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们的理由,便是捧着茶,悠哉悠哉地还在崇安殿内,一步都没迈。
沈琢穿着明黄的朝服,佩十二旒冕冠,欣慰地站在自己的一众珍藏前,骄傲地笑着。
阿姀跟在他身后,妆容明艳,珠玉琳琅。
这件嫁衣,足以显示□□气派。
衣襟两侧,绣着如意缠纹。向下是紧紧收束的腰身,被坠着红玉和玛瑙的腰封勒住,足有一掌宽。
裙裾长而沉重,其后是满绣的龙凤纹,要依靠向前的步子才能扯着垂坠的拖尾。其内衬着罗锦石榴裙。
连高头云履上,都坠着翠玉。
人被塞进这样华贵的刑具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姀的颈子酸痛,却不敢活动一二,生怕那金钿金钗,一低头就掉了一地。
要是有个磕磕碰碰,都不好转手了。
明明已经到了吉时,沈琢却屏退仪仗,将她唤进殿中,阿姀心中七上八下的。
前一日崔夫人与她约定的时辰,眼看着就要近了。加上后面那些繁琐流程,势必会迟的。若其中有了什么变故,就正正应了今日的黄历,诸事不宜了。
沈琢欣赏够了,才回过头来,“元宁啊,且看朕的这些珍品如何。”他指着身后架子上妥善装裱着的字画。
今日突然套上人皮,说出人话来了。
阿姀一眼就看到了最当中,装裱手法最细致的那副天子游猎图。
轻轻勾了勾唇,恭维着,“是,陛下的珍藏,都是再好不过的。”
沈琢得意地扬着下巴,细细看着这副游猎图,“你父亲在时,就想要这副图。”他背着手,倨傲的模样一如既往,一看就是要嘲讽于她了,“可此图据说,非明君不现世。他求了一生也不曾得,朕登基一年便寻到此图。可见朕这个天子,得天庇佑,乃是真龙在世,而你父亲,呵。”
轻蔑的笑声一出,阿姀便了然。
可见衡沚将画送来的这一招,十分奏效。
朱红的面靥贴在颊上,莞尔之间,顾盼生辉。“自是如此。陛下觉得此画如何,元宁才疏学浅,难参深意。”
果不其然。
在沈琢不厌其烦的宏大叙述之下,阿姀不仅感受到了他贫瘠的才学,更发现他就是被人忽悠了,其实根本不懂丹青。
这些夸张的形容,听得阿姀十分受用。
沈琢提出,除过游猎图外,可以送她一幅作为嫁妆。
阿姀婉拒了。
一眼看过去,没一个是值钱的。
沈琢这才感叹着,终于踏出了殿门,“今日之后,朕皇位的最后一个威胁,也将解决咯!皇天不负,实乃朕福泽深厚,哈哈哈哈!”
阿姀脚步一顿,原来是为这个。
得了,沈琢其人,这辈子也就这么点造化了。
身旁的女官将团扇递给她,遮掩了半张容颜。衣裙再次打理,抚平了褶皱,女官这次扶着她跨出殿门。
小金氏今日也着朝服,很是端庄地跟在沈琢身旁。
阿姀半月不曾见她,她如今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人也柔和了几分,像是母亲的模样了。
小金氏顶着阿姀的目光,放缓了步子,凑近她身边。
“拿好了吗?”她垂眼看着阿姀的手,轻声问道。
任谁看来,这都是在问手中的扇子罢了。
阿姀却心领神会,跟着答了一句,“自然一切稳妥。崔夫人可在永宁门前等候我?”
小金氏伸手,替阿姀稳了稳沉重的金钗,“自然一切稳妥。”
如今万事具备,便只差最后一步了。
“此去,定要一路平安才好。”
阿姀笑了笑,没再应答。
但愿如此吧。
等到汗透衣衫,王公大臣们面飞霞光之时,皇帝与即将出嫁的公主,终于姗姗来迟。
华盖之下,沈琢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百官朝拜。
说是百官,其实夸张了。
阿姀起身时偷偷瞄了一眼,中书的那几位大人就不曾来。
很快,穿着游北服饰的迎亲使便从宫门缓步而来,递交上了用羊皮书写的婚书。
视为友好,双方应互相尊重彼此的习俗。既然大崇按照游北习俗,正午送公主出阁,游北按着中原规矩呈交婚书,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读了婚书之后,阿姀被带到露台下跪着聆训。
什么三从四德,生儿育女,繁衍子息之类的话,说了又说,说了再说。又提起什么恭顺贤淑,活像后宫教规矩般啰嗦。
沈琢真是个极在意子嗣的人,这是整个沈家的男人,投射于他身上的缩影。
游北使臣身着羊皮服,本就闷热异常,沈琢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几人汗流浃背,毫不厌烦。
车驾不能进宫,已经停在永宁门外。
直至沈琢亲送公主出了永宁门,算是出阁礼的最后一节,便能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了。
忽归不曾亲迎,便是刻意在放松迎亲的警惕。这样一来,即便公主半路跑了,也不算是他的过失。
总归,阿姀已经说了,逃跑这种事,不用他担心。
膝盖酸痛地被扶起来,阿姀咬了咬牙,捏了捏袖间的金簪,心道这必是最后一次,此生再也不会跪这王八蛋了。
这支金簪,阿姀已经细细磨了有几日,尾部变得极锋利,贴在阿姀的小臂之上。
阿姀抬头,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沈琢大步流星的背影,
她紧跟其后,一步接一步,像踏在心弦上般,刻刻危急。
与此同时,永宁门后的内墙之上,一批人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另一批人悄无声息地顶替了上去。
崔夫人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不住地回头。前后两道虚掩的内宫门,无论哪一扇先开,都令她焦灼不安。
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但他们在宫门外,谁也不知道内宫是什么情形。
礼乐之声,倏地愈来愈近。
崔夫人身体一僵,静静听了片刻。
也就是片刻,片刻之后,她立刻从袖口将准备好的那只竹笛拿了出来,应和起这礼乐声来。
沈琢走在宫道上,听到这阵清脆悦耳的笛声,停下了脚步。
“何人吹笛?”
薛平在半步之后,立刻回禀道,“回陛下,这是已故吏部尚书夫人崔氏,在内宫门外准备送公主出阁。夫人极善笛,以此为公主庆贺。”
笛声传出永宁门外,柳树下垂首的马儿嘶鸣一声。
黑衣铁甲的一行人,站在披红戴彩的马车旁,无人起疑。护城河中起伏的波涛,也难以引起行人注意。
迎亲的游北使者,全都消失在了宫墙外。
宫墙之内,阿姀眼看着宫门轰然而来,轻轻拂起了衣袖。
礼官高喊,“公主出阁——”
停下的礼乐声,倏地又响了起来。
阿姀站在沈琢身后半步。
就在剩下众人施礼拜别之时,一道红影闪过。
“别叫。”
沈琢感受到脖颈上的冰凉,人已经被掐着下巴,身子向后仰着,狼狈极了。
他想要叫喊出声,而耳边,阿姀冷硬的话语,就像此刻他颈间的尖锐一般,令他求生无门。
“大胆!大胆!来人!金吾卫何在!”薛平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叫着。
这狭窄的一片门庭,金吾卫根本赶来不及。
婚嫁喜庆之事,金吾卫按例也不该配甲戴剑地守卫。
这个空子,阿姀经过精密计算,终于完整地等到了。
那簪尖更向皮肤深处划一分,沈琢感到颈上尖锐地疼痛。
阿姀扯着他向后退了几步,平静地在他耳边道,“想活,就叫他们退下。”
沈琢此时深知,阿姀的手上的东西再深一寸,他便要血喷而死。沈琢浑身发抖,牙关都不自觉地战栗着,“退,退,退后,退后!”
“想不想下去见你大哥啊,皇叔?”
阿姀笑眼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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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闯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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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宁!你大逆不道!你敢弑君!”
沈琢听了她的话,气得面红耳赤。被一个小小女子挟持也就算了,竟然以死来恐吓他,简直是奇耻大辱!
于是也顾不上脖颈上那根要命的金簪,如何出入两下便能要了他天子的命了,扯着嗓子在狭长的宫道中吼了起来。
“你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沈琮那短命鬼跟陈昭瑛那□□货色生的种罢了。你敢如此对朕!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肮脏丑陋的话语,反复回荡在高高的宫墙中,久久消散不去。
阿姀抽空看了一眼前面那些人,竟然大多是惊异的。
也是,谁家皇帝做到沈琢这个份上,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
“别急啊皇叔。”阿姀左手将他的脖子勒紧了些,扼住了所有他发声的可能,“再大声些,永宁门是来送嫁的命妇贵女,面前是王公大臣,还有你未出世的种。再嚷大声些,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崇的天子,弑君杀兄,奸污寡嫂。”
阿姀故意咬字很重,让沈琢明明白白地听清了她每一个字。
“如何,等地府黄泉,见到了皇祖父,陛下也这么说。”阿姀勾勾嘴角,心想沈元宁又是谁,骂她与我崔姀什么干系。
沈琢最怕武安帝,阿姀心里明镜似的清楚。
武安帝对待儿子们的管教很严。沈琮虽然有几分勤勉,但跟着大儒们学了一堆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东西,也不算是什么好苗子。
沈琢年幼时就不爱读书。大儒们管不了他,武安帝就一下朝,连朝服也来不及换,抄着戒尺直冲他的寝殿,好打一顿再亲眼看着他写完。
直到如今,再提起武安帝,只怕沈琢脑子里都是那幅他凶神恶煞拿着戒尺的模样。
仅仅抓住这一点,再加上他做过的亏心事,足够消磨他的元气了。
不然挟持一个有些身量差距的成年男子,还是在自己身体并不康健的情况下,阿姀还真拿不准能安稳地出了永宁门。
薛平没少见过这见血的场景,也不是第一次见皇帝被挟持。可他如今丢掉避尘,帽子歪斜的丢盔弃甲样,完全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出路。
哪怕是已经暗中接洽了金昭仪,也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沈琢贴身近侍的职责。
所谓老狐狸,心眼子就是多。
薛平声音颤抖着,几欲落泪的样子,“莫冲动,殿下莫冲动!千万别伤了陛下啊!您要什么,您说就是了!千万别伤着陛下,奴才求您了!”
“全都退后不许跟着,不然我即刻送他去见祖宗!”
沈琢被勒得面如猪肝,不住地拍打这阿姀的手。
“别动。”阿姀不耐地斥了一声,手上送了些劲头,“跟着我走。”
她顶着一身端庄华丽的嫁衣,行的却是大胆荒唐的事,任谁都不敢轻易上前。
金吾卫今日是不会来了。
顾守淳早知今日,借故躲了出去。没有他手中的令牌,除了今日固定轮班的几波次金吾卫驻守城门,没有一个人能无令出动。
沈琢不知是呼吸不畅浑身无力,还是特意赖着,总之就是不用力,像摊烂泥似的任由阿姀拖着。
瞧着时辰也要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只怕城门口的人就会率先察觉到不对。届时再跑就更费劲了。
阿姀虽然干过潜逃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大阵仗的逃,也是第一次张罗,难免有些紧张。
内宫门为了今日的大婚,根本没有上锁。
阿姀挟持着沈琢快速向后退,用身体撞开了门。
直到退到内宫门与永宁门间的那片门庭,阿姀心如擂鼓,紧紧攥着手中的金簪。
余光看到了崔夫人立在门前,四周都是进退无措的命妇贵女们。
她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破点油皮都要哭闹好一阵。更别说眼下的场景,是将要出嫁和亲的公主,用锋利的簪头刺着皇帝,那血明晃晃地染了龙袍领子一片。
腿软的腿软,哭的哭,总之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的。
“阿姀,快些!”崔夫人也焦急难耐。
约好时辰,直到现在那人都还没来,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阿姀站在庭中的空地上,高墙遮挡住的日光十分吝惜,此刻都打在她身上。
金贵的首饰在光下熠熠生辉,红唇粉面相映,毫不在意地露出点笑,落在这些家眷眼中似蛇蝎变的美人一般。
阿姀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了沈琢耳中。
“叔叔,天子游猎图就别看了,这副临摹的实在不好。若下次有缘再见,不是帮衬一把侄女生意的话,侄女再送你一副摹得更像的。”
沈琢浑身一僵。
即便是看不到阿姀的面容,他也能想象得出是怎样的嚣张气焰。
“你……你是什么意思?”这回是气得,话语声都颤抖着,应是怒到了极点,“什么临摹,你给朕说清楚!”
沈琢梗着脖子,像硬要出槽的猪似的。
阿姀回头看了一眼,马已经拴在木架边,鞍上系了包袱,应是崔夫人放心不下,给她准备的行囊。
“你真的不懂吗,缘何在你将牵制恪州时,恪州便献上了游猎图。又缘何你的金吾卫抓到我时,是在恪州呢。”
他思量了一瞬,忽然明白了。
这么久以来,竟然都是衡沚在骗他!这两个人简直蛇叔一窝,表面上装得乖顺软弱,实则到处憋着坏地给他捅刀子!
游猎图据说是明君出世的象征,衡沚刻意逢迎送来此图也就罢了,图竟然还是假的!
竟然是沈元宁这丫头片子故意伪造来戏弄与他!
岂有此理。
“你!你!你以下犯上,我要诛你!”
自以为的怒吼声,如今落在阿姀的耳畔,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从前遭受过的屈辱,连同陈昭瑛遭受的屈辱,今日之后,尽可一并奉还了。
阿姀神色未动,“是啊,我不止以下犯上宣之于口,我想你死的心,也一分不少。”
沈琢忽然急促地呼吸起来,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像是气极了,浑身颤抖起来。
阿姀皱皱眉,不由地加重了手上力度,甚至有些架不住。
吃多了丹药,沈琢的身子一日虚过一日,稍有情感起伏便会引起剧烈气短胸闷。
丹药里能有些什么好物什,也就是沈琢想长生想疯了,鬼迷了心窍才会当做粮食一样地加大剂量服用。
他浑浊的双眼发了直,也看不见阿姀,定定地瞪着前方的砖墙,喉中涌出咿咿啊啊的声响。
阿姀探头看了看,这才觉得这事不妙。
沈琢身子不断下滑,与方才宫道上的耍赖又不同。万一一会儿真的气晕了,没了鲜活的要挟,后面那群大臣还不得顷刻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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