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沚微微低头,人垂头进臂弯里,他就只能看到点头发梢了。
待云程新烧了水进来泡茶,他家新夫人早困得睡着了。
“你出去吧。”
“是。”云程将水倒好,便乖觉地出去了。
衡沚站起来,将自己绑好的外衫解开,免去这些布料的掣肘,打算将人抱去床上睡。
他丝毫不怕自己才长好的伤口崩开,手臂横在阿姀的颈后,打算去扶她的膝弯。
可是刚刚一动,阿姀便又模模糊糊醒来了,“嗯?没事,我自己去睡,你别扯着伤了。”说罢,便从刚刚那个几乎相拥的姿势中抽离出来,打着哈欠自己去了内室。
“你也早点睡。”
话音传来,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房中,怀中空荡荡的小侯爷。
衡沚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回到了内室。阿姀已经躺在那条小卧榻睡得很熟了,黑暗中她的五官一概看不清,只能发觉投在她鼻梁上的幽微月光。
第二日换了人,成了衡沚起了个大早。他洗漱之后,便叫云程去传吴掌柜,同他细聊了一次。
走出书房门时,吴掌柜都云里雾里,大约最近确实忙家中喜事,有些昏头转向了。只听到小侯爷咬重了“别太勤”几个字,尚斟酌不明。
“哎云大人!”吴掌柜叫住擦身而过的云程,“劳你指点我,我可是最近耽误了什么事?”
云程先是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摇摇头。吴掌柜人纯良,根本不晓得他们这位小侯爷矫情起来,是多么能咬文嚼字。
“说不好,您啊,赶快将这喜事办完,就万事大吉了。”他也不用半夜打盹儿到一半,还得烧水找厨房煮面去了。
很快便到了正月十五。
今日是吴掌柜家大喜的日子,娶的是元柳巷秀才刘家的女儿乐娘。阿姀和周嫂子早早便去吴掌柜家中,随时为突发情况查陋补缺。
相比起阿姀以前在都城时,见过的一些官员家中的喜事,吴掌柜这样平民家中,显然简单了很多。可却十分温馨热闹。
来宾们都在堂中笑闹着,看新人拜天地父母。酒宴是自己雇了厨子来做的,荤素皆宜,主宾尽兴。吴掌柜为人正直和善,是以愿意来他家添喜的人也很多。
连门外玩乐的孩子们,都有红枣桂圆吃。
吴掌柜夫妇盛情难却,阿姀便与周嫂子留下吃了酒。
“怎么,你才刚成婚,就开始羡慕人家办婚仪了?”周嫂子见阿姀一路笑眯眯,比平时都古道热肠些,不由打趣她。
阿姀夹了一块鱼,哭笑不得,“哪儿就有了?你又乱说。”
“不过说真的。”周嫂子见那鱼阿姀喜欢,便用了双新筷又给她夹了些,“今日是上元呢,一会儿出去看花灯吗?”
阿姀斟酌着,有些举棋不定。去看也好,从来没感受过恪州的上元是什么样子,不过这几日铺中上上下下都劳碌许久,想让郑大他们早些回去,阿姀本想自己去看店的。
“还是说,你郎君约你去看灯了?”周嫂子眉开眼笑地,还用肩膀拱了阿姀一下。
阿姀笑得捂着脸。
平时在外,为了不走漏声色,周嫂子称呼衡沚都免去敬称,叫做阿姀的郎君。此时这满眼喜庆的红色,倒让阿姀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成亲,那日晴雪莹然的样子来。
这一声“郎君”,听起来也就多了点亲昵的意味。
“去,去,去,我当然陪你去。”阿姀赶快截住了话头。
从吴掌柜家中出来,天色尚好。按着惯例,行街串巷的卖灯人,与街上的耍戏,已经在暮色中火热地筹备起来了。
近日化雪,冷得异常,好在今日是能看见圆月了。
未婚的年轻男女,会借漂亮的灯火,和宛转的灯谜来笃定彼此的情谊。
阿姀穿着红色的袄子笑得眉眼弯弯。
“先去东街吧?那边近护城河,还能看到河里的灯。”周嫂子看中她高兴,便提议道。
阿姀的高兴,并不只是为了圆满地完成了铺子的第一单。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喜欢人来人往,喜欢热闹的上元佳节。
许多人换了红色的衣服,举着颜色艳丽的鱼灯,已经在街道穿行着。
美轮美奂,令人目不暇接。
“欸你看这个!”周嫂子一眼望见卖各色花灯的,指给阿姀看,“我觉得这个好看。”她指着的是一盏荷花样的等,灯芯烛火映照着,显得花瓣生动宛转。
阿姀不爱花扥形状,便买了一盏小小的鲤鱼灯拎在手中。是见到刚才街上舞鱼灯的人们,举着的灯颜色艳丽,看到这盏便觉得像是做成了微型,不由喜爱。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刚开始两人还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随人群的熙攘,说话声越来越大,最后干脆与周嫂子散了方向。
“这么多人啊。”阿姀怕周嫂子被挤丢,站在原地四处望着。
果然,是因为舞龙的行伍开始在街上穿行,周嫂子被挤到街对面去了。
两人无奈一笑,周嫂子便比划着手势,与她说在护城河边汇合。
阿姀也没办法,跟着人流不断向前,也看不到路。停下步子时,已经被挤到了护城河桥边。
旁边的手艺人们,隔着老远在打火花,更是炫丽耀眼。
看着惊险刺激的场面,阿姀也围在边上看。将灯夹在臂弯,也鼓掌叫着好。
烟火便是这时响起来的。
像是打火花放大了十数倍,一声惊雷般的响声,烟火冲上暗蓝的天际,迟延了几秒又砰地一声炸开。
人群之中有对烟火的惊喜叫声,也有孩子害怕而传来的哭声。
阿姀不由抬头望着,眼中倒映着莹亮一片。冷冽的空气里,忽而传来硝石火药的味道。
上元烟火。
这是阿姀十八岁的生辰。
不远的河对岸,一片空荡荡的平地上,爆竹一个个垒着,几乎让捏着火折子的人没有下脚之地。
衡沚半束长发,如往常一般穿着件皦玉色的锦衣,用手将长袖挽住,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小臂来,弯腰将它们一个个点燃。
阿姀不在的时候里,他亲自去城郊找了家爆竹铺子,挨个挑选的。
其实也算是相熟。小时候衡沚见别人都有爆竹玩,便去找衡启要买。衡启自然懒得应付他,最后还是母亲徐氏带着他买的。
哪儿有人家是母亲带着儿子放烟火的?徐夫人虽然胆子小,可因为儿子喜欢,便壮着胆子为他放。
当时便是来这家铺子。一转眼已是十载,做爆竹的人都从老翁,变成了老翁的儿子。
衡沚正巧借这个机会,看看他们家爆竹的成色。若是绚丽饱满,不妨替阿姀牵个线,她的这桩生意便也能谈成了。
如今看来,质量倒还不错。
阿姀沿着护栏一直走,直到尽头人烟稀少。她心中总有一种没由来的确认,觉得这一定是衡沚。硝石的味道,与她前两日在衡沚身上闻到的很像。
这种毫无根据的想法牵动着她沿着河岸寻找。
直到一眼在河对岸望见了他。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不动声色地,隔着一条宁静的河,他们在人群中精准捕捉到了彼此。
小侯爷看着他的夫人,小侯夫人也看着她的郎君。
即便衣袍宽大,衡沚也身姿挺拔地站着,似是骛岭云山雾海。望着对岸眉眼生动的阿姀,迟缓地弯了弯唇。
今辰时分,专门拿去让云鲤悄悄梳在阿姀头上花盛,也牢牢地卧在她乌黑的发髻上。那是院子里新开的玉兰花模样,既不过分艳俗,也有早春的娇俏。
很配她。
他们如同守着规矩的,一年才得一见的有情人。
身旁的人以为她是近乡情更怯,笑着催促,“姑娘,瞧你这么盯着,多好的上元节,快去见情郎啊!”
鲤鱼灯还澄澄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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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嫂子:给一些就算是假的小情侣找一些真的成为小情侣的机会(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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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正经作者感言:谢谢“难”同学的营养液呀~屑作者借花献佛,把小衡点的烟花献给你看(bushi)感谢支持啦~
第30章 相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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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走在河堤上。
“一会儿回去,云鲤特意给你留了元宵。”良久的沉默之后,衡沚先挑起了话头。
自从刚刚阿姀在人群怂恿下,心一热,志一横,就跨过桥走了过来,她便有些后悔。
衡沚与她之间,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阿姀既不打算长留在这儿,且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做,就更该把心收一收才对。
是以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过来,也没话好说,只好沉默地跟着衡沚走。
“是吗。”阿姀勉强笑了一下,“今日早上,隔壁的王大娘也送了我元宵,还在铺子里放着。”
河边风大,阿姀的鲤鱼灯里的烛火叫风吹得飘忽不定,眼看着就要烧到边缘上了。衡沚一伸手臂,长袖作挡,护住了她的灯。
阿姀的步子倏地也被他长袖所遮,顿在了原地。
任路过的谁来看,这都是一副恩爱的场面。
可见事实如何,也不一定亲眼所见就能定论。
今日在高堂之上,傧相对新人们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此后即便有磋磨,也想想琴瑟和鸣的如今,执手将日子过下去。
这句话若是套用在他们身上,阿姀忽然想,恩是很长的,情却是没有的。
阿姀低头看着灯,笑了一下,“小侯爷可见,是个知冷热的贴心人。”接着又道,“身为朋友,实在是很仗义的。无论是上次舍命相救,还是今日送我的烟火。”
衡沚的侧脸在底下灯火的映照中,显得锐意霎减,如节日本身一般温和。
“公主的过去,与如今也是大不一样,我做的也不算多。”平日里他偶尔会叫公主,可每次听起来都是谈笑的意味。
今日这话,却真的显得疏离了很多。
那天夜里一个未成行的怀抱,似乎让两个人都猛地清醒了些。
“小点声,别让人听到了。”阿姀干脆把灯直接给他,省得在自己手中两下吹燃了,“今日吴掌柜家的婚事,办得很顺利,说起来还要感谢小侯爷为我牵线。”
衡沚回过身来,恢复了些距离,“好说。”
“来而不往非礼,接下来我也应当回报小侯爷。毕竟,咱们也算是休戚与共的同盟呢。”阿姀澄净的眸子一抬,对上了衡沚的双眼。
衡沚看似体贴入微,让阿姀在尤潼一事中做了明面上的主导,实则在山庄中走的每一步都稳健得恰到好处。
新帝忌惮的多,衡沚好不容易才递上了机会让新帝觉得已经拿捏住了他,如果这时候真的帮李崇玄将案子查清,对于这种重情的武将来说,肯定承了衡沚一个人情。
远在都城的新帝既然能那么快收到消息,那说明他肯定也想得到这层。同理,恪州与原州的来往过密,衡沚自然也知道不是件好事。
在衡沚袭爵之前,李崇玄与衡启心照不宣,都一直保持着看似无关疏离的关系,也不至于疏离得太远。是以李崇玄借故不去吊唁衡启,而参加了衡沚的婚仪。这落在新帝眼中,就是既不疏离,也不亲切。
可是斯人已逝,对于衡沚与李崇玄来说,又是另一重关系了。婚宴已过,再承一个协查的人情,便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往来平衡。
两州连起来,骛岭于中央,就占了大崇西北全部边关。既是胡商往来的长廊,便就已有自然形成的商贸关系了。
所以查不出来,对衡沚来说其实是好事。
衡沚倒没想到阿姀一早看得如此通透,略一思量,还是说道,“记得魏虢晖吗?”
“你是说。”阿姀长眉微收,想了想,“铲雪那次,将你诓来东街的那个工曹?”
走到了另一边的桥头,人声熙攘起来。衡沚见势,抬起手将阿姀往里挡了挡。
“是,我们走的期间,一直在找人查他。魏虢晖一个小小工曹,不过从六品,不会胆子大到冒这个风险,做这么容易被识破的局。一定有人与他应和,在替背后的人办事。”
密信是今日早上才呈到衡沚案头的,仔细地记录了年前这两月魏虢晖的动向。果然不出衡沚所料,等他不在城中时,魏虢晖与他背后的人就变得活跃起来。
“你找郑大铲雪,是在他们计划之外的事。”
经这么一提醒,阿姀心中忽然有了答案,“你是说……”
也算是有些默契,阿姀没将人名在人堆里明说,衡沚给的,也是一个十分肯定的目光。
“怪不得。”阿姀喃喃着,“我就知道他肯定没这么简单。”
衡沚便继续点她,“尤其吴掌柜家的事做得好,你的名声马上就会散出去。魏虢晖没办好事,肯定得了他主子不少追责,他又不是轻易吃亏的人。最近几日,在铺中留点心。”
“我知道。”阿姀轻声应下,“其实一开始四周的街邻便提醒了我,心理准备多少也做了点。”
舞鱼灯的手艺人还在走街串巷地挥动着长灯,爱热闹的孩子们也跟着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衡沚准备好的一句话,此时正如同他们等在原地让孩子们过去一般,已经在嘴边等着了。
“何况不是还有郑大和他兄弟们吗?”阿姀仰头,笑盈盈看着衡沚。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今日为添喜,换得比往日浓郁些的妆容。其实衡沚也看不太出来女孩子上妆,只是唇色比往常红了些,像饱满欲滴的樱桃。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
原本接着的话,是若不放心我替你盯着,结果公主确实不同寻常,不着痕迹地将他这句话搪塞了回去。
“你真是……”衡沚笑了声,而后便尽在不言中。
阿姀也平视回前方,不由地笑得更开怀,“过奖了。”
等一路走回去后,阿姀手脚都冰凉僵住了。
今日是上元,也不知到底因为哪个由头,宅中的回廊树梢上,也挂满了黄澄澄的圆灯笼。远远看去,像满梢头的满月似的。
一路上遇见的侍从,皆笑着同两人行礼问好。
“灯先熄了?”走到主院门前,衡沚将保护得完好的鲤鱼灯提起了些,问身边的人。
阿姀又困又冷又饿,但她此时更像睡觉,所以随便应了一声。
衡沚吹熄了里头的烛火,霎时两人之间便暗了下来。
抬步欲进门,云鲤从侧间探出头来,朗声道,“主子,新夫人,已经将水烧好啦,是否要先沐浴?”
想到热腾腾的浴桶,阿姀顿时灵醒了些,“要!我这便来。”
水是分别烧的,小侯爷同他名义上的夫人,一左一右分别进了两间侧间。为了不显得刻意生分,衡沚还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厨房,嘱咐人煮点元宵送来。
人浸在热水中的一瞬间,阿姀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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