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拿捏这番架子,阿姀甚至有些不习惯。
宫规礼节束缚之下的宣城公主,从来都不曾是她自己。只有逃出了金屋,像只自由的鸟雀,才不白活一遭。
如此危及的关头,想到的竟然是这些,阿姀似笑似嘲,愣愣地看了看手上的桎梏。
小黄门身兼两命,一方面替代新帝而来,一方面又得了薛平的嘱咐,自然不将这个钦犯公主放在眼中,“殿下何必为难我等。敬称您一声殿下,便正将自己视作公主了?哪有皇家的明珠如您这般。”
说着面露鄙夷,嘲笑了一声,“还是乖乖与我等回去复命,咱们彼此便宜。”
阿姀这厢丝毫不受威胁,却衣角一撩,施施然坐下了。
在一干站着的人里,有的还摸不清状况,有的紧张兮兮。来抓人的更是眉头紧蹙,丝毫不敢懈怠。
两年了,没有一个人抓得到这位宣城公主,除了有陛下忘性大的缘故,更多的便是她狡兔三窟。万一一个不留神叫她跑了,可得提头回都城了。
阿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许久不见的中郎将,半晌打了个招呼,“顾将军,倒是许久不见了。”
顾守淳看着公主,亦神色复杂。
他是陈皇后母家表兄一路提拔起来的,陈家对他也算恩重如山。沈琮在位的最后几年,一直打压外戚势力,陈家外放的外放,贬官的贬官,早就不复昔日容光。
顾守淳去送皇后父兄,陈家贴了钱请求他照拂皇后与公主,顾守淳沉重地应下了。
只是没过多久,沈琮驾崩,沈琢上位,陈皇后急病而薨。公主先是被杀了身边侍女仆从,又剥去一切规格待遇,视同囚禁。
顾守淳只在宫禁外围,所知也甚少。新帝杖杀公主侍女时,他见了一面。公主逃出宫时,他悄悄开了角门,放走了她,这是第二面。
那时顾守淳望着沉夜中公主的背影,心想逃吧,越远越好,此生都不要被找到了。
可他何曾想过今日。
故人重逢,难免令人抱憾。
陈家所托,他一件都没有做到。
顾守淳放走了公主,如今也是他,亲自来抓回公主。
黄门不耐烦道,“顾将军,还与她费什么口舌,绑回去了事!”
顾守淳绷着脸,有些怒火上头,沉默了片刻忽而转身,一脚将那黄门踹倒。随着黄门跌倒的动作,身后的架子板凳,跟着倒了一片。
“放肆!”顾守淳横眉冷眼,“小小阉人,也配非议公主?”
那黄门惊痛之下,还有几分不可置信,“顾将军,我也是长秋监的人,你岂可如此放肆!”
今日倒是放肆扎堆儿了,阿姀没绷住,笑了出来。
顾守淳毫不在意,一眼都不再看,“长秋监若有责难,只管来金吾卫所寻我,本将军倒要看看,长秋监如今是什么地位,也配教我金吾卫做事了。”
黄门只是替薛平来的一张嘴,若是得罪了顾守淳,自然回去也不会有人替他撑腰。为了一条命,坏了与金吾卫的关系,在薛平看来一定不值得。
好在他聪明,很快便不吱声了。
阿姀看完一场戏,忍不住叫好,“看来宫中,也不是完全不分尊卑了嘛。顾将军,我无意为难与你,宣旨便是。”
明黄的卷帙一展开,无人不跪伏。
“门下,兹有宣城,慎失年前。元夕之珠,幼挺幽闲。自遗至今,朕忧思甚。既得所踪,命金吾卫中郎将顾守淳,兼长秋监侍,妥还与朝,不得延误。谕令宣示,令知朕意。”
几行做作的字眼念完,阿姀俯下身叩首,举手过头顶,顾守淳将敕令放在了她手中。
好重,她忽而觉得。
这份沉重,不仅在于顾守淳刻意的手重,更在于未来回到都城,阿姀所要做的事。
她心中如明镜一样,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了。
即便门下拟诏辞藻得体,她便不知沈琢心中所恼吗?
“殿下。”顾守淳出声提醒,“当及早启程才是。”
阿姀点点头,“劳烦将军稍候,我这铺子尚有些琐事处理。”
说罢,示意顾守淳揭开镣铐,回到柜台前,提起了笔。
水长东中有一个算一个,都围了过来。
还没想到写些什么,阿姀环视一周,轻笑了一声,“都什么表情,我会吃人不成?”
自然是不会的。
“铺子里的事,一直以来都井井有条的,我想也不必多说什么的。这是我同大家的心血,不能因我便白费了,大家一如既往便是。”阿姀简单道,“至于平州分铺的事,先前与花草掌柜已商议妥当,周嫂子知道该怎么做。”
几个人围作一团,仍是不言不语。
“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她微微笑着,尽管心有不舍,却似乎卸下了什么,轻松了些,“劳烦你们帮我递封信给召侯,相见是等不到了。”
话尾的一丝落寞,有些刺痛了分离在即的几人,周嫂子的眼都红了起来。
笔抬了又放,差点墨汁便跌在了霜花纸上。
上个月收到衡沚来信时,还见他特地夹了两朵边塞寒梅在纸上,阿姀心想礼尚往来,便也买了这昂贵的霜花纸。
可这第一封用霜花纸写就的信,也将成最后一封了。缘分朝深夕浅,也如霜花,今时有,明日无。
阿姀忽而想起,某个清晨衡沚身着甲胄,安静地给他那宝贝玉兰树裹棉布的场景。
那时她靠在窗前,也安静地看他,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清晨。
又想起,去道观问名时,王敬元曾为这树算了一算。
可是如何开花茂盛,也是新岁之景,也瞧不见了。
愿它茂盛,愿他茂盛。
喉间忽有酸涩,等到眼眶忽而热起来,惹得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来保持平静。
阿姀才意识到,当初自己无论是去蜀中,或是想着借故回到都城,这些当时坦荡潇洒的念头,是错得多么离谱。
年幼时,怀乘白爱考究她作文章,阿姀于此一科从来头疼,每每提笔就愁,一两个时辰都写不出一个字来。
少时不知愁滋味,如今也不见得知晓,只是人多了些情,难免强说愁。
一笔一划落下去,以“万望千岁”四字收了尾,这一年偷来的宁静也算回忆已了。
金吾卫紧紧环绕之下,阿姀登上了那辆收束自由的马车。
窗外的景色一如往常,长街仍是熙来攘往,对面的大娘还在捞着热腾腾的面,隔壁的冯大哥刚酿好了新的酒。
若一切顺利,能得到心中的答案,没死在宫中的话,那也不过是像个物件一般随意和亲罢了。在路上若能再逃出来,也就还有机会再见他一次。
只是见见,阿姀放下车帘,点到为止。
天色阴沉,许是在折柳相送吧。
雁去无声,簌簌大雪落了又落。
新雪叠旧冰,楼关一连旬日无晴。
兵马粮草有限,游北大军不得不再次思考攻城的打算。
西门处果然不出衡沚所料,有了些人浑水摸鱼进城去,在他的授意下,刻意提拔起来的那两个陪戎校尉恰好经管此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人放了进去。
而后跟踪下来,探子直冲粮仓而去,不是偷粮草,便是打算一把火烧掉。
好在自恪州营悄悄入城,便分散了粮草,为掩人耳目派了人在从前的粮草库重兵把守,上钩的人却来得这么快。
人一抓到,不管是什么打算,前头打得热火朝天的游北军都生了退意。加之战前被衡沚一箭射死了先锋将,更是兵败如山颓,速速退回了营帐。
在安静得不同寻常的几日里,衡沚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商讨军务时,甚至走神越发频繁。
直到他收到了阿姀的信。
以为是续命的良药,却成了心上的尖刀。
惯来沉稳的行军总督,那日如何握紧拳,敲碎了营帐中纤薄的案几,军中仍是历历在目。
当夜衡沚策马,死活不顾地返回恪州,翻墙进了自家主院,那寝间黑暗一片,再也没有了一个从容坐在灯下写字的阿姀。
年轻的召侯背对着月光站着,银辉倾洒,像是甲胄后的披风。
而他身影伶仃,甚至佝偻起来。
一切便在这无言的夜里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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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看,这里有两个被迫分离的倒霉情侣,而作者刚刚吃完海底捞冰激凌蛋糕回来
第84章 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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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昼夜没停,已经走过了四个日夜。
直到邻近了驿站,顾守淳才掂量了半晌,挥停行进,在此整装休息。
宣城公主骄矜地挑选了最好的一间上房,吩咐黄门说要热水沐浴,以及八凉八热一个汤,换好了衣服要立刻见到菜在桌上。
这事情本是奴才做的,来时他们并没带一个侍女来,整个队伍中金吾卫自然不是奴才,自然该由黄门去做。
阿姀瞄一眼愤恨离去的黄门,自在地勾勾嘴角,心情舒畅了不少。
越往南走,离恪州越远,气候便已经没那么冷了。可连日辗转,人也疲乏得很。一想到回宫之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阿姀就觉得当下更该享受。
毕竟话她已经放出去了,新帝要的,是活蹦乱跳的宣城公主,好当个物件似的交易出去。但凡若不顺她的心,死给他们看便是了。
顾守淳自然是不会苛待他,那小黄门哪里见过这等不要脸面的公主,也被呵住了,一路倒是顺畅舒心。
阿姀倚在门边上,扬扬下巴,示意跟着送上来的顾守淳退下。她累得不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对方迟疑了片刻,仍是解释道,“实在对不住殿下,是圣上下了旨说要星夜兼程,所以臣等……”
“知道。”阿姀很是理解,“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令你五更活嘛,这不就来催命了。”
话虽说得轻松,可对顾守淳一点用也没有,反倒让他更加凝重了。
“殿下,臣有一事不解。”顾守淳仍站在两级台阶之下,十分得体地保持着君臣之间应有的距离,“那日,铺子后并未派人把守,殿下为何?”
为何不利用此机会再逃,如此他一定会想办法再放走公主一次的。
又为何状似自投罗网,难道是流亡生活困苦,后悔了吗?
“大胆。”阿姀轻斥一句,却并无真的追责之意,随意轻慢,“此处耳目众多,你不要命了敢将欺君之言宣之于口。”
她看起来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顾守淳听了这句话,心中想道。即便不因这欺君之言而死,若是没有抓到公主,回去领罪也亦是死。
他能走到今日,全靠陈家和陈皇后的提携,早就想好了将知遇之恩全都回报在宣城公主身上,哪怕因此而死,也算是心中无愧了。
可她的貌似配合,又全然不在意,实在搞糊涂了他。
不过两年过去,当初夜里勇敢又冷静地求他帮忙的小公主,便不大看得明白了。
阿姀端正了站姿,更换了一身衣裙,为人添了几分光华。从前刻意收敛的容色重见天日,风霜里走过的日子,如同金子磨光般,替她增光添彩。
“你一定想问我是否后悔了离开皇宫,才选择顺从地接了旨。”阿姀微微垂了眼,想起的是自己早就分明地列在心中的那些未竟之事,“非也。有些事我从前不知,但如今既然知晓,就必然要去探个清楚。我早便想好了寻个由头回到都城,正好被人揭发,也算是顺水推舟。”
她一字一句,分明地将自己的目的剖析得明明白白。
顾守淳倏地发觉,公主并未将自己划归在新帝一派,不然一定不会言至于此。
在顾守淳看来,先帝之死,与如今的新帝,定然逃不开关系。
彼时他刚在金吾卫中升迁做了个小首领,不止一次地见过先帝,他正值英年,无病无灾怎么可能突然病重,以至于不治而崩。
更别提陈皇后,原本还强打精神处理着先帝后事,还派了人叫公主住回她的皇后寝殿。又怎么可能前一日才在崇安殿中见了新帝,第二日便悄无声息地伤心过度而薨?
皇家之腥风血雨,本就不容外人置喙。
古往今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道理顾守淳也懂得,只是若这新帝是个勤勉宽仁的好君王也便罢,偏他敏感多疑,自负妄为。为了少花钱不与游北打仗,竟要将朝中唯一的皇室血脉嫁去游北和亲。
大崇自立朝一来,从无为止戈而嫁与公主的先例,何况游北荒蛮,毫无信誉,即便是和亲,又能偏安多久呢?
顾守淳虽在内朝,却仍心系庙堂,说他杞人忧天也好,说他自作多情也罢,总算是比沈琢这个吊儿郎当的混账更忧心家国的。
若非自己守着的那点君臣之义,没有趁某个夜黑风高一刀宰了这皇帝,哪还有今日面对宣城公主,踌躇万分的景象。
且听她话中之义,也有所筹谋,无论是什么,帮她一把不会比对新帝献愚忠来得更坏。
“说来,若是我顺利地被你绑回了都城,也是大功一件。顾将军,论功行赏之时,要多多表现,好升官加爵啊。”
阿姀意有所指地对顾守淳说,这在旁人看来如冷眼讽刺一般的话语,却硬生生被她道出了几分暗示。
黄门很快将水送了来,只是不方便在公主在时进去添水。
阿姀坐在厅堂中悠哉悠哉地喝茶,见他来回奔波,心里觉得有趣得很。
小黄门是借着长秋监的势来的。如今薛平势头正盛,长秋监的意思,自然也是他的意思了。薛平在恪州之时,没少为着自己的利益以权势相逼。
若非如此,她也许便不会立刻与衡沚假婚。
但阿姀就是看他不爽,从前她的侍女在永宁门外时受刑,阿姀一步三叩地在崇安殿外求皇叔,薛平就那样看着,看着人被打死,然后像个晦气东西一般吩咐丢去乱葬岗。
阿姀如此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而后宫中办陈昭瑛的大殓,薛平不知从中捞了多少好处。新帝不管,他便也得势猖狂。
阿姀作为唯一的子女去为陈昭瑛合棺时,她棺木中随葬的物件都不够。
桩桩件件,岂能对他轻饶。
爱屋及乌,恨亦如此。仗势欺人罢了,回敬一二也不成问题。
“你。”阿姀抬手一指黄门,示意他近前,“添好了水便下去,快马去附近城中给我买个侍女回来,一要听话二要漂亮三要机灵。既不能是出身卑贱,也不能是官宦子女,不识字者本公主也不要。若是不能晚饭前赶到,今后的饭,就都别吃了。”
话语含着笑,却如能杀人的刀。
黄门抬眼,冒着大不敬之罪,看着面前作威作福的公主,说不恨是假的。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公主笑靥如花,却字字句句不给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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