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来人,算是怎么个情况?
吕中庭板板正正穿着朝服,眯眼笑着过来行礼,“下官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这些人里,属吕中庭官儿大,他这么一行礼,后面的也跟着行礼。
千岁这话,倒是好久没听过了,挺中听。
她轻点了头,侧过身,“几位大人请。”顿了顿,跟着问了句,“竟不知是吕大人前来,抬举我等了。”
吕中庭“哦呦”着又一拱手,“公主折煞下官了。今日本该是中书令严大人前来,因恩师微恙,怕过了病气给殿下,这才轮到了臣。能见殿下一面,亦实属有幸。”
话说得这么客气,既道明了原因,又不着痕迹地将阿姀抬了起来,却是滴水不漏。
堂堂公主,来做工匠们做的事,这本就是极跌身份的事。加上不久前,陛下才当众折辱于这位宣城公主,是以这些看碟下菜的大臣们本也不欲太过恭敬。
可中书令临时要来,走到了宫门前又换了侍郎,反反复复却叫他们不好办了。
吕中庭方才那话又将宣城公主高高地抬着,显得他们横竖不是人似的。
“殿下与许大人这雕刻的技法倒是十分精湛,上色亦是栩栩如生啊,不愧是怀乘白先生的门生,劳烦您为臣讲解一二。”
吕中庭倒是不客气,笑面之上,一副我有话说的样子,便将最清闲的活儿抢了来。
后面工部的几位大人尬了一瞬,也跟着附和起来,“正是如此,余下的砖瓦一类,由我等分别验收即可。吕大人既是与殿下于丹青一事上投缘,不如边验边聊。”
阿姀有几分意外,看向了许停舟。
后者给她一个完全可以的表情,便引着工部的几位大人走了。
回过头来,吕中庭笼着手,十分合规矩地在三五步外静候。
进了主殿,率先入眼的便是修补好,重新装裱起来的,沈琢的藏画。
沈琢这人附庸风雅,看不懂却爱藏,真假掺半不说,尤其宝贝的那幅“天子游猎图”更是假中之假。
阿姀是最清楚的。
吕中庭四处看了看这些画,回过头来尴尬地对阿姀笑了笑,“陛下的喜好当真是……与众不同啊。”
阿姀了然地报以一笑。
“好吧,那下官便也开门见山了。”本欲聊聊这些画,作为起头,如今看这态势也用不着了。
说着提衣跪下,又双臂一拢,又施一礼。
这吕中庭,能做她父亲一般的年纪。施如此大礼,受了可不得折寿?
阿姀手脚轻快,谨慎地避开这礼,“大人寻着这盲区,对我个小辈下跪,意在何为?”
吕中庭虽声音不高,但底气十足地说,“实乃下官之过,应向殿下赔罪的。”
阿姀皱眉。
“下官见公主久久无消息,便自以为是地下了一剂猛药,将柱体耗损之事,拐弯抹角使陛下知晓,让殿下受了许多皮肉苦。下官罪该万死。”抑扬顿挫,以首抢地便叩首。
阿姀:……
早知道刚才就不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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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押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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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姀的神色变幻几多,仍是想不明白个中道理。
“你……”她绕后一副画后,无人瞧见的地方,“大人既然刻意坑我,又何必今日痛痛快快承认了?”
吕中庭一改在沈琢与恩师面前畏手畏脚的模样,变了个人似的,“殿下明鉴,这绝非下官本意啊!”
他张口欲言,却又犹豫着该不该说,将自己高高架起来,僵持了半晌。
阿姀虽然也很想知道,但面子上还是要装一装的。
于是摆出一副公主架子,高傲冷肃地撂下一句,“既不想说,本宫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便抬步欲走,半分不退让。
吕中庭一看,匆匆忙忙伸手,“殿下留步!”
明摆着的激将法,如今他却不上钩不行了。朝廷命官与公主之尊本就难以相见,何况这宣城公主就是因为自己下手得急,才病居后宫月余之久。
三日后便要出嫁了,再不寻这个机会来交涉,只怕追出都城都难见一面。
吕中庭半生自诩忠臣清流,又拜在中书令严同均门下,没做过什么欺君谋反的荒唐事,着实没什么经验可言。
“殿下难道真的愿意远嫁游北,在那荒蛮之地苦熬终身吗?”
阿姀的脚步顿了顿,脑海中突然升起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
她缓缓转过身去,眼神锐利地锁住吕中庭,“食天下之禄,即便是远嫁和亲,又有什么不值呢?”
话虽是这么漂亮地说着,但吕中庭细细分辨了公主逆着光,不甚分明的神色,显然字字句句不属实。
这是在试探他。
吕中庭今岁,也是能做公主父亲的年纪了。他与夫人二人早年子嗣艰难,前些年才老来得女,如今一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
说来如今这样并不清明的官场之下,君主也无德。吕中庭本是打算明哲保身到底,一缩再缩,直接缩到致仕便罢了,所幸这些年积攒下的俸禄也够今后一家三口衣食无忧了。
可树欲静风不止,新帝上了年纪,越来越尝得酒色之乐,一日比一日昏聩。
也就是上个月,在行宫大摆筵席时,强纳了随夫君赴宴的太仆卿之妻侍寝。太仆卿黄大人百般求情未果,在新帝殿前痛彻心扉地大哭,竟直接被赐了一杯毒酒,连同他不堪受辱的夫人一起被毒死了。
谏院流水似的折子堆满了中书的案台,上呈也不是,打回也不是。
新帝连臣妻都敢霸占,难保下一次选秀,是谁的女儿遭此劫难。
自上回小金氏贪用银两,被查出动用宣城公主嫁妆一事之后,金峰当即认打,将银子全都补齐以外,还送了新帝一副妙手孤品的腾龙图,这次将此事揭了过去。
可新帝是被哄得舒舒服服,明升暗降地将金峰另任了吏部尚书。品阶上虽无什么变化,可吏部是什么地方?那官吏任免课考,升降调封,皆在他股掌之间。
新帝昏聩,但在帝王之术的运用上,丝毫不逊色于其兄。金峰倚靠着对新帝百依百顺来荣华富贵,新帝便借此将这枚棋子安进吏部。以后朝中的官员,便全是实在意义上的天子门生了。
这对自诩天子衣冠镜的清流又无好处。
拥立君主如同押宝,要当机立断该换就换才是。
视线转至面前的公主身上,吕中庭突然觉得,这位自小不在宫中长大,未必是什么坏事。
如今想找一位,神志清醒,不耽于酒色,识得民生疾苦又骨子里有几分血性的君主,何等之难。
可眼前不就有一位?
吕中庭压低声音,神情肃穆了几分,“如今坐在皇位之上,虽是殿下的亲叔叔,却又是杀父弑母的仇人。且天下的局面殿下也看到了,岂非是您一桩和亲就能解决的事?”
阿姀勾了勾唇,起了几分兴趣,“吕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要我推翻这大崇?本宫一介女子,在你们眼中安分守己便也罢了,逃出宫时,诸位大人如何口诛笔伐,一笔一笔本宫皆记着呢。”
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其中并没有吕中庭,也没有他的恩师严同均。但谁知他们是与谁为伍的?岂能说一句便信一句。
吕中庭拱一拱手,谦卑的样子,像是从来都是阿姀的死士般,“即便殿下不齿下官如今行事,也正是因下官的插手,殿下才最终得知了先皇后的死因,难道不是吗。”
“大人如今是想将本宫拉下水。”阿姀抱着臂,觉得好笑,“如今陛下有了子嗣,将来无论是扶持他为幼帝,还是你们推翻了沈家重立新朝,都与我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大人要奉我为君,让我做个女帝不成?”
本是开玩笑说出这话,可半晌了不见吕中庭应答,目光倒是坦荡荡,毫无保留地落在阿姀身上。
静默了片刻,阿姀越来越觉得瘆得慌。
“本宫……乃是玩笑话。”
吕中庭语气平淡,就像是谈论天气般,“有何不可?天下苦昏君久矣。说句大不敬的话,从您的父亲先帝开始,这大崇便能一眼望到头了,若是能起死回生,女帝又如何。”
吕中庭虽不是武安帝麾下亲臣,但严同均却是。
正因有了这些亲自提拔培养出的亲臣,大崇才有了武安中兴。奈何他这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亲臣一派也仅剩严同均苦苦支撑。
眼见王朝将要衰落的,臣子的骨气,便是另立明君。
这天下,连同座上九五之尊,能立便能废。
这是大崇的臣子,而不是沈氏的家臣。
“何况,虽说金昭仪身怀有孕,难道真是陛下血脉吗?眼下臣能做的,便是在公主愿意的情况下,搅黄了这和亲。”吕中庭敛衽,又道,“自然,殿下想必也不甘就此远赴游北,彼此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阿姀一直为他前半句话而惊异得回不过神,长眉蹙起,低声问,“吕大人此话何意?怎会不是陛下血脉?”
看来做事时,终究还是难逃当局者迷的桎梏。阿姀思来想去,无论是那日长升殿中沈琢的话,还是小金氏私通沈钰仍之事,都不该外朝臣子知晓才对。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消息如此灵通?
“殿下怕是已经亲查过崇安殿这面红墙了吧。”吕中庭笑了笑,说得好轻巧,“既如此,金昭仪腹中龙种与否,殿下应当更清楚才对。”
不对。
若是吕中庭所知,是小金氏私通,那这个孩子说来也是沈氏血脉,不该说这话才对。
既然他提到了崇安殿,那便说明,吕中庭所知,是沈琮和沈琢不育的事。
那他又为何知晓这件事呢?
还没等阿姀想出个所以然,薛平却来了。
“殿下,吕大人。”
这讨人厌烦的声音一响起,便打断了这磋商的场面。
吕中庭反应更是快,率先点了点头,“原是监令大人,不知所谓何事?”
薛平将两人打量一番,见公主面色并不自然,心生疑窦。
“陛下命奴才来看看验收成果,说结束得早了,好将殿下放回去,尚衣局的女官们拿了修改好的嫁衣来,请殿下试试合不合身呢。”薛平笑着,把来意明禀。
阿姀此刻反应过来,但再改笑颜便显得刻意,干脆顺势摆了个脸子,谁也不搭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薛平见这位心情也着实不怎么舒畅的样子,便不想触这眉头,只问吕中庭,“大人查验,陛下自是放心的。劳烦您回一句,奴才也好回去交差。”
吕中庭连声道,“自然自然。”随后,便将阿姀与许停舟的成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又说不愧是怀先生的高徒,得其皮毛也得其筋骨云云。
其后的酸话,阿姀一概羞于入耳。
薛平走后,这乌泱泱一帮大臣,便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了。
吕中庭挽留了阿姀送他出殿门的步子,续上了没说完的话,“无论殿下愿不愿与臣等为伍,待到三日后送嫁,出了城门三十里,定会有臣安排的人,将公主劫走,此后殿下便自由了。”
自由。
阿姀听到他的话,怔了怔。
吕中庭看着她尚青春的面容,忽地就想起了自己那年少的小女儿。
说到底,生在天家又有什么好的呢。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哪有一个像公主这样,颠沛流离,身心皆苦呢。
“大崇不靠她的女儿来换取止戈。若是要战,也该走上战场,堂堂正正地保卫自己的家国。”
吕中庭走了。
阿姀在原地站了许久,抬起头看着晴朗的碧空,脖颈酸胀地疼。
若是走上战场,也能算她一个,便很好了。
吕中庭说得不错,即便是不曾承认,即便是私下也在谋划着逃离远嫁,阿姀也绝不甘愿真的嫁给游北。
一个王死了,再接着嫁下一个王。
何况他们年年骚扰边境,侵略大崇疆土,屠戮大崇子民。
边境一日不宁,如衡沚李崇玄般的将军,就要一日苦受边城。
而皇帝却只知在皇宫里荒淫享乐。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不过她心中也有庆幸。
吕中庭竟能抛开她是女子的身份,看得上她这个人,即便是女帝也愿意扶持。
比起年少时丢弃她的亲父,倒是好了不知多少倍。
而此时,不为她所知的皇宫外,也正有人为此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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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要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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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八,冲龙,煞北。
喜神东南,财神东南,福神东北。
从长升殿铺了一路的红色,直到金銮大殿前的广场,一路向南,联通着宫墙外的永宁门。
臣子们朝服笏版,携着家眷,看着庄重,实则稀稀拉拉地顶着正午的太阳,分立在丹陛两侧。
按照游北递交的礼节流程,正午成婚是草原上一贯的习俗,所以公主出阁,也必须在正午。
虽然人也没来全,所有反对与游北议和的臣子们也都以拒绝出席送嫁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天子肆意妄为,毫无气节的决定的不满。
当然,为了防止沈琢事后发难,谏院连个阻拦的理由都没有,大家纷纷给自己找了不痛快,总好过在花轿前强颜欢笑。
连日来都城中上吐下泻者众,据说是喝了不干净的水的原因。大理寺派了人去查,发现是百姓取水来源的护城河遭了污染。
沈琢命术士炼丹,说要找集天地灵气之地,但又不能离得太远,便在护城河尽头的朱峦峰顶,造了神宫来炼丹。
术士们采水、盥洗器具皆在溪流中,淌下去便是河,喝了脏水岂能不生病。
情况反应上去,沈琢并不理。但由于神宫直属于沈琢,只受皇帝调遣,即便是再着急也无可奈何。
水价一日一日贵了起来,有人从外地运水来高价卖出,一本万利的生意商贾们竞相效仿。
有钱人尚且买得起,没钱的便只能硬喝这脏水,随即生病,又因为没钱求医而死。
很快,护城河流出都城后,其他流经的城镇也开始出现这些惨状。
于是流水一样的折子又送进了崇安殿,再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
天下苦沈琢久矣。
而事主毫不在意,仍旧操办着将要到来的和亲。
金峰带了自己第四位夫人,人年纪轻又娇气,本身诰命服冠就重,热得站不住,直往他身上靠。
他烦得要命,只要揪住旁边一个黄门问道,“这吉时已到,陛下与殿下,缘何还不驾临?”
黄门撑着仪仗,心想你问我我却问谁去,摇了摇头,“贵人们自有贵人们的道理,大人且耐心候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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