城门,时机上也是紧紧巴巴。
恪州主城以及三道各县,有无数个这样在州府支持之下设立的驿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无一例外,都是秉承着州府的规矩办事。
这时来人,除非是……
“式微,式微,胡不归。”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进门来,字字坚定,字字诛掌柜的心。
他赶快走过去,重又将门打开。
乌色衣服并不显现来人身上的血迹斑斑,他下意识四下望了望,压低斗笠沿径直进了门。
掌柜也探了头四周一望,路上人迹稀少,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他锁紧了门,连窗户都不放心挨个掖了掖。
“不是都说了,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你怎么又来找我!”掌柜回身,饶是刻意压低了声,面上的情绪也将他完全暴露在来人视野之中。
“最后一次。”捂住胸前伤口,人抬起头来,正是刚刚逃下山的探子。
掌柜难以自抑,双手抱住了头,“张十六,你就收手吧!你每次来,我哪次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帮你们办事?我儿才刚刚生下来,我不想再玩命了!”
探子名叫张十六,四年之前在虎口之下救下了一个名叫赵卓的人。
赵卓早年家中获罪,家破人亡。他早早开始随胡商行走商事,卖苦力活儿攒下了些钱之后开了个小小的铺子。
谁知在送货的路上突遇跑到官道儿上溜达的大虫,给赵卓吓得半死。张十六背着弓,在远处看见,冷静地一箭射中了大虫的前腿。
赵卓听到张十六大喊一声“快跑”,才哆哆嗦嗦逃命过去。之后便脑中一空,惊惧过头昏得意识不清。
张十六为他请了大夫,容他在草屋中住了些日子。失魂治好之后,两人便成为了朋友。
赵卓那艰难的生意,没两年便经营不善。加之成亲强装面子花了许多钱,还在僧人那儿贷了不少钱,是以最终以破产告终。
又是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这是赵卓人生的第三次失败。
在赵卓无比绝望返回宕县之时,张十六忽然给他指了条路。
张十六说自己的友人在城中开了一家驿馆,正愁没有打杂的伙计,因为开不了太高的工钱无人来应聘。若是不嫌弃,赵卓可以去试试。
这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炬火,重新点燃了赵卓生的希望。
他当然是愿意的,很快便带着妻子住进了飞禽驿。
原本想着,就是一家普通的驿馆,还背靠官府应当能安稳度日。可是渐渐地,赵卓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前前后后,有大概四五次,赵卓发现有衣上绣着“北”字的,常常带着血来送一个褐色的布包。而衣上有“邑”字的,则每次来将布包取走。
起初怀疑是客人特殊的联络方式,做驿馆的也讲究不问不查,所以便没再关注。
直到之后的某一夜,掌柜趁夜抬进了一具死透的尸体,将尸首的脸都刮花,叫赵卓跟他半夜去山中挖坑埋人。
赵卓吓极了,从没见过掌柜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赵卓害怕被杀,便跟着干了。
没几日他又见到了张十六,却发现张十六手中也拿着同样的褐色布包。于是他终于忍不住,截住了张十六询问。
这一问,便将自己搭进了一片刀山火海。
张十六坦白,自己和掌柜都是为一个江湖组织办事的,往来的都是江湖消息。随之便循循善诱,用高价报酬,想要将赵卓拉进伙儿。
赵卓是个胆小的人,尤其是在半辈子经历了各种坎坷曲折之后,更不敢轻易干票大的了。
于是他回绝了张十六,决定离开宕县。
他原本想去恪州,投奔自己远方堂叔。据说人家在恪州做参军,家里应当很是优渥。可借了钱才走到恪州城,却听人说姓赵的参军急病死了。
生前欠了花酒楼一屁股债,妻儿典当家财还清之后,便离开了恪州不知所踪。
就这么一条生路,也被堵死了。
于是赵卓再次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宕县。妻子已经有孕,身体又弱,每天都要去药铺抓药保胎。但家中本就没存下什么钱,这样一来,就更窘迫了。
张十六再次找到了他。
这次赵卓无路可走,只好答应下来。
可他所知道的,张十六所说的,还远远不到危险的程度。
没过多久,掌柜出了一趟远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赵卓便向张十六询问,才知道掌柜已经死在了平川。
平川,傍河而生,是几州交衢之地。
就在掌柜死讯传来的这几日里,中书舍人于替君察考的路上被袭。刺客死了,而被刺的中书舍人侥幸保住了一条命,连夜返回了都城。
两厢联系起来,很难令赵卓不多想。
随后赵卓便成了飞禽驿的新任掌柜。而他也终于知道,这个渗透进州府的所谓江湖组织,根本不是这么简单。
它的名字,叫做“邶堂”,兼具刺探朝堂秘密与刺杀官员。之前赵卓所看到的衣上刺绣,北字与邑字组起来,正是个邶字。
腥风血雨,展现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几次任务之后,赵卓接的人,便成了张十六。
前几日听说山上死了个原州的司兵,张十六匆匆而来,将寄存的行装全部带走。
赵卓颤抖着,问张十六人是不是他杀的,张十六摇了摇头。他这次的任务,是查清原州司兵的死因。
邶堂的上线说,尤潼带着一个主子想要得到的秘密。这本不是难事,可召侯和原州特使,却马不停蹄地进驻了山庄,还带了悍兵将山庄围得水泄不通。
所以张十六才铤而走险,偷偷潜入了山庄中,失利被擒。好在他听清了几人在院中的交谈,去查探尸体发现所言不虚。
本抱着必死的心志,只是可惜无法将消息递出去。可偏生他有了机会逃,所以不管有意无意,他都要得见一面赵卓。
所以赵卓一开门,这次满身是血的,变成了张十六。
那句“式微式微”的暗语,正是诗三百中邶风的一篇。
“我不知你们这么做到底值不值。”赵卓瞧着那双带血的手,握着布包甚至在颤抖,心中便生不忍,“但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没法拒绝你。”
他别过眼去,不再看张十六的满身伤痕。
布包接过来,赵卓从木柜中掏出两瓶创伤药来塞给他,低声道,“事情我会办,趁现在还没人追过来,你赶快跑。”
张十六一愣,攥着那两个小小的瓷瓶。他咧嘴笑了一下,苍白的面色下,显得格外苍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若我能生还,我会来寻你。”
赵卓眼眶酸涩,怕忍不住泪便用袖子蒙住了眼。
再抬起头时,室中早就没了人。门窗都好好地闭着,就像今夜他不曾见过张十六。
赵卓强忍着不再去想这件事的始末,赶快将布包放在老地方藏好,才准备上楼睡觉。
他的幼子也体弱,夜里时常啼哭。可今夜不知怎么,竟得了好睡。
这算是宽慰了赵卓一二。
而这安慰没及心底,催命般的敲门声,就又响起了。
……
宕县城外。
距城门不过数里之外的小树林里,曲腿坐着个守株待兔的小侯爷。
他的一双眼,再暗夜之中如同寒潭深水,静静注视着城门的几簇篝火。
从山庄追出来后,衡沚先是紧跟了探子一段路程。到他出现体力下降时,衡沚便也自觉降了速度。一是为了让对方放松戒备,二来也是给自己节省体力。
发现被拉开了一段距离,探子果然犹豫一二,往宕县城中去了。
见与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衡沚放弃了跟进城,反而守在了城外。
宕县的地理位置与旁的县城不同,背后是骛岭高山,向前才是平路。山上有岗哨,到了冬日又是夜里,戒备得更严。
刚刚下山,他逃生不可能走回头路,何况还要传信。所以衡沚赌了一把,赌至多明天早上,他一定会混迹出城。
可这个通宵,到底是没有通宵成。
已经宵禁,将要闭上的城门,忽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轰然打破了宵禁的宁静。
狂悖的马蹄声似踏破青天的雷,重重笃响了泥土混杂雪水的地面。
衡沚如弓弦般弹起,穿出了林子。
果然是改换装束的探子,那被校尉打折的右臂,还诡异地垂在身侧。左手驭马,歪歪晃晃横冲直撞。
黑暗中忽然闪出一人,马被惊得高高抬起了前蹄。
人身挡马,虽然看起来不可理喻,但要的,便是惊马之后人仰马翻的效果。
张十六一惊,来不及约束缰绳,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
而这马蹄声,却仍未停息。
半阖的城门中,竟又冲出一骑,策马之声高昂,回响在厚重的城墙前。
衡沚微微一笑,看着前方勒马的人。
这样的骑术,比之张十六的拙劣左手而言,便显得宛如游龙。
马上的少女高束马尾,神色坚毅,像是从古传说中走出的女将军。
没想到今夜守的兔,意外地多了一只可以充当好猎手的,他的家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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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式微式微”与“岂曰无衣”两句均出自《诗经》;
②“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一句化用《出师表》。
阿姀,一只顶着铠甲威风凛凛的,,将军兔→v→
已经在脑补被银冠压下的兔耳朵垂在两边,有点神气
第25章 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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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山路里,两匹马悠悠踏着步子,上坐两人,如同门神似的押着张十六前进。
绳子分别捆在张十六左右手上,用了个老办法,一手一边和马鞍绑在一起。
阿姀有点神清气爽。
她仿佛真的是刚刚得胜归来的将军,可心中的愉悦一点点藏不住,又暴露出狡兔的本质。
从前她为鱼肉,只能被捆着。今日换她做了别人的刀俎,才知道这种捆法它确实是令人受用啊。
当然,仅限于捆人的受用。
被迫展开双臂,踉踉跄跄走着的张十六,就不这么受用了。
右臂上的伤此刻被他的姿势牵动着,戳心地疼。衣物也贴在了伤口上,张十六敏锐地发觉,伤口又在流血了。
他从飞禽驿出来,还特意观察了四周的情况。而张十六因为没有背后长眼,所以根本看不到他迅速离去之后,阿姀从墙边冒出来的半个脑袋。
这谁能预料得到呢。
赵卓将东西藏在了前堂的柜子夹层中。那木柜平时看起来毫不起眼,却可以抽出夹层,在最里侧的接缝处有一个藏东西的间隙。
阿姀当时就站在铺面的后面,轻轻划破了丝绵纸,身体借助楼梯隐匿,趁机看清了全过程。
赵卓当时整个沉溺在自己心中滔天骇浪般的情绪中,也根本无法关照到四周环境有何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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