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挚地感叹着,“那时我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向来大家散了学都是赶快做完功课再去玩的。如今却是很真切地明白了。”语气有些落寞,“这手生了大半年,懒散了大半年,一见到这么些账册,畏难之心一下子涌上来,不知从何下笔了。”
“你说……”话头到了这里,不由地便要抬头看着对方,听他的意见。可就是这一抬头,阿姀瞧着,高高的账册,也挡不住一个衡沚立在她案头,淡色的寝衣在胸前划出极深的线条来。
免不了为色所迷,多看了几眼。
“我说什么?”衡沚倒是装得无知无觉,一副真心想要替她解决问题的模样。
谁信呢。
阿姀伸出食指,朝着他点了几下,“居心不良,意图不轨。”一字一句审判。
衡沚轻笑了声,还真就这么回事似的走过来,倚在她书案旁,侧首看她,“如今要多奉承我家阿姀,万一来日做了女帝,好给我求个名分,也不白干这一场。”
阿姀将脸埋进臂弯里,笑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风月场上的套话!
“你……你怎么知道的啊。”阿姀连缓了几口气,这才追问着,“你当吕侍郎肚子里的蛔虫了不成?”
这话也只有吕中庭如此说过。
衡沚闲情逸致地用手理着她的长发,“是啊,你不晓得的某一日,我与吕大人在衍庆楼碰巧遇到。说来也并不算碰巧,像是专程堵我似的,便与他谈了几句。”
阿姀兴致来了,挪动着椅子离他近了些,“说什么了?”
“这位吕大人倒是十分关心你的私事。”衡沚将几缕理顺了的头发,顺手编了起来,“问起你我的关系,我说求而不得,甘愿做你的犬马。”
阿姀瞠目,拍拍他的手臂,“岂能如此对待一个想要扶正我的忠臣,你好能胡诌啊。”
“怕什么。”
阿姀点点头,好半天了才想起来哪里不对。
“你碰到吕大人,是前不久的事?那证明你早就回都城了?”
而她竟然不知道。
又问,“私自回都城,还大摇大摆地去衍庆楼,不怕叫人发现?”
“我与发妻经久不见,隔着一道高高的宫墙,便只能去初见之地,暂怀苦思了。”
今日说话怎么这样奇怪。
阿姀那几缕头发,竟叫衡沚用给滔行编马鬃那样编了起来,她扯回来散开,发丝卷曲起来。
“你我何曾在衍庆楼初见了?”
衡沚站起身,又弯下腰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温香软玉在怀,甚至都掂不出什么重量。
“就料到你不知。”他轻声,顺便吹熄了灯火,向床帐而去,“榴花纹样的扇子,摔坏了吗?”
阿姀眨了眨眼,一把环住他的脖颈,“是你捡到我的扇子的!”
那可谓是当天,她唯一觉得快乐的事了。
衡沚不答,便更显得事实如此。
“你为何不早与我说?”阿姀惊喜地笑着,心中也似开了一捧榴花似的。
纱帐在晚风里轻柔地荡着,皓月朗照,如在万物上镀了一层银辉。
今夜为了将阿姀从案头带走,衡沚可谓是花了大代价。
他从没想过,将这件事这么平常地告知与她。
起码也该是个更有意义的日子,更有价值的时刻。
“早说了如何将你骗回来,你岂是那样好骗的小娘子。”
算了,人生在世,只要在彼此两侧,如何不算是更有意义的日子呢。
“果然!”阿姀仰面躺在榻上,细细数他的罪行,“我道出殡那日,为何这么容易就让你上钩答应了做假画,你竟是专程在这等着我上钩的,好个居心叵测的郎君,可别想做我的皇后了!”
衡沚跟着躺下来,新晒的被子柔软蓬松,他侧着头看阿姀。
她的双眼,如同夜里的星子一样亮。
“罪臣尽数如实交代了,可要轻判我些。”
阿姀便看着他。
眼中的冲动尽数化为了实践,翻身过去,将衡沚的辩解之词,一概堵在了唇边。
看表现吧。
阿姀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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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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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北地整个局势,突发了变化。
时值郑大与挽郎数名,加上阿姀带着云鲤,正往原州的长关,操持一位远近闻名的篆刻大师的后事。
亏了阿姀这身份,自从回到恪州,大家一晓得水长东原是都城的公主开起来的,生意倒比往常好了更多。
原本还想着多事之秋,应家家闭户,大小红白事都不操办了才是。
富人们的想法不过是钱花在公主的铺面里,又是刚平定了平州的新贵召侯的夫人,买个自家体面的名声罢了。
这次前往原州,该是水长东开张以来,行过最远的一次商了。
阿姀事先雇了牛车,将赶制的棺材走最快的路运去。剩下的人要走官道,过关口,只能稍晚几日了。
人上了年纪,便没有所谓重病又愈的事了。老人家已经病入膏肓,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家里人便想着先将后事预备着,也算是冲冲喜。
早算晚算,如今年至耄耋,迟早的事。
一早起,路上便阴沉不定,天低云厚,即便是原州境内这样干燥的腹地,也让人觉察到水汽逼仄,倍感不适。
六月天,说下雨便是要下的。
阿姀从暂歇脚的驿站走出来,往马厩去看了看马。
也说不准为什么,许是不大喜爱雨天的缘故,阿姀总觉得心神不定,躁郁不爽。
自从回到恪州安定下来,衡沚便赖上了她。有一日算一日,都折腾到半夜,搅扰得她时常日上三竿还睡眼朦胧,不知耽搁了多少事。
是以连日来身体酸痛沉重,更懒得动。
他倒好,也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浅眠一两个时辰,再抖擞精神地照例巡查办公,一项也没耽误。
活像刚成年的马驹,日日草场里疯跑不休。
阿姀实在是受不了了,才专程揽了这桩往外地去的辛苦活儿,省得她一副不大坚实的骨头架子,迟早在那青纱帐里散架。
虽不排除将要下雨的缘故,可转念一想,又或许三日前临出门时,并未见得到衡沚。
事实的经历告诉她,一旦他们二人之间有了来不及告别的情境,那大约都是没什么好事发生的。
阿姀捏了捏衣带上系着的平安扣,又舒了口气,告诫自己切莫多心。
鸡还没叫,天才蒙蒙亮,郑大便已经在马厩里刷马了。
阿姀笑着问,“如今都是半个大掌柜,怎么刷马这样的小事,还要自己一早起来做啊?”
郑大回头,见来人是卷着衣袖的阿姀,便放下了马刷,“原来是掌柜娘子。”他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我哪里算什么掌柜,瞧您不也是早起来刷马吗,缘何睡不着呢。”
刷马是件好事,尤其对忧心烦乱时,更是一件助人安定下来的好事。
说起来,阿姀是从衡沚那儿学来的。
之前的某次,为了些小事拌嘴,而后又演化得吵了起来。虽说没吵几句,但阿姀还是失眠烦躁,觉得自己下次可以更有力。
于是一夜未眠,便趁着黎明安静,出去转转。
转着转着,便发现马厩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刷马。
天寒地冻地,衡沚也是裸着双臂,耳根都发红。手在冒着热气的水中来回漂洗布巾,却是烫得发红。
两人吵完不久,自然是相顾无言。
阿姀心想刷马有什么难,便在旁边照葫芦画瓢,卷起袖子跟着刷。没想到刷完之后身心舒畅,又宰了衡沚一顿东街的牛肉汤,日头升起来,便也不气了。
也说不上来是不是牛肉汤的作用更大。
此后便记了下来,有事没事就去刷马,久而久之倒比衡沚的水平更胜一筹了。
马厩中一共五匹,拉货的一匹,挽郎们不会骑马,用来拉车的一匹,余下便是郑大、阿姀与云鲤一日一骑,都是家里带出来的。
一来是温顺,而来也习惯了,更安稳。
阿姀从桶中拿起一把刷子蘸水,另一只手来回捋着马背,“来原州的一路上总觉得没什么人,怪荒的。我怕有山匪一类的意外,我们还是及早上路的好。”
就连他们如今下榻的这家驿站,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共暂住的不过几户游商,还有一个去原州城投军的年轻郎君。
郑大听到这话,手下动作缓了缓,仔细一思量,似乎还真是这样。
“难不成,近日有什么动乱?”郑大思索着,“但看掌柜的样子,也并不像出了什么事。”
疑心总是难说清的。无根无据的事,一切不过都是瞎猜想罢了。
但早些上路总归是对的,也不能误了人家的吉时。
“我瞧你近日,体贴了不少啊。”阿姀改换神色,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你还比我大一两岁呢,终身大事也该提上些日程了。”
郑大铜色的面庞可疑地红了几分,恢复了一向的不善言辞。
“您就别笑我了。”他搓了搓手中的刷子,直直站在阿姀面前,“我是有想法,但又觉得配不上她……”
这就对了。
五日前,正是筹备此次行程时,阿姀见如醉从各色铺子中买了许多的吃食干果回来,一股脑地放进堂口的柜面上。
走过去好奇地拆开,阿姀见其中有些甜腻的果脯,还心道出走了大半年,如醉连她一向不爱甜的口味都忘了。
转念一想不太对劲。
虽说是指了她的名买来的,但似乎是郑大常在东街买那家李记蜜果子来着,这些合该是他爱吃的东西呀。
阿姀一脸震惊地回头,视线转去周嫂子那儿,后者摇着扇子陪福生睡觉,噘着嘴回以一个“然”的点头。
连着观察了有几日,郑大日日早起来,都是从相反的一个巷子。瞧着眼熟,原来是和如醉一起吃早饭来着。
甚至有一日,衡沚早巡过了,阿姀才起,便想着一同去街上吃馄饨。直直碰上了这两个人有情有谊地买馅饼,他俩在街对面看着啧啧称叹。
如今,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段情了。连崔夫人来量尺寸,预备给她做两身新衣时,也没忍住问了问。
郎情妾意地,怎么不算好事呢。
阿姀瞧他一眼,郑大局促地站着,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
他是自卑的。郑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白菜豆腐的贫贱人家。虽说如今在水长东,也算是吃喝不愁,可家里抵出去的地仍没有赎回来。
更何况,作为大哥,家里还有弟弟郑二没有成家,还有的他熬。起码等弟弟娶妻生子,他才算松下劲来,能考虑自己的事了。
而如醉从前是风月廊的头牌,是多少文人富商想见一面都要豪掷千金的金贵。即便是家中获罪,落魄至此,也是官宦人家的娘子。
更别说曾在丘几道与胡商合开了胡姬客栈,每日流水的银子数不胜数地来去。
再看自己,从头到脚,叫胡商卖到西域做苦力都换不出十两银子,自然觉得难以匹配。
阿姀也料到他如此想,便宽慰道,“情爱之事,最要紧的是两心相交。若是一昧掂量着匹不匹配,那你觉得衡沚可匹配得上我?而我丢去旁的身份,一个做红白喜事生意的小掌柜,又岂能匹配得上他?”
这些话不好说得太明朗。从前如醉留在水长东时,便已与阿姀说过,在红尘中漂泊得累了。不愿一生都身如浮萍,也该找一颗遮风挡雨的树。
阿姀虽然不爱做媒这种事,可按照如醉的性子,若她对郑大无意,是觉得不会与他多有来往的。
如此,明明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提说一句也无妨,别让他们错过才是。
但郑大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阿姀又道,“你想的也没错。如醉前半生颠沛流离,这样好的姑娘就该过一辈子好日子才对。你若心悦与她,自该挣些家当,好风风光光地请求她嫁你。谁成婚,都也不是奔着苦日子去的。”
郑大低头,摸着后颈笑了笑。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阿姀对他再了解不过。
郑大是敦厚质朴的人,话说得少,事却做得多。在做朋友上,一向是仗义直率,从无二心的。
后来就是知道了阿姀如何的身份,也不曾见外疏远,还是寻常一样相处。
也便是如此,阿姀才放心地将铺子交给他和周嫂子一同经营。
如今的成果也赫然昭示着这一决断的明智,平州初显头角的分铺便是如此。
“待你成婚时,我定送份大礼给你。”阿姀弯着眼睛,不由笑了起来。
这是她一早就想好的。
多快能送得出去,便要看郑大有几分努力了。
应是纾解了郑大几分,他继续梳洗着马背,好一会儿才道,“东家公与您,也是一样的和美,我们都是看在眼里,十分慕羡。”
阿姀一怔,被逗笑了,“谁?你说衡沚?你叫他东家公?”
“啊。”郑大应了声,“您是我东家,您的郎君,不就该是东家公么。”
阿姀撑着马厩的横栏,笑得埋下头去,脊背一抖一抖。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还挺顺她的心呢。
寻常人要么称呼她娘子,要么就是小侯夫人,总归都是归属在衡沚的身份地位之下的。这样将衡沚附属在她的产业之下,倒是头一次这样听说。
她听得很受用,比有人唤衡沚为驸马还让她受用。
等回去了,一定得说给他听。
“春日时,为了您东家公便在来回奔走,直到都城时……”
郑大的话还未说尽,驿站的伙计便叫喊着跑了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掌柜!出事了!”
阿姀和郑大都被这叫喊声吸引过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活计冲上二楼掌柜的房间,急忙地拍着门,“掌柜!掌柜!城中发了禁令了!”
禁令?
“是游北人!游北人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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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长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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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老板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踉踉跄跄从屋里跑出来。
“娘的,一大清早的你叫什么东西!”他双眼仍闭着呈一道线,口中骂骂咧咧,“老子只当有多大的事,游北人年年说要打过来,哪一次做了真?”
伙计叉着腰,喘着粗气,“这次,这次是真的!城中已经戒严了,他们是从骛岭偷爬过来的,两州边界上的清县县令投了敌,将游北人放进来了!”
阿姀一怔,丢下手中的马刷走过去。
一大早本就安静,这样一嚷,几乎是驿站所有熟睡的人,都被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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