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想呢:若真有天意,怎不叫自己出人头地?自己可是一片诚心,神佛道魔哪个没有虔诚求过。
但说归说,群情还未激愤到真要动手赶人的地步,目前不过是将信将疑,更是在等县衙里的官爷出声。
热闹间,某家客栈的店小二正跟门口客人说话:“大堂里实在没有空桌,您要不介意,倒是可以拼座。”
客人还未回应,店小二突然瞪大双眼,紧接着摊开双掌朝天:
“下,下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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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家三人从崔家出来,快到村口时,天空突然飘起雨。
雨点虽小,打在脸上颗颗分明,犹如蚂蚁吞象前先要覆盖全身,不过一会,人已经被湿气包裹,寒意入体,崔银莲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三人停步,神情不见意外,崔银莲喃喃:“这般天气,真能赶路吗?”
停顿不过几息,再折回去拿伞亦不合算,崔银莲怕几人受凉,于是左右手牵住儿子儿媳,加快步伐上了矮坡。
坡上正忙。
大伙急忙收拾晾晒出去的衣物,同时估摸着时日差不多了,也怕后头雨没个停,所以今日就得把卸下的行李重新装回去,等装好了,还得全部盖上咬牙买下的贵油布。
皮孩子们忘性大,不知大人焦灼,仍跑来跑去要玩淋雨,被抓着了就是一顿训斥,大人心里压着事,脾气便有些压不住。
见到关无艳上来,大伙有瞬间停住动作,眼里泛出同情意味,往日他们被表面说辞迷惑,如今却是看得真真的,这位县令千金,根本不得娘家重视。
多渔村彻底消失于八天前,穷,便没有时间可长久沉浸在哀伤之中,所有人呼天喊地痛哭一夜,次日就换张面容,开始应付生存这一最大问题。
他们甚至觉得该知足了:
“幸好老天保佑,我们得以提前准备。”
“看看另几个村吧,虽然地还在,但房子全被震塌,不肯走的死伤大半,哎,当初该多劝几次的。”
“我们有粮食很快还有地方定居,可要珍惜,莫让眼泪坏了运道。”
当时都以为将来可期,因为关县令在县衙门外粮车旁边,对着聚拢的百姓好一番慷慨陈词,先表沉痛,后言赈灾之法,最后当众承诺,定要为多渔村村民另寻一处桃源乡安居乐业。
大伙没那么贪心,族长很快就和崔柏山去了趟衙门谢恩,同时也想按照之前说的,就在此地定下,县令大人以父母心为子孙长久计给否了,口口声声皆是为他们着想。
可他们很快察觉,这为民着想的县令大人,却是从未踏足过上河村半步,哪怕这里有他的女儿关无艳,对骨肉尚且无情,又怎会给他们找什么好地方。
别说是公务繁忙,有对百姓说漂亮话的功夫,难道还来不了一趟几里外的上河村?再者说,真要有什么桃源乡,两县人都是傻子,不知道自己占去吗?
怕不是故意拖延,等他们自行离去吧?
不管通不通情理,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收不回去,也无所谓收不收,黑石再现,他们确实要自行离开了。
面对众人想藏但藏不住的同情,关无艳只当是看不见,由着崔银莲拉她进了族长家几根木头搭建起的茅草房里。
恰逢上河村有人在喊下雨,声音陆续飘来,刘福娘听了冷哼一声:“叫这般凄惨作何,不是早都知道要下吗?”
上河村人自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停留在矮坡后,态度便逐渐起了变化,纵使当初再感激,日日面对这些人的指点嫌弃甚至存心刁难,也难免心生不快。
族长只是叹气,体谅的话他说过很多次了,今个不想再提,他将目光投向崔银莲。
崔银莲这趟来确有要事:
“中午那会爹让阿泽传话回来,说事情已成,今晚就走,走之前他会借故请休几日以做拖延,等大雨一下,衙门里就算发现不对,再追也难了。”
“等会您让乡亲们散开走和亲戚们说好碰头的时间地方,此事冒险,我们得等夜深了再走,行李倒可以放心收拾,有人打听只管找个由头打发了就行。”
“衙门里至今还未定下章程,我估量着是不信居多,爹也说不上话,我们只能先顾自己。”
这两日他们没什么动静,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要离开不难,要走远了却难,没有路引还拖家带口,那是会被下个县城当难民甚至乱民给抓起来的。
这便需要崔柏山帮忙了,他既已相信会有天灾,就不会拘泥于手段磊落与否,可私做路引,还是这么多人的,着实需要不少时间,他们只能等,这一等,雨也来了。
族长听了点头,正思量到买不着牛骡还是可惜,外间突然起了不小动静,探头出去一看,有一大帮子人来势汹汹,他们冲上矮坡后口中齐喊:“滚出上河村,滚出顺余县!”
为首的是上河村里有名的无赖闲汉,他继续煽动着:“他们是不祥之人,把灾祸带到了我们这里,今日,必须要将他们赶走!”
说完,也不给多渔村村民反应的时间,选了最近一间茅草房便扔起东西来。
主人家阻止不及,一袋白花花的大米被扔得开了口,无赖闲汉眼冒精光:“这都是我们顺余县的粮食,他们不配吃!合该通通拿走!”
跟来的人再无犹豫,各自选了近处便动起手来。
“这是我们自己带来的!不是县里给的!”声嘶力竭的喊声唤不回这些人的良心,利益当前,脸面又算什么东西。
混乱发生得猝不及防,族长捂着胸口没了斯文,他厉声喝道:“别愣着啊,干回去!打,狠狠地打,他们是贼!”
族长气坏了,别以为他们多渔村是好欺负的,他们连海寇都杀过!
村民们反击之前,真正杀海寇的人先动了。
对手弱到根本不必用上多少心思,关无艳飞身出去便是横扫一片,落地时她踩住那无赖胸口,眼中狠戾一闪而过,正伸出手要掐对方脖颈,身后崔银莲却急喊道:“留他一命。”
关无艳冷着脸改了方向,选择将对方两条胳膊卸成扭曲模样,这才松了脚对着鬼哭狼嚎的无赖闲汉说道:“算你走运。”
便是痛到神志不清,无赖仍是被这话给无赖到了,什么叫留他一命算他走运,这是正常女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两个驾了县衙马车的捕快到坡下时,看到一地呻/吟呼痛的人,和一群冷漠旁观的人,皆是吓了一跳,当下便拔刀对人喝问道:“怎么回事?”
不是他们小题大做,实在是乡下人斗殴时常不知轻重,打红眼时不仅会死人,连插手的捕快都会一起揍,虽然此刻看着是尘埃落定了,却保不准三两句又打起来,就这模样,地上的人怕不是就要死上两个。
族长站出来,先说话的却是关无艳:“上河村的人要赶我们走顺带劫掠一番,又打不过我们,自然就这样了。”
“不过我们大度,也体谅他们的难处,已经决定离开这里,往海边另找一处地方落脚。”
“对了,我姓关,你们要抓我吗?”
机会上门,关无艳干脆借此再设一层阻碍。
地上稍稍缓过劲来的人正要报官,一听女人姓关,立时闭了嘴,他们怎么忘了这一茬?千金小姐又为何武艺高强?他们不敢多想,甚至以躺着的姿势往后挪了挪。
两个捕快闻听此言,迅速对视一眼达成了一致,他们可不是看人下菜碟,这都没人报官他们抓什么抓,且此刻还有正事要问:
“我们奉县令大人令,来拿你们多渔村那块黑石。”
关无艳心中一动面色不变,再次接话道:“却是不巧,那黑石我们不敢擅动,此刻应该已经和多渔村一起消失了,关,我父亲拿它有何用处?”
捕快倒也不甚失望,如实答了:“我们也不清楚,想来大人自有用处,既是如此,我们这就回去复命了,告辞。”
上河村的人紧跟着相互扶着狼狈离去,剩下多渔村的围在一起,乡亲们不解:“为何要说黑石不在了?”他们明明包得好好的,就等着新家建起来,好日夜供奉呢。
“他拿走无非也就是看看,难不成还能阻碍水灾发生?倒是我们,小心拿不回来不能供奉了。”关无艳一本正经道。
一席话听得众人连连点头。
关无艳心里却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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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无艳其实高估了这位县令大人的智谋,又低估了他的无耻程度。
县衙书房里的关县令,刚刚拿到府里送来的一张纸。
他本只是突发奇想,就像让人去要第一块黑石一样,他就想看看再说。
黑石还没送来,他已经发现了不对劲。
这偷了他库房的贼人留下的字迹,怎么和黑石上的极其相似?不仅笔锋相象,连文采都是半斤八两。
关县令顿时气血上头,紧接着愤怒拍案,也不等第一块石头到,当下就有了结论。
“来人。”
“立刻贴告示通知全县各地,此次黑石预言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乃是贼人模仿企图乱县之举,绝不可信。”
被关县令一手提拔上来的县主薄贯来胆小,他嚅动嘴唇想说万一是真的呢?可最终还是不敢,随后便拱手遵令退了出去。
关县令当然有过这个顾虑,可因为多渔村消失一事,他来年的升迁已经无望,若辖下百姓再被吓得跑光,他连这县令都要当到头了,到时哪怕他再有用,上头也会毫不犹豫换了他。
即便贼人真有观天象之能,也不一定次次说准,他要赌一把,赌不会发生。
若发生了......
关县令靠坐椅背冷笑一声,那就是天灾,可怪不得他。
不过,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只要有银子,改头换面能有多难?
第20章 山洞
夜近子时,恰逢雨歇。
漆黑官道上,有光点逐渐亮起,最终连成长长一条。
车队所有人皆松出一口气,总算是能看清些了。
关无艳驾牛车走在最前头,两盏气风灯分挂在车厢两边,不过一会,便有小小飞虫扑向竹编的灯罩,从镂空处钻进去,得到片刻温暖后迎来死亡。
崔银莲盯着灯看得入神,突然她转头朝向关无艳,她问:“艳艳,你今日是不是有一刻真想杀了那无赖汉?”
这突然一问,让气氛变得有些许凝滞,车厢里的展和风将视线投向前室,同样在等待一个答案。
关无艳莫名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很重要,也让她不舒服,于是久违地乍起浑身尖刺,声音冷了下来:“是啊,不该杀吗?”
崔银莲察觉不对,她缓了缓,才轻声说道:“你看这飞虫,生得脆弱活得短暂,人也是一样的。”
关无艳不肯转头看人,两眼盯着黑漆漆的前路,想起他们三人已经和谐共处了许久,但住在崔家这段时日,关无艳其实没有一刻放松。
为了避免口舌麻烦,她整日端着平和面庞,把生活过得像是任务,伪装成普通媳妇一般与人相处,明明她本人不耐烦笑,喜欢安逸呆着,讨厌繁琐的人情往来,但为了展家母子,一切她都忍了。
也就是今日,被人欺负到家门,又即将离去,才没忍住动了手,当然其实她没想杀人,那会立刻有麻烦缠身,也不过吓吓那无赖而已,保证能在断气前松开手。
所以是这些纵得他们产生错觉,以为到了可以管教她本性的时候了吗?
她嗤笑一声说:“弱便不能杀?在我眼里,海寇也很弱。”
崔银莲听出关无艳话里的讥讽意味,知道这孩子怕是以为自己在责怪她的为人,但有些话她却不得不说。
“不一样的,我不是胡乱心软,今日你突然不再掩藏身手,只是教训一通还罢了,若再杀掉一人,还是你动的手,怕是后患无穷,这是其一。”
“其二,娘知道你是为了我们,也相信你自有办法让大伙脱身离开,但我们人走了,心就留下了,因为那人罪不至死。”
“娘知你聪慧,也能想到这些,只是你的本心,确实想杀他吧?”
本心和实际行动虽不一致,但崔银莲在意的是关无艳的内心。
她又道:“他是很坏,大伙本来也正要打回去,这是捍卫自己的家,就算混乱中失手将人打死了,最后拉扯纠缠一番,事情总能过去。”
“但是艳艳,你对于他们来说太强大,就如碾死一只飞虫,折断一根杂草,因为太容易反而该手下留情,既非生死关头,三思片刻也无妨,对吗?”
温热手掌覆盖住了关无艳冰冷的手,崔银莲将脑袋凑过来,看着关无艳说:“我害怕呀,怕你陷进杀戮里,被血迷住了眼,最终失去分寸。”
想起白日里关无艳突然泄露出的杀机,崔银莲此时心中仍有后怕,她一直觉得孩子心善,只是屡屡被逼到绝境,又有一身功夫在手,为了自保时手段可能会比较激烈。
现在看来,艳艳这骨子里,还颇有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偏执,崔银莲实在无法责怪,试问幼时丧母又受尽折磨的一个人,如何能凭空生出柔软来?柔软是会要了她命的。
所以即便平顺日子怕是遥遥无期,崔银莲仍旧想留下眼前人,像母亲一样牵着她,绕过那些不能去的深渊。
关无艳挣脱开了崔银莲的手掌,淡淡回她:“我不会的。”
但她还是没有看向崔银莲,她心里清楚,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
崔银莲点点头,没有再多言语,到此,这一篇算是暂时翻过去了。
展和风收回视线,看向身边拥挤的行囊,他想:不论对或不对,这都代表了艳艳在乎他们。
只有冷漠,才会理智地计较得失,可她,冲动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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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亮,灯火熄灭时,又下起绵绵细雨。
脚踩在湿泞泞的土路上,再抬起来会觉得鞋上泥有千般重,人不比牛马,推着满当当的车,每一步都需用上全身气力,走到此刻已经疲累非常。
大人们披戴着蓑衣斗笠,孩子老人挤坐在板车上,隔一段时间便会从油布里探出头要求下去走路,大人们咬着牙,一个拉几个推,听了只是摇头。
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就会泄气,连带全身都软下来再不能动,车轱辘艰难滚过每一圈,发出的声音和人之喘气声一样沉重。
眼看要到极限时,头车停了,车队跟着停下,来不及细究发生何事,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是靠在能靠之物上,急喘一阵直至胸腔不再发疼后,这才撑着开始颤抖的小腿站直。
爽老汉的长孙丰收沿着车队传达消息,原是关无艳进了官道左侧的山,说是要找个地方落脚歇息。
众人一听便急了,皆是说她一个人怎么能行,不少年轻人当即就动身要往前去,丰收一个个拉住劝:
“已经走了有一会了,她动作又快,我们追不上的,都别去,万一再走丢换谁去找?”
传到后面丰收累得也不解释了:“等消息吧。”
也没等上很久,丰收的兄弟丰登一路过来了:“跟车走,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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