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沚一手撑在树上,任由阿姀把汤婆子又塞回他手中,“快把你这热的酒先喝掉!”
手摸到背后,尽管瞧不太出来颜色深浅,那浓重的腥味和衣服裂开的长度,也让阿姀明白,这是多么长的一道伤口。
剩下的地方,比之这一道虽然算是小伤,可加起来浑身也只有胸口算是有块好地方了。
阿姀不忍心,手顿在半空不敢碰,一时低头沉默无言。
方才滚落林中的时候,她真是怕极了。求生的欲望使她忘记了什么男女之防,什么利益同盟,只顾得上往衡沚的怀里钻。
也大概是发觉到她缩的动作,衡沚在失重不停滚落的过程中,还特地将她整个人裹紧,手臂将阿姀的脑袋包裹严实了。
这也是为什么两人伤情悬殊的原因吧。
阿姀走回他面前,“我们赶快走。”
说着想去扶他,可手还没搭在他肩膀上,衡沚忽然眉头一紧,整个人脱力地往下摔。
阿姀眼疾手快,赶快凑上去架住他。
这大概是小侯爷最狼狈的一天了,失去意识之前,衡沚察觉自己整个人都窝进了阿姀怀中,方才的景象,如今角色调换了过来。
她的身体是热的,心脏鲜活地跳动着。
还记着左边肩膀的伤,衡沚竟都是向右边靠着她的,阿姀沉沉叹了口气。
你这样,一码是一码的明白帐,可就真不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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宕山汤的厅堂中,云鲤已经急疯了。
“哎,这云程怎么还没回来啊。”云鲤一手握拳,一下又一下砸在托着的右手掌上,在门前来回踱步。“要是真出事可怎么办呢……”
周嫂子坐在后面,也是一样的面色凝重,“你先别急,你家夫人说是去办事的,说不定是不能叫咱们知道的事,先别往坏处去想。”
走的时候确实只说了是急事,连云程都被留在了宕山汤等着。周嫂子当时见阿姀神情认真,收拾东西也匆忙,便也不能多问。
万一是与小侯爷有关的事呢,那他们是不能插手的。
可说来也怪,这都几天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云程今日出去探信,正好碰到搜寻而来的一队原州兵,才知自从那夜里召侯同夫人一起去追逃跑的探子,至今未归。
一听这话,云程便也着急了。雪大难行,两队人轮换着出来找人。今日他们是走得失了方向,才摸索到这儿来的。
可温泉与那山庄之间,也起码隔了大半个山头。
云程赶忙下山,往原州校尉说的宕县城中寻去。
城守派出的那六个士兵,一个都没回来,他提心吊着胆子,也有几夜没睡好了。云程手握令牌,气势汹汹而来,一问才知他两个主子早就返程,却失去了音讯。
这倒难了。宕山这么大,就算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也要好几天的功夫。若是他们遇袭受了伤,或被雪挡住去路,那便凶多吉少了。
云程匆匆赶去宕县公堂,调出了所有的守卫,带上衣食炭火,真去翻山了。
而众人眼中已经生死不明的两个人,此时一躺一坐,默默地看着窗外已经两天两夜不停的大雪。
那时阿姀拖着衡沚,一边在林中艰难地穿行,一边时不时用手探一探衡沚的鼻息,生怕他扛不住。
我都给你爹哭过坟,可不兴再让我给你哭一次了吧?
所幸的是,阿姀走了不久,就在小道上眼尖地看见了一处朦胧的灯火。她几乎眼睛都亮了,将衡沚扶靠在树干上,小跑上去寻人。
“有人在吗?”她急促地喊着,拍了拍木门。
居住在此的,是山中的猎户。
山中刚走了一行土匪一般的人,猎户心中生疑,有些不敢开门。
可是好不容易碰到人,要是放弃了上哪儿再找下一个人去?
阿姀顶着寒风,在门外求了许久,“求您行行好,我与郎君途中被歹人所劫,郎君受了很重的伤,求您救救命!”
狠狠撞了一下自己的伤口,阿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很快话中便带上了泪腔。
等猎户终于不忍心开门时,见到的便是小娘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肝肠寸断。
阿姀:废话,快疼死了。
“唉,进来吧进来吧。”
于是他们便暂且在猎户家中住了下来。只可惜这里是临时驻扎的小屋,并没有太多的吃食与药品。
猎户倒是会包扎伤口,但是也缺少纱布伤药。阿姀见张十六那药,瓶子与普通的伤药不同,怕猎户起疑心,不敢在他面前用。
最后好说歹说,阿姀都将发冠上的玉扣解下来送给了猎户,才说动他待天亮了到山脚下的家中带些过来。
那是最难熬的一个夜晚,衡沚伤口发炎,浑身烧得滚烫。烈酒浸湿帕子,将他身上每一处都擦过了,才总算没有更严重的迹象。
烛火伴着阿姀,彻夜未熄。
天蒙蒙亮时,衡沚总算是醒了。
他烧得嗓字子也是喑哑的,阿姀见他嘴唇微动,凑过去仔细一听,说的是“是在哪儿。”
总算是松了口气,看着衡沚潮红的双颊,阿姀笑言,“这儿啊,这是地府啊,咱俩都死一回了。”
衡沚仍旧昏头地烧着,费劲地扯出个笑来,人又阖上了眼睛。
一种叫做劫后余生的庆幸,充满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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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姀:最受不了亏欠人家了QAQ
不正经的作者留言:
(大声)(拍拍话筒)咳!歪歪歪!一二三三二一!恭祝大家元宵节快乐!顺便祝我的宝贝闺女阿姀生辰快乐,新岁添新喜,养好这点伤,马上就可以甜甜啦!
第27章 邶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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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条和药瓶摊开来,放在面前的木凳上。
衡沚背上的伤很深,还是猎户帮他缝了起来,此时坐卧不得,就只能交叠着手臂趴着。
“你看这个布条,有什么想法吗?”
布条的材质,是一种麻布。这种布料透气性极强,就是不太舒服,一般只用在丧服上,刻意显现出孝子贤孙有多能吃苦。
不过这种布料在恪州卖得很贵。这是一种很细的麻布,只能由人手工编织。恪州多桑蚕,纺织一类也不擅长,便将原料卖去蜀地,再由蜀地加工成锦缎一类的贩出。
是以蜀地会以一些低于市场价格的价钱,将成品再卖回恪州。
一般人也穿不起蚕丝,多数是棉布做衣裳。
阿姀之前刚好去街上看过行情,恪州世面上用来做丧服的麻布要贵一些,也是从别地贩来的。
那么邶堂中所有的打手,包括张十六身上穿的衣服,全是这种黑麻布,就说明这个组织势必不在恪州三道境内。
“有绣字。”衡沚用指腹在布料上摩挲着,摸出个轮廓不清的字来。
“没错。”阿姀紧接着说道,“绣线的颜色和衣服一模一样,所以很难分辨。但是你若沿着它的轮廓感受一下,便会发现。”
“是个邑字。”衡沚微收长眉,“邑……你说这个组织叫邶堂,那邑岂不是邶字的一边?”
如果要能抓到衣角绣着不同字的两个人,想必能逼问出一些东西来。可是现在别说是两个人,就连原本抓住的张十六都按照计划放走了。
得此失彼,也不知道是掉了西瓜还是掉了芝麻。
线索到这里,似乎就中断了。
阿姀又将药瓶递给衡沚,“不过这个瓶子,我不是很了解,但似乎与一般的伤药很不同?”
药瓶是瓷质的,小小的扁葫芦形状。烧成了清亮的月白色,瓶口处用一个软木塞子塞住。一连两个,都是完全相同的形状。
同样,瓶底下没有写明的落款,只有烧制之前刻得凹进去的几条长度不同的横条。
衡沚脑中飞速思考,下意识眯了眯眼。
“你觉得这个像什么?”
瓶底的方向朝向阿姀,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不知道,卦象吗?我也不懂这个。”
虽说确实不懂,但话说出口之后,阿姀突然开始反思。
既然已经做起了白事生意,那么八卦风水之类的也应该学一学吧?
看个吉日或者风水什么的,到时候能把风水先生的钱也一并挣了……
“这是坎卦。”衡沚在一旁的水碗中沾湿食指,在床边的木沿上完整地将卦象写画出来,“烧在瓶底本就受火不匀,不易看出模样。坎卦应水,是在正北方。”
“正北方……”阿姀思索着,“先前的绣字是邑,这次是北,那就正好凑成了一个邶字。看来这邶堂中分工明确,互相往来的关系也不大。”
就连药品这种东西,也要刻上不同的标记,可见是分属两派。
又联想起之前张十六那蹩脚功夫,他根本不会武,想来“邑”派是专门负责消息流通的。而“北”派,有专门的制药,应该是与那日夜里的一伙人一样,负责杀人越货的。
“不止这些。”衡沚又说,“看这瓷瓶的形制,不像普通的民窑。在北地,有水质与泥土不同之因,是烧不出这样的月白色的,而且……”
阿姀忽然茅塞顿开,接着话茬继续道,“而且北地尚浓色不尚浅色,从一般的饮食器具到陈列摆设,一应没有颜色很浅的。”
衡沚翘起嘴角,“观察得很细么。”
那是。阿姀骄矜地笑了笑。
前些日子铺子里装饰,阿姀就见那砖红色的茶具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办红事的地方用这个尚且应景,但在办白事的那部分,却用红色杯盏,就显得人不太聪明了。
为此,阿姀特地与周嫂子一起,走访了许多店铺。可见到的不是砖红便是赭石,特别一些的有靛蓝,或者是乌色、漆色,总之也不太符合白事的基调。
喝茶这事,要是用颜色重的杯子,根本看不出茶色来。
挑不出来,最后阿姀只好将靛蓝与乌色各买了一套,先将就着用了。原本的打算是以后见着了再添置,不想现在这处细节就派上了用场。
吴掌柜恰好是开药铺的,他的杏安堂中也没有这样的瓶子,瞧着很多都是赭石的。
“说得不错。”衡沚趴得有点难受,动了动身体,“所以这个邶堂,应该不会设立是在北地一带。蜀地善丝织,豫州善烧瓷,多半在这两地一带。”
说到蜀中,衡沚很难不想起,阿姀那时站在私宅门前说下一处要去蜀中的话。不过这地方有什么好的?又湿热,又有很多虫子。
冬日无大雪,也很少有广阔的草场来跑马。
都城虽然居中,也算是北方气候,她竟然会习惯蜀中的饮食起居吗?
不过他大约是忘了,公主早就不是让人捧在掌上的那个公主了。
正经话是,蜀中乃是王宣做主的地方。王宣此人本就放浪形骸,做事更是嚣张狂悖。
早年间因为家中的荣耀,才被封了蜀中侯,本是当个闲官去打发的。
蜀地多山,山间便多匪。匪患困扰了蜀地民众许久,等来了个新封的蜀中侯后,百姓们很希望新官上任,能改善他们的苦命生活。
王宣确实做了。
他趁一个半亮不亮的天色,临时起意带了一百来号家兵,摸上了那时最大的山匪寨子。
山匪一向是为所欲为惯了的,便压根没将王宣放在心上。
守门的几个小喽啰要睡不睡,已经昏昏沉沉。王宣命人放了几条毒蛇上去,一声不响地就解决掉了。
然后兵分前后,一边烧人家的粮仓,一边用燃了火油的箭,指挥弓箭兵站在寨子外的高地上往进射。
等到山匪头子开始慌忙逃窜,王宣早站在石头上看了半天热闹了。
火顺着寨子,烧了半个山头。整整十天,不熄不止。直到雨季到了,山里下了一场大雨,火才终于止住。
王宣就此,在蜀中确立了威名。
可他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山匪死绝了,就换做是他来压榨百姓了。
王宣有脑子有手段,比山匪横行多了,也深知割韭菜不能一次性拔根儿的道理。
压榨着,压榨着,时而养一养,再接着压榨。
就如同这丝织业,算是蜀中特色,从事的人多,活儿又精细,税收也一番翻一番地加重。所以卖往外地也贵得离谱。
“那眼下的线索便是。”阿姀将布条和瓷瓶放在一起,“先是发现了打探消息的张十六,然后故意放跑了他,他脑子不清醒往邶堂的据点跑,让我发现了他的同伙。”
听着这番形容,衡沚轻笑了一声。阿姀说话一直挺有趣的,偶尔像说书似的波澜起伏。
“他的同伙是飞禽驿的掌柜赵卓,与妻女同住,负责将张十六给的消息传递出去。因为掌握了驿站,所以他们放飞的鸽子和鹰不会被岗哨射杀。”
“张十六被我们抓住,随即就有一伙北派的人来杀人。虽然不知是杀我们救张十六,还是连张十六也一起杀了,总之说明邶堂办事十分谨慎残忍,是不允许有任何意外的。”
“确是如此。”衡沚垂眸,将两人的水碗都添满。
“最后便是邶堂最大的嫌疑是设立在蜀中,他们看起来装备很好,不缺钱。”阿姀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下来,“有点不对。不管他们是倚靠什么为钱财来源的手段,我都不觉得能在王宣这个扒皮鬼手下得到多少钱。”
况且蜀中虽富,也不至于连个江湖组织的小药瓶都用这么贵的瓷器。
所以。
他们背后必有朝廷中人的支撑!
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邶堂追查尤潼,如果张十六说的是真的,那么邶堂很有可能是受幕后主谋的指使,先杀人灭口,再故意打探消息,转移查案的视线。
那么。
“我们得赶快回去!”阿姀一把抓住衡沚的手腕,“这几日失联,保不准山庄里的人都出来找人了,那尸体就无人看管了!”
衡沚欲启唇,木门忽然吱呀一声想了起来。
裹挟着寒风碎雪片,是猎户穿戴得严严实实,来给他们送饭了。
猎户家住山脚下,回去拿药来时,他好心的妻子听说郎君救的是一对小夫妻,便善心大发,顿顿做好了饭叫自己郎君送来。
阿姀大致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今日还不到晌午,怎么人就来了?
衡沚与阿姀相视,彼此的目光里皆写着不信。
“您怎么这么早便来了?”阿姀转换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伸出右手去接竹篮。
“我那夫人心热,连自己吃的饭都做早了。”他虽瞧着凶,不大笑,可是搭起话来,遣词也是一套一套的。
阿姀本就杏眼圆圆,笑起来两靥浅浅凹出个窝,一点不像有心眼儿的样子。
猎户看着她,便不同寻常地多叮嘱了一句,“对了,来时我远远看见附近有野兽出没,你没事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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