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爷爷,咱们去里边坐吧。”
李军浑浊的瞳孔里闪烁着光,他用方言道谢,“谢谢你了,大嫚(姑娘的意思),我就不过去了。”
说完,李军就顺着鞋柜蹲了下去,好像这不是在精装修的楼房里,而是在乡间地头的土坑上,还缺了一支旱烟。
宁悠悠从厨房出来,看着李军蹲在门口,眼眶有些发酸。
“爷爷,这是我家,不是别人家,你到餐桌上坐好,坐主位。”
宁悠悠扶着李军走向西图澜娅餐厅,林昂帮李军把椅子拖了出来,李军坐下后,还是有些局促。
李军不好意思地一笑,“没怎么上过桌,不适应,今天人多,我去厨房吃点就行了,大外甥(山东部分地方称外孙女为外甥女)。”
许春天在李军身边坐下。
“爷爷,您放轻松,我们陪着你坐会儿,等他们聊完来吃饭的时候,咱们再去别的地方坐会儿。”许春天劝慰道,“怎么着也得和阿姨们打个照面吧,来都来了。”
“好,谢谢嫚儿,那我就在先这里坐着。”
处理完李军的事情,宁悠悠端着水果进入到了战争的中心漩涡里。
李青慧先发制人。
“悠悠来得正好,我也不知道你妈留了多少钱,也不知道她想给谁,反正你跟你姨夫打电话说的是留给我们了一笔钱。我们老实人,不跟他们一样会算计,别的我们不管,我只要我们这一份。”
这一段话说得冠冕堂皇,仔细想想,说白了,就是为了钱来的。
宁悠悠早就准备,她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
“一共是四千零五十六块五角七分,这会儿没有七分钱的说法了,我也给您凑了个整,这里是四千零六十块,您点点吧。”
宁悠悠举着信封的手停在半空,李青慧没有想要接过来的意思。
“打发叫花子呢?你妈这么有钱,才给我留了四千块钱?你该不会是自己吞了吧。”
李青禾听着这话火气直冲脑门。
她在这个家里很少说话,她们几个人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李青慧和李青鹏说得多。
但今天,有很多话,不吐不快。
“三姐,用你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想想,为什么这个钱有零有整的。”
李青慧这才偃旗息鼓,粗暴地夺过信封,打开来。
除了一沓人民币外,还有一张写了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李青慧为什么给了李青萍多少钱的账单。
那账单,刚刚李青禾也看过。
“我要是你,这四千块我都不好意思要,悠悠十岁生日,你跟我们说大家别买礼物了,一家出点钱就行了,我们按你说的,一个人包了二百块钱,你可倒好,只给了五十!”
李青慧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憋了几个字出来。
“要,要你管!”李青慧理不直气也壮,“我家没钱,可你不一样啊,嫁了个有钱的傻子,赚得盆满钵满的,上不顾老的,下没有小的,还是你日子过得爽。”
不提这茬还好,李青禾还能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可这些个恶人惯会戳人肺管子。
“李青慧!这么好的男人你怎么不嫁?你当时不也没嫁人吗?你为什么不嫁?为什么让我嫁!”
“我……我……”
李青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娘开口替她解围,“行了,事情是我做主ʝʂɠ的,你有什么火当时不发,这会算什么旧账?不懂感恩的东西。”
“老娘!”
李青禾眼泪都给急出来了。
这么多年,她自以为自己过得潇洒快活,脱离了这个家就能无事一身轻。
可今天,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那些痛,那些苦,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日日侵蚀着她的心。她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都想冲到老娘面前问问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啊?”
李青禾近乎歇斯底里地怒吼。
老娘也提高了一个调门说话,“少在这里发癫,你二姐、四姐都不在家里住,都给家里赚钱,我供你读书,你白吃白喝的,还不准我回个本了?”
老娘这一席话,说得那样理所当然。
听得廖子璇拳头紧了又紧,恨不得现在就去给她两巴掌。
李青禾一个跨步走到李青慧面前,几乎是扯着李青慧的领子拉到了老娘面前,“那她呢?她凭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家吃你的喝你的!”
“青慧听话,我看她顺眼,不行吗?”
不行吗?
老娘一句话,给了李青禾最后一击。
“行,当然行。”李青禾深吸一口气,又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那日后,我跟李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欠你的恩,我用上半辈子还了,李青鹏这些年找我婆家要过多少次钱我也不计较了……”
李青鹏听到这儿矢口否认,“你别瞎说,我什么时候找你婆家要钱了?”
李青禾睨了李青鹏一眼,“你在这里说瞎话,我就把婆家人叫来对质,你欠的一分一毫都得给他们打欠条,我不会偏向你。”
李青鹏声音渐弱,嗫嚅道,“也就是万八千,真抠门,怪不得养个傻儿子呢,大姐家从来都不这样。”
“大姐、大姐夫人好,就该这样被你欺负吗?”李青梅听不下去了,“李青鹏,你能活到今天,真是法治社会救了你,不然你活不到十八岁,就得被人掐死了!”
“大姐夫出轨包二奶了也好!你弟弟就该死是吧?”
李青鹏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胡搅蛮缠、偷换概念。
这次,李青梅也不惯着他了,恶狠狠地应了一声,“是,你就该死!”
李青鹏委屈地扑到老娘怀里,“老娘,我四姐咒我死。”
“够了!”老娘冷哼一声,“合着这不是什么家庭聚会,是来讨伐我和我儿子了是吧?一个个的都是白眼狼!”
“白眼狼?”
一直没说话的李青芸终于开口了。
她冷笑道,“真正的白眼狼就在你怀里待着呢。我们姊妹五个,对你,对这个家仁至义尽,婚前婚后,里里外外贴补给你、给李青鹏的够多了,再是非不分,日后有你吃苦的时候。”
老娘这张嘴从来就没输过,“这大城市就是养人,给你养得吃里扒外!”
李青芸从包里拿出来一份证明。
“你不知道你这好儿子瞒着你干了什么吧?老房子那里传言说是明年拆迁,你这好儿子伪造了你的遗嘱,准备把房子弄到自己名下,村书记是我同学,他本着负责的态度给我打电话确认,结果发现了这档子事,我特地回来一趟,看看热闹。”
老娘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这是干什么?我死了这不都是你的,你弄这个做什么?”
“娘,我……我这就是先提前办着,反正你说了,你走了也都是我的……”
“混账!”
老娘一个巴掌呼到了李青鹏脸上。
“缺钱可以和娘说,跟你这些姐姐要,换房子是为什么?你说话啊!鹏!”
李青鹏被打得发懵,捂着发烫的右脸,愣愣地说,“万一你一个糊涂给我这些姐姐留了一星半点怎么办?她们个个有出息,就我那点工资,还要供琳琳读书,我老婆也没个正经工作,日子过得苦啊……”
李青芸嘲讽道,“是,多亏你,我们才能被迫变得有出息。”
李青禾明显不愿意再纠缠下去了,“这样,择日不如撞日,直接让老娘把遗嘱立了,遗产我一分不要,日后老娘病了也跟我半毛钱关系都么有,我不会管。”
李青梅附和道,“我也一样,李青鹏,你想要的我们可以给你,日后老两口出了什么事,你也自己担着吧。”
“我没意见。”李青芸笑着说,“反正我请了几天的假,明天周一,公证处上班,直接公证了就行。”
李青鹏骑虎难下,不得不下,他发了狠,咬着牙说,“老娘,你立遗嘱吧,东西都留给我。”
李青慧这才回过味来,“我可没答应啊!”
李青芸提醒道,“你想好,我们三个,包括大姐夫,之后不会管这家里的所有事,你要拿了这钱,就得和李青鹏一起担着之后的事情。”
这话说得李青慧有些动摇,三姨夫拍了拍李青慧的手,然后对着李青芸说,“我们也不要了,都留给青鹏吧,他不容易。”
李青鹏喜上眉梢,问宁悠悠,“悠悠,你家里有纸笔吗?拿来用用,A4纸就行。”
“我都备好了。”
李青芸从包里拿出了一沓A4纸和一枝笔的黑笔。
(备注:一枝笔,山东十几年前很流行的办公用笔的品牌)
李青鹏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突然想起来什么,“是不是还得印手印啊?有印泥吗?”
“没有,拿我的口红得了。”李青禾回身从自己包里翻了半天,最后拿出一支口红,“这个颜色差不多,将就用。”
一切都弄好了,但是老娘不乐意了。
“东西可以都给青鹏,但是你们都得养我。”
什么强盗逻辑?
宁悠悠觉得,自己妈妈如果还活着的话,看到这一幕,也大概率会被气死。
“姥姥!我妈走后,你们对我不闻不问,除了找我爸要钱之外也不走动,我妈没走之前,您对我妈也没有好脸色。即使是这样,你哪次看病,不是我家里出人出力出钱的?我妈活着没讨到一点便宜,死了你也让她安生点,你不要拖死我妈一个还不够,再把我和几个小姨拖死了!”
老娘也彻底撕破了脸,“你妈活不长,那是她命短,被你爸欺负死了也不敢说话,活活呕死的!她就该死!我就算拖死你们怎么了?你们都是我养的,都欠我的!”
“欠你妈的欠!只有李青鹏这个傻逼欠你的!”
宁悠悠想要一股脑地把压在心里的愤怒发泄出来,一连说了许多脏话!
“宁悠悠,小小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李青鹏一拍桌子,伸手就要打到宁悠悠身上,是李军结结实实地替宁悠悠挨了这一下。
没错,那个一直沉默的,局促的小老头,从西图澜娅餐厅疾步冲到了宁悠悠面前,抱着宁悠悠,替她挨了这一下。
李军在这个家的存在感一直都很弱。
女儿们挨打的时候他没站出来过,女儿们被迫出走的时候他也没站出来过,他好像一直这样沉默着。
可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一无是处的李军,让李青禾继续读了书;在李青梅做生意出了事的时候骑三轮载着她回了家;也是他,在李青萍坟前抽了一夜的烟。
这一下,让李军本就佝偻的腰更弯了。
他忍着痛说道,“凤儿,按孩子们的意思来吧。”
“你少叫我!”窦凤声音更大了,“你这会出来做什么好人?我为了你们李家付出了多少!早知道就听我爹的,让你入赘,让你们全都跟着姓窦。”
“凤儿,萍萍不在了,一家子人过年都凑不齐几个,你不难过吗?”
李军说话的声音像是陈年失修的木头门,发出的是吱吱呀呀老朽的声音。
可在那其中,也有哀叹与悲鸣。
“凤儿,我知道你要强,知道你心疼鹏鹏,可咱们真得对不起这几个闺女们,你要怪就怪我,是我没本事,以后我伺候你,咱不指着孩子们。”
“我对不起谁了?我对不起谁了?”
窦凤还在指天骂地无差别地骂这在座的所有人,大家都变得沉默,仿佛又回到了二三十年前的家里,那个家里只有一种声音——窦凤的叫骂声。
他们始终没有逃离这座窦凤以母爱为囚的牢笼。
而李军的一生,大概只活了这么几个抗争的瞬间,剩下的日子,只是得过且过。
李军看自己说的话也没什么效果,对着几个女儿不好意地说笑了笑,拘谨地说,“是爹不好,是爹不好。”
李青禾忽然想起读高中的时候,李军偷了家里钱帮她交了学费后,她被打得起不来床的那晚。
李军也是这样,在她的床前,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也是这一瞬间,她才恍惚察觉,自己也曾在这个家里感受过一丝父爱,却被自己忽略了。
李青禾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她哭着问,“咱们这家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爹。”
“爹也想知道啊。”
李军松开宁悠悠,想要去给李青禾擦擦眼泪,结果他一松手,宁悠悠竟然直接倒在了地上。
“ʝʂɠ悠悠!”
时刻关注着宁悠悠动向的廖子璇,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把晕倒在地的宁悠悠抱了起来,大步往门口走去。
“青芸阿姨,开车了吗?”
李青芸也跟着站起来,“开了开了,去医院,最近的是——”
李青梅脱口而出,“人民医院!”
接着,她拿出手机来,翻着通讯录,“我跟你们一起去,我有朋友在人民医院当大夫,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好好好,快去。”
窦凤也有些慌了,“我们也去,鹏鹏,开车带我们一起去,一起去。”
“好好好,走走走。”
众人在混乱中离开了,许春天和林昂想起来李琳还在卧室里,跑过去敲了敲卧室的门。
李琳很快开了门,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
许春天有些心疼,好多大人以为孩子还小,很多事情不清楚,其实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一杆秤,他们看得很清楚。
“很辛苦吧。”许春天俯身摸了摸李琳的头发,“一会让阿姨先看着吃饭,你在家里乖乖等,不要乱跑。”
“我想一起去。”
李琳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姐姐生我爸的气,可我还是想去陪陪她。我想去看看姐姐,可以吗?”
许春天一笑,“那是你姐姐,当然可以了。”
林昂颔首,“那就快些下楼,我叫个出租车,咱们紧紧追上去吧,子璇没拿手机,我怕联系不上。”
林昂说着,晃了晃廖子璇落在餐桌上的手机。
“她这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啊。”许春天无奈地笑笑,“真是拿她没辙。”
林昂问道,“可你喜欢的不就是这样的她吗?”
热烈而鲜活,愿意为了自己心底坚守的东西一往无前。
许春天反问,“你不也是?”
这次,林昂没有左顾而言他,他直面了这个问题,郑重地回答道,“是的,我喜欢这样的廖子璇,意气风发的、勇敢无畏的廖子璇。”
“那要是有一天,子璇变了,不再是这样了,你还会喜欢吗?”
“我不知道。”林昂很诚实地说道,“但我不想她变成那个样子,那说明她认输了,我不想她输。”
许春天眉头微蹙,“这是第一次,我们有了不一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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