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人便再没有来过。
一两年后,平州长公主去世,夫家谌氏也获罪倒了。这花草掌柜曾经是平州长公主的花匠,靠着公主的赏识才一步一步将自己的生意扩大。听说也牵连了他,被人抄了家,生意也黄了。
药铺掌柜本打算去打听打听,但那时平州也不太平,据说是什么江湖组织势头正盛,长长无缘杀人,寻常百姓无一不是胆战心惊的。药铺掌柜也不敢出门,这一耽搁,后来就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没过几年,等谌氏的风头过去,花草掌柜才重操旧业,赁了几块田专种花草,再不做药材生意。
好巧不巧,这掌柜便是去年与阿姀谈成了生意,还打算由他牵线,在平州开分铺的那一位。
线索缕到这个程度,正因怎么看都与谌氏扯不开关系,衡沚才特地与秦胜光定了这个计策,顺理成章地将谌览抓获拷问。
只是没想到他还往蜀中去了信,这下也算一石二鸟。即便是费了些功夫,也是值得了。
谌览只说,自己那时候不甚受宠,也只侧面听说过大量购置药材的事,却不是运去豫州,而是都城。
至于那与谌氏沟通的人,谌览不曾见过,只在书房偷听过,知道家里唤那人作“伯原公”。
不过查到这里也算够了,衡沚数日没收到都城来的只字片语,心中焦虑不定。游北的使臣不日到达都城,这里的事也该收收尾,赶快回去才是。
按照谌览招供的几个窝点,衡沚亲自带人,同时布下了四个处一同伏击,至多到天光大亮,就将这些乌合之众斩于麾下。
这都有归功于早先到达平州时,并未急着去剿叛,而是将地形地貌摸得清清楚楚。平州已不同以往,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谌览杀得差不多了,为数不多活着的也被迫流亡外地。想要不在作战中吃亏,全得凭自己。
“主子,查点清楚了,死伤共六百一十四,我方死伤一百五十九。余下的人全都俘虏,完好的兵器盔甲也都清点收缴了。”云程披着战甲,脸上满是血污。
最后的这处柳花沟是战况最惨的,除了地势难攻,他们还挟持了几十个附近的村民来抗衡。
衡沚肩上中了一刀,血流不止,有些头昏。便褪去了甲胄,自己坐在高处的石头上吹风醒神,处理伤口。
他裹伤那手法草率,且只用了一只手,裹了半天还有些露在了外面。云程瞧着那骇人的伤口,不断冒出血来,龇牙咧嘴地觉着疼。
“要不还是我来吧?”云程伸手在半空,实在是看不过去了。
衡沚横他一眼,接过药粉随便撒了撒,嫌弃地将衣襟裹紧了。
“吩咐下去,今日该交割的,与暂代官位的几位交割了,明日拔营回都城。”他站起来,朝着南边都城的方向望着,眉宇冷冷凝着霜,心思甚重。
眼前还是一片失血的晕眩。
云程先应下来,看他站了半晌没动,又补了句,“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方才在底下收尾的时候,李树特地找来了,让我捎个字条给您,我才过来的。”
衡沚立时转身过来,看着他,“他人呢?”
云程疑惑,但立刻将字条递上去,“只说要赶快走,是偷偷来送信的,不能被李大人发现了。”
衡沚恐是都城来了消息,但看这纸条,定不是阿姀的信,不安的心绪又涨了几分。
云程自然是不会打开看的,也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主子读那字条的表情愈发难看,这才料到多半是没什么好事。
说是字条,其实扯了半页纸,里头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
公主在都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差点性命不保。李树急得如滚油似的,等了好几日也不见宫里照常送信出来,便找了李舒瑗想问。
李舒瑗只说,公主的意思,不必告知给平州,叫他暂且歇几日。
但这怎么能行呢?李树不免共情太深,将自己带入了战事缠身又数日收不到报平安的消息,必是心急如焚。
自己亲手撮合起来的一对鸳鸯,是一点误会嫌隙也不能生的。于是他自作主张,趁李舒瑗近日忙于宫中修缮与迎亲筹备,偷偷将消息送来了平州。
无非是将公主如何获罪被扣下,又如何受伤生病,神情郁郁,整日闭门不出的经过简短叙述了一番罢了。
衡沚看到此处,也确实足够焦心了。
她为什么获罪,又是如何被打的,伤情如何,他都一概不知。
心口像是被攥住一般,一阵一阵地疼。应当是失了血的缘故,指尖捏着纸,麻木地发冷。
“给我备一匹快马。”衡沚只顿了片刻,便立刻动起手来,将方才裹伤,卸下来放在石头上的刀与随身物件装好,竟是一副要动身的样子。
云程一愣,“哎?主子这是什么意思,要走吗?”衡沚脚步极快,云程立马跟上,追问道,“那今日说好了的交割事宜可怎么办?”
衡沚焦着心,弃了平坦的上山道,从缓坡上几步跳下去,跟着断断续续落了许多碎石。
他闷头走,好半天才答了云程的问,“滔行累了,你牵回去好好喂点草料,交割的事全都交给你,你跟着平州府的几位大人照着办就是。”
到最后,越走越快,云程甚至跟不上了。
思归之心,切如弦上之箭。
天朗云闲,新绿盎然。
暮春之末,一骑惊尘而过,野长的杏花,跟着落了许多。
到了相见的时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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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大殿前,处处青绿。
赖以春雨不吝,苔藓生满了台阶,落败的旧宫殿,焕发了新生。
阿姀找了一处还算干的台阶,手中拿了一碗白灼的肉,踏踏实实坐下。
院里种了许多海棠树,刚搬来时还光秃秃的什么也看不出,如今繁盛地开着花,不失为一处美景。
昨日小金氏来探望阿姀,还夸赞了,让侍女折了几枝回去插瓶赏玩。
在外人看来,性子倔强的宣城公主,自在长升殿被陛下责罚,受了些皮肉苦之后,便一病不起,消沉至今。
至少连小金氏,都是这样觉得的。
公然侮辱,又大言不惭地将奸污嫂子的事宣之于口,听了都让人觉得恶心。小金氏虽见识不多,也打心眼儿里开始瞧不上自己这位贵为天子的夫君。
她身怀有孕,能替阿姀出头的法子,也不过是哄骗他多吃几颗“仙丹”罢了。
阿姀的伤稍好了些,便即刻动身,与许停舟商议着,着手开始雕刻柱子。
许停舟为了她冒了风险,这是义气之举。但既然为盟,便断然没有坑害朋友的道理。此番事必要做得漂亮,才有下一步的施行。
这一次,无论是雕刻的技法,还是颜料的调配,阿姀全都教给了许停舟。
沈琢已经升了许停舟的官,他不必再回原州,就此落脚在了工部。教给他这些,一来让沈琢更加信任于他,二来阿姀腾出时间,可以应付和亲前所有的繁文缛节,对谁都是好事。
除去这些时候,阿姀多半都在这里,等着喂猫。
一只花色的长毛猫,偷吃了一次阿姀的饭,便盯上了她做饭搭子。
大殿前的石狮子,成了一人一猫的会晤之地。
猫很快从墙上跳下来,小跑到阿姀手边,蹭了蹭她便开始享用美味。
阿姀想勾起嘴角笑一笑,却最终没笑得出来,想起了养在恪州私宅的三只兔子。
人荒马乱的年岁,也不知它们还在不在。
吃饱了,猫就跳上石狮子,拨拉那石狮子口中的石球玩。
阿姀瞧着,从晌午瞧到黄昏。
良辰吉日,算了又算,公主出阁的日子,定在了五月二十八。说是吉时,也不过是所谓天师推演的,最合沈琢八字的日子罢了。
就在这时,登门拜访的,却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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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猛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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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停舟动作很快,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在迎亲前三日,向工部交了竣工。
阿姀身上的伤口将将结痂,爬高踩梯子的事是一点也做不成,只好捡了些调色、洗笔一类的清闲活儿,打打下手。
所以总归都是许停舟在努力。
他似乎一直在找办法克制自己的悲痛与愤怒,从前阿姀看得不太明白,直到自己也感同身受,才了解了许停舟日日这么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差不多得了,没必要这样吹毛求疵的。”阿姀在眉心处,伸手挡了挡太阳,有点不耐烦,“那么犄角旮旯的之处,即便一会儿验收,谁会爬上去看?”
许停舟手上拿了只笔,人挂在梯子上,勾完了几笔才回头,“不然如何?结束了这桩事,又有了下一桩事。做做样子罢了,就磨蹭着,精细些,显得尽心尽力。”
什么歪理。
阿姀早上便没什么胃口,水米未进地来与他帮忙。这会儿快到正午,晒得她头晕眼花,往树荫底下站了站,“你还真是有天赋,若怀先生见了,说不定要破例,重开山门收了你。”
许停舟呵呵笑了两声,“从前不知殿下身份,如今知道了,算起来你还小我几岁,这是想做我师姐了?”
晓得近些日子以来,阿姀一直郁郁不乐,许停舟也刻意多搭几句话,算是开解她一二。
毕竟之前在骛岭的时候,于公于私都是她和衡沚搭救了他。滴水之恩都当涌泉报,何况是救他于水火。
他这些日子也没闲着。
朝中无人不知,因原州特使给陛下出了好主意,破例将他留在了工部,算是新宠。
而且许停舟与旁人不同,沈琢宠信的臣子多了,除了沾点神神鬼鬼的就是有点绝技的,剩下的都不曾长久。
好巧不巧,许停舟就是这个既沾点神神鬼鬼,又有点绝技的。
所以也算是在朝中引起了些喧然。
以朝中如今的局势,以严同均为主的清流一类臣子自然不屑于奉承。本身有些势力的人,诸如金峰,又犯不上来拉拢一个没有背景的人。
那么还在执着于恭维亲近许停舟的,只能是既无法融入清流,又够不上权贵的散臣了。
许停舟每日出了宫,能接无数个帖子邀他吃酒的。
散臣也有散臣的好处。他们不受束缚,分布在朝中的各个位置,混迹在各大酒楼与食肆间,消息最是灵通。
就比如当下。
许停舟闲闲挽住衣袖,好笑地看着底下的阿姀。
“昨儿个,我去衍庆楼吃酒,这家酒楼当真是名不虚传。殿下说的透花糍和樱桃毕罗,臣都帮您买了,进门前见到迎恩,已经嘱咐她带回去了。等立夏了,还会上市酥山呢。”
阿姀往树坛边上一坐,心想等到立夏,老子只怕在草原上了。也顾不上句句有应和地和他闲聊,“你有话直说。”
许停舟一思量,看了看远处,还有工部新派来的一些匠人在补砖缝和瓦面。接下来的这话,恐怕不合适这样扯着嗓子说,叫有心人听了去。
他将笔往腰间一插,三两下从梯子上下来,走到了阿姀面前。
近日来,因着快要出嫁,尚宫局总算是能宽绰地给公主些好衣裳。
今日阿姀穿的这件,是件雪青的细薄衫裙,轻纱的料子,再具体款式的他也不晓得怎么叫了什么。首饰都不曾戴,袖子随便挽两下,便看到了一双小臂,交叠撑着下巴,羊脂玉似的。
好福气啊召侯,你能配得上公主的?
许停舟按下腹诽,将所谓正事娓娓而来,“是这样的,昨日兵部的一位大人与我们一同吃酒,多饮了几杯后,他道出一件事来,我觉得殿下一定感兴趣。”
什么事故作玄虚地。
阿姀抬头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停舟从旁边抽了一只木箱子来坐着,说道,“平州之乱已了,召侯可谓雷霆手段,谌览的余孽抓得一个不剩全部伏法。他递了折子,不日要拔营回城了。”
双眼亮了一下,阿姀果然是感兴趣这事,“大获全胜?”
许停舟确然地看着她,“大获全胜。”
打扫战场加上善后的事,远比起获胜本身要来得重要。且这些事,从阿姀之前的了解来看,都是些繁琐细碎的活儿,旷日持久。
不日是多久,难不成即刻就返?
或许是在心里念叨时疑虑甚重,阿姀一不小心念出了声。
许停舟可是见怪不怪。
从前在宕县时,这两人日日在一处,可比现在甜腻多了。
那时召侯怎么说的来着?她是我妻。
啧啧,如今分处两地,倒是令许停舟不大习惯了。
“问得好,我也是这么问那位大人的。”许停舟点点头,深以为然,“可人家说了,原本出征时便是临时委命,又冷待了召侯。在不知对方情况下,只拨了这么点人,连战后修房子都不够数,哪敢再问得更细,唯恐小侯爷一点气不顺,倒霉的还是他们兵部。”
阿姀一听,竟是笑了一声。
这描述,倒确实符合衡沚想在人前展露的形象。
想了想,她问,“你觉得小侯爷是个怎样的人?”
许停舟一愣,没想到她问这个。良久,才冒出几个词,“英武意气,器宇不凡。有些娇气,但能吃苦更多。”
阿姀顾不上半分仪态,笑得头埋进臂弯里。
这有什么好笑的,许停舟奇怪。
“英雄所见略同。”阿姀甚至端了杯茶给他,“你看,他娇气,就体现在这种时候。要回城,但耍脾气就不明说。既然如此,好歹也是个小凯旋,礼部要不要筹备,兵部要不要筹备?他不具体指明时日,礼部兵部就得日日提心吊胆地准备着,万一哪一日杀个措手不及,第二日谏院便要开始弹劾了。”
许停舟半杯茶都没喝进去,听得瞠目结舌地,“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阿姀点点头,“出征那日,衡沚一大早就往城门去了,但陛下轻慢不曾前来。更不必说,为了甲胄刀枪这些军备,不知商榷了多久,兵部都拉拉扯扯不肯痛快给。出征礼部更是毫不上心,潦潦草草连个战鼓都不擂便将他们送出了城。”轻哼一声,笑言,“草台班子随便那么一组,如今也得胜归来了,不久该到他们着急上火的日子了吗。”
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呢。
那时许停舟尚在原州,自然是不晓得这些了。
但是。
“殿下禁足宫中,如何得知这么详细?”他倒真是有点好奇了。
阿姀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上了。
没等她想好这个话怎么圆,验收的一众大臣便浩浩荡荡地来了。
只不过为首的,竟然不是工部尚书。
而是中书侍郎,吕中庭。
阿姀与许停舟相视一眼,皆是不解。
因近日来,沈琢在行宫大开宴饮,自是没空亲自来验收。不过就算是来,也该是工部和户部来,一个验收,一个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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